市場驅動下跨民族協作的創新機制

廣繡是以廣東省廣州市為中心的珠三角地區傳統刺繡工藝的總稱。在1757年至1842年廣州“一口通商”期間，廣州港作為中國對西洋貿易的唯一港口，其商業貿易達到全盛狀態，成為影響全球貿易格局的世界級海運樞紐。這一時期廣繡產業發展迅速，大量的絲織、繡品大宗公司訂單及私人采購訂單由“牙行”派發至城中各大刺繡作坊，進而輻射澳門、香港及珠三角的南海、順德、中山等城市，形成大灣區絲繡品生產基地。

筆者從2021年始在廣州各大博物館支持下展開“廣繡傳統圖案”專項研究。試圖通過大量的繡品分析，結合繡品生產的社會面貌與歷史情景，探究文字史記錄中可能缺失的某些具有時代和地域特點的細節，揭示廣繡背后“物與人”“物與時代”的關系，進一步詮釋傳統廣繡的文化內涵與生產智慧。

研究表明，清代廣繡的藝術特點鮮明，題材以花鳥、風景、人物等嶺南風物為主；圖案造型上深受西方自然科學繪畫的影響，注重寫實且深諳實用的圖案造型規律；色彩鮮明富麗，具有裝飾趣味，受西方消費市場影響頗深；表現工藝上，整體密薄光潔，針法多變且工藝味濃；應用品類上，廣繡兼顧本地與外銷市場，品類龐雜而豐富。清代外銷繡品多圍繞西方生活方式而設計，追求實用，是18至19世紀譽滿國際的時尚生活產品。筆者在研究過程中發現清代廣繡有一種相對獨特的繡品，或說是一種在表現材料上應市場、空間展示與生產原則等多方面需求而出現的綜合材料設計——金、絨結合繡。金線與絨（絲）線結合的做法在其他地區繡品中也有出現，但一般只應用于補子、鞋、云肩等服飾用品上，以細針密縷、精工細作的閨閣繡品見長。而清代廣繡則把金銀線與絨（絲）線等材料結合應用于大尺寸的屏風等室內陳設繡品上，呈現出金碧輝煌、恢弘大氣的藝術效果。

一、從線絨、釘金到金絨結合

傳統廣繡的常用材料分為繡線、繡料與其他輔料，繡線主要有真絲絨線、金銀線、絲光實用線等；繡料主要有真絲緞、雙縐、雙宮緞、棉麻混紡布等；其他輔料包括墊料、亮片、綾片、彩珠等。

“線絨結合”的材料應用是清代廣繡的一大特點。傳統的繡花線（又稱“廣絨”）用蠶絲制成，8條絲打成一股，兩股打成一線。凡是用完整的一條線保持著絞擰狀態繡出來的叫做線繡。如果把線松解分擘成絲狀，例如一股或者若干分之一股，繡出來的叫絲繡。廣繡也把“絲”稱作“絨”，“擘絲”又稱“開絨”。“線”比“絲”要粗，故清代廣繡制作分上手工與下手工的集體協作，其標志之一就是在同一繡品上同時出現“線”與“絨”。

除線、絨結合之外，“釘金”是廣繡的另一種針法。“釘金”針法豐富，歷史悠久。明清時期，廣東地方宗廟祭祀、節慶活動大行其道，活動中會使用大量的繡品，如幔帳、橫楣、華蓋、戲服等。為彰顯熱烈的氣氛，大量的金線被應用其上，以營造夸張奪目的藝術效果。“釘金”是在面料上用金銀線（棉線外包金、銀箔）盤繞成圖案再用絨線釘緊在上面的一種刺繡工藝，其形態立體，熠熠生輝，具有浮雕感的裝飾效果，在國內其他地區也被稱作“金銀線繡”或“盤金繡”。唐代詩人王建在《宮詞一百首》中提到“看著中元齋日到，自盤金線繡真容”，[1]描寫的就是宮廷生活場景，可見盤金或釘金的刺繡工藝至少在唐代的宮廷生活中已經出現?！敖疸y線繡的針法，全國以廣繡最為豐富。有平繡、織錦繡、繞繡、凸繡、變體繡和貼花繡七大類，共60多種?！盵2]這種刺繡工藝應是由清初南下的八旗駐防軍及其隨從傳入廣州，經宮廷文化與廣府文化融合后形成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民間工藝。

在線絨結合與釘金工藝的基礎上，清代廣繡還有一種“金、絨結合繡”。做法是在同一幅繡品中，運用釘金繡和絨繡分別繡成圖案，其中金銀線繡面積超過50%，使繡面形成視覺鮮明對比的一種工藝設計。相較單純用金銀線的“釘金繡”或“線絨結合繡”，廣繡“金絨繡”用料更豐富多元，整體質感有了更多層次變化，充分體現了清代廣繡藝人大膽的創新精神，以及在處理大型繡品時在形、色關系上的把控能力。

二、從視覺設計到審美趨同

從設計層面看，繡品前景一般以鳥禽、瑞獸為主要內容，由“上手工”用絨料精耕細作，是繡品中的“視覺焦點”。繡品背景一般為花卉、樹木與奇石等內容，相對比較散亂無序，而“釘金”是一種高度概括的造型手法，能形成去細節化、扁平化圖案，虛化不必要的旁枝末節，從而突出主體與核心信息（如表1）。兩類繡種采用的材料、技法及圖案皆有不同，兩者結合產生強烈的視覺對比，就此產生主與次、虛與實的畫面關系，創造視覺上的層次、深度和焦點，這些對作品構圖、情感表達和視覺吸引力至關重要。

