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今年兩會上“言必談造車”截然不同的是,2021年之前的幾年里,“造車”在小米集團內部一度不允許被提起。
“那時我已經在想著怎么退休了。”后來接受采訪時,雷軍說。
直到意識到智能電動汽車已經成為消費電子的融合觸點,不干就會落伍的現實后,2021年3月30日,雷軍在小米發布會上宣布了造車的消息,“這將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重大的創業項目,我愿意押上我人生所有積累的戰績和聲譽,為小米汽車而戰”。
3年后的8月,雷軍駕駛著小米汽車第二款車型——小米SU7 Ultra的測試車,在德國紐博格林北環賽道(以下簡稱紐北賽道)體驗了3圈。紐北賽道單圈長度20.8公里,以彎道多、落差大著稱,是全球汽車制造商驗證高性能車型極限能力的核心測試場地。兩個月后,小米SU7 Ultra原型車在紐北賽道以6分46秒874的成績刷新了四門車的圈速記錄。
從PC(個人電腦)時代的金山軟件到移動互聯網的小米手機,再到智能革命浪潮下的造車,一位小米前員工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這3個風口都不是雷軍開創的——PC是微軟引領的,移動互聯網是蘋果引領的,電動汽車是特斯拉引領的,但雷軍擅長的就是順勢而為,從偉大的公司身上學習。”
“站在臺風口,豬都能飛上天”,這算是雷軍的名言了。后來雷軍解釋過:“(我)本意是說在進入新領域、尋找新機會時,放低姿態,虛心學習,既要埋頭苦干,也要把握時機,順勢而為。”“總有人覺得我是機會主義者,其實我是長跑型選手。”
或許正是這種動態錨定趨勢而非固守單一賽道的能力,構成了他區別于其他企業家的核心辨識度。我們的講述,就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

1991年,22歲的雷軍在北京一個計算機展覽會上結識了求伯君。
求伯君比雷軍年長5歲,任職于香港金山公司。1988年,求伯君用16個月敲完了12.2萬行代碼。第二年,WPS1.0版本正式發布,拉開了中文排版、中文辦公的帷幕。而雷軍剛從武漢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北京某研究所工作。偶然接觸到WPS軟件后,雷軍不僅破解了它,還做了增強與完善。這引起了求伯君的關注,此次見面,兩人惺惺相惜。很快,求伯君向雷軍發出了邀請。
經過深思熟慮,1992年1月,雷軍正式加盟金山,成為公司的第六號員工。
這一年,微軟在北京設立代表處,Windows操作系統和Office辦公軟件開始進入中國市場。
那么怎么抗衡微軟呢?金山決定,由雷軍帶頭,開發一款適應Windows操作系統的文字處理軟件。此后3年間,這款名為“盤古”的辦公軟件集結了金山幾乎所有的程序員,花光了金山幾乎所有家底。
然而,“盤古”于1995年4月發布后,銷量慘不忍睹,只賣出2000套,不及預期的1/10。到了1996年,情況依然沒有好轉。
雷軍感到自責:“我‘忽悠’了很多優秀的工程師加入金山,大家懷抱著偉大的夢想,3年以后夢想破滅,發現我們啥都不是。”
那段時間,雷軍經常一宿一宿地睡不著,那滋味直到多年后依然刻骨銘心:“我還記得有好多個晚上,我獨自坐在沙發上,看著對面樓里的燈光一盞一盞熄滅,再看到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
他向求伯君遞交了辭呈,求伯君沒有同意,而是讓他回家休息半年。這期間,雷軍用起了BBS論壇。他每天早上7點鐘起床,一直忙到后半夜,一天能發100個帖子,最長的有1萬字。休假結束,雷軍回到金山,他還是想不通:“金山那么好的招牌,‘盤古’那么好的軟件,怎么就賣不動呢?”到一線去!他跑到中關村,找到一家最大的軟件店,當起了銷售。
那時個人電腦剛剛在中國普及。站店的幾天里,每天都有好多顧客問雷軍:有沒有關于電腦入門的軟件?雷軍回答:沒有,要不你出門左轉,有個書店,去買一本書照著學,就行了。
直到被問了不知道多少次,雷軍恍然大悟:這軟件又沒什么技術含量,做一個不就行了嗎?他立刻組織團隊開發了一個軟件,就叫《電腦入門》,快速推向市場,連廣告都沒做,結果這款軟件立刻上了暢銷軟件排行榜。
“我重新思考并重新理解了一個非常淺顯的道理——我們作為技術人員做產品,一定要做用戶需要的產品,不要做那些看起來高大上的產品。好的產品,它會自己長腳的。”后來,金山推出了金山詞霸、金山毒霸等一系列“爆款”,找到了活下去的路。
雷軍如今為人熟知的一些特質當時已有痕跡。1999年的一天中午,武漢大學管理學院(今經濟與管理學院)的大二學生朱志國去食堂吃飯,途中看到一個角落圍了很多人。他擠進去一看,是自己早有所耳聞的雷軍學長在做金山毒霸的現場簽售。
“那時殺毒軟件需求量很大,一套正版軟件一般要賣到一兩百塊錢,但雷軍學長做的金山毒霸只賣25塊錢,所以很多同學去買,我自己也買了一套。”朱志國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當年雷軍去了好幾所高校做簽售。“軟件公司高管進校園,在當時并不常見。雷軍學長后來做小米,強調物美價廉,強調直接面向用戶,這樣的事情他很早就在做了。”

2010年4月6日上午10點,中關村銀谷大廈807室,一個十幾人的團隊,每人捧著一只白碗,喝下一碗小米粥,小米成立。
此前一年,中國移動、中國電信和中國聯通獲得3張第三代移動通信(3G)牌照。到2010年底,中國手機網民規模達3.03億人,在總體網民中的比例上升至66.2%。新的時代已經呼之欲出,雷軍告誡自己,這一次,要“抬頭看路”。
他有過只顧“埋頭拉車”的教訓。2000年在金山時,為追趕第一波互聯網浪潮,雷軍創辦了卓越網,主要在線上售賣圖書和音像制品,但那時互聯網泡沫已經破滅,電商又尚未全面崛起。加上融資能力不足,2004年9月,雷軍把卓越網賣給了亞馬遜。
“(在金山時)我們實質上錯過了互聯網的時間點,然后我們就在想下一次機會是什么時候。我們提前四五年已經知道未來的機會就是移動互聯網,只是不知道爆發的時間點,所以iPhone發布、安卓發布之后,我意識到,移動互聯網的機會來了。”雷軍說。
他的思路是利用互聯網方式做手機,把軟件、硬件、互聯網融為一體。這就是小米的“鐵人三項”模式。
雷軍回憶,當時在自己熟悉的公司中,軟件做得最好的是美國微軟公司,硬件做得最好的是美國摩托羅拉公司,互聯網做得最好的是美國谷歌公司。所以他從這3家找來了最重要的合伙人和優秀的創始團隊,又找來一些金山的老同事,組成了“土洋結合”的小米。
那時小米在網上建了一個論壇,公司全員到各種社交平臺和社區發帖,招募志愿者在其他品牌的手機中“刷”入小米的系統。最終,有100名用戶冒著手機變“磚”的風險接受了這一任務。后來雷軍稱這100名用戶是“100個夢想的贊助商”,把他們的ID放到了小米手機操作系統MIUI第一版的開機畫面上。
雷軍還要求全員每天泡在論壇上,收集用戶反饋。大到新功能開發的優先級,小到系統的默認鈴聲,全部由MIUI社區用戶投票產生。每周被夸得最多的功能,相應的產品經理和團隊會得到一份現做的爆米花。而每周被批評最多的功能,團隊得到的是游戲《憤怒的小鳥》中的“豬頭”,并且接下來一周,“豬頭”都會掛在工位上。大家干勁十足,短短一年內,MIUI的用戶量就超過了30萬人。
財經作家、雷軍傳記作者范海濤采訪過小米初創團隊、高管及員工100余人,在她看來,“小米早期的創業文化是一種平等、陽光、好玩的互聯網公司文化,它激發了員工內心善與美好的一面,讓人愿意為之赴湯蹈火,和當年的金山一脈相承”。
這和創始人雷軍的個人氣質相契合。“內斂不張揚,但那些讓人尖叫的產品,就是他外化的表達。”范海濤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軟件告一段落,要開始做硬件了。雷軍定下一條“鐵律”:要做全球最好的手機。他輾轉聯系到美國高通公司,花費600多萬美元(當時約合3875萬元人民幣),購買了15萬片那時最先進的雙核1.2G處理器。可幾個月后,高通推出了更高級的雙核1.5G的處理器。“看著這些還沒裝配就已經過時的芯片,老實說,我連想哭的心都有了。同事們也不知所措,怎么辦?我冷靜了一下,對同事們說,舊芯片先放一邊,我們馬上訂購新芯片,產品立刻開始改雙核1.5G的新方案。”雷軍很堅持,“做全球最強旗艦手機,這個目標不容半點妥協。”
“他會深入供應鏈里面探查每一個細節,比如這個零件的成本是多少,它的材質如何,對此他一定是非常清楚、熟稔的,這也是他日后造車的邏輯。”范海濤說。
2011年8月16日,北京798藝術區,小米第一款手機M1在這里與大家見面。穿著黑色短袖T恤衫、牛仔褲的雷軍走上講臺,介紹了M1的配置和性能后,賣起了關子:這款手機多少錢?
“我們經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的思考,也跟供應商反復地交流,希望能夠滿足粉絲要的‘質優價廉’的目標。所以我們采用電子商務的手段,把渠道成本全干掉。我甚至不打算投市場,我說好的產品會自己講話,我們要把產品定到足夠便宜的價格。”雷軍按下遙控器,背后的大屏幕上,5個碩大的字符跳了出來:¥1999——僅為同期國際品牌旗艦機價格的一半。剎那間,尖叫聲、掌聲、驚嘆聲組成的聲浪,幾乎掀翻了屋頂。
在小米開展手機業務的前三年,只做了5款手機,全部是“爆款”:M1售出790萬臺,第二代售出1752萬臺,第三代售出1441萬臺;紅米手機第一代售出4460萬臺,紅米Note售出2743萬臺。
2013年,雷軍決定:用投資的方式孵化生產智能硬件的公司。
“他看到物聯網的風口正在崛起。那年小米從最初的十幾人迅速發展到4000名員工的規模,有2000人在做手機。如果在小米公司內部孵化硬件企業,必然會降低公司的專注度,這對公司的發展是致命的。”范海濤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當時雷軍說,“我們必須要聚焦,否則效率就會降低,要做我們就要找更專業、更優秀的人來做。我們不要做航母,而是要組成行動敏捷的艦隊。艦隊中的每一艘船,都要有自己的船長。”
這就是小米生態鏈,即小米通過投資和孵化一系列相關企業,形成一個以小米為核心的多元化業務網絡。“雷軍最開始的提議是,生態鏈公司一定要從手機周邊做起,畢竟手機當時是小米的核心,手機的周邊