此外，大面積的金色還能為繡品營造金碧輝煌的藝術效果，與同時期的另一類暢銷外銷工藝品——“描金漆器”的效果有異曲同工之妙。廣繡繡品作為家居陳設品，跟家具在同一空間和諧統一，可見廣繡與傳統廣作在審美意識上的趨同性。

三、分工協作的效率取向

從19世紀廣繡產業化情況分析，為加快進度、提高效率，廣繡繡坊采用了流水作業和分工作業的方法。在繡品繡制前，先根據圖案的難易程度劃分為“上手工”和“下手工”部分。繡制時一般先由“下手工”開始，用線繡大面積鋪墊完成后再交給“上手工”繡制最核心、最出彩的部分，以及查漏補缺。在金絨繡中，釘金部分為繡品制作流程的開始，由“下手工”旗人婦女所制，用釘金繡給畫面作大面積鋪底；絨繡部分應為“上手工”（廣府男性繡工）完成的最后工序?！敖稹痹谙拢安省痹谏?；金鋪面，彩做點。這樣不僅可以確保繡品工藝水準，還能吸納更多閑散勞動力以加快進度。

清代廣繡之所以出現分工協作和流水線作業等行業內的勞動分工，可能與西方訂單劇增相關。據統計，1772年前后，僅廣繡披肩在歐洲的銷量已達80 000條。到1776年銷售量進一步增加，僅英格蘭公司一家就輸入了104 000條。1822—1826年，從廣州出口至美國的披肩數量高達888 000條。到清末，廣繡行業獲得空前發展，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經粵海關出口的繡品價值達49.67萬兩白銀。“吾國繡品外洋者，廣東最多?！盵3]相較使用單一材料繡制的刺繡，線、絨結合的材料設計既豐富了畫面的虛實效果，又節約了制作時間。而因釘金繡的材料、針法與色彩相對單一——實質上是一種去復雜化的手法，釘金繡所耗工時比絨繡少。線絨結合、訂金手法的運用，以及流水作業和分工作業方式的變革，或許是在西方訂單大量增加且有工期要求的情況下的應對措施。這種創新既可提高效率、保證工作進度，還能提升藝術呈現效果。

四、跨民族的生產協作機制

強烈的市場需求促使廣繡業呈產業化形態發展?！扒∧觊g，刺繡形成了行業，廣州有繡坊、繡莊50多家，從業人員3 000多人，分布在狀元坊、新勝街、沙面一帶……釘金藝人多是聚居在城西的懷圣寺、光孝寺附近的旗人（滿族人），店鋪多集中在光塔路、光孝路、海珠北路、盤福路一帶。”[4]

按清代朝廷規制，駐守廣州的八旗駐防軍及其從屬的生活區域劃分明確，漢族人不得進入區域內購置房產，滿、漢兩族不得通婚，因此在廣州的旗人群體是個相對封閉的圈層。早期八旗軍人有俸祿，連帶家人都不被允許從事手工業，但從乾隆年間開始，這些旗人面臨著十分嚴峻的生計問題，“以每月所得糧餉計算，有每口核銀二三錢者，亦有每口核銀未及一錢者，甚有數口之家并無養贍者。皆由錢糧限于定額，丁口日見繁增，得缺維艱，謀生計絀。”[5]在這種情況下，很多旗人不得不自謀生路。當時廣州城內廣繡行業興盛，大型外銷繡品訂單不絕，于是旗人女子也開始接繡活以幫補生計。從傳統上看，清代旗人女子本來就擅長刺繡，在這一時期，滿、漢兩族刺繡藝人聯袂協作，在長期的生產活動中共享共創，逐漸形成了富有廣州地域特色的“金絨繡”。

顯而易見的是，通過吸納閑散旗人勞動力并以流水作業和分工作業的方式開展產業化生產，是廣州地區廣繡行業面對市場需求劇烈增長而采取的應對措施?？缑褡鍏f作和生產方式的創新，是這一行業面對市場變化開展自我優化、主動調適的表現。這種協作機制的生成和生產方式的轉化，西方訂單的增加是其最顯著的驅動要素。

五、結語

在清代，特別是廣州“一口通商”期間，廣州成為華南地區重要的廣繡生產中心和外銷運轉中心。整體而言，對外貿易的發展，可能是清代廣繡發展演變的重要驅動要素。正是受龐大的出口外銷訂單的刺激，廣繡才經歷了從民間作坊式的生產向流水作業和分工協作產業化發展的轉變。在這個轉變過程中，無論是線絨結合、釘金手法的廣泛運用，還是生產時“上手工”與“下手工”之間的集體協作，無不是以西方大宗公司訂單及私人采購訂單數量劇增為前提。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廣繡對外貿易的繁榮還成為影響廣府地區滿、漢民族融合的重要因素。駐守廣州的八旗旗人原本有著封閉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但后來為應對日益貧困的生活處境，旗人女子不得不走出旗人的生活圈層，融入廣州當地的社會生活。通過廣繡行業內的分工協作，滿、漢民族的手工藝人形成了以廣繡為紐帶的跨民族藝術交融與文化交流，大大豐富了廣州地區的民間藝術與地方文化。由此可見，正是當時廣繡海外貿易的繁榮，才為廣州旗人融入當地社會帶來了機會，同時也為旗人的傳統刺繡和廣府刺繡產業的融合創造了恰當的契機，這也為大家認識清代廣府民族融合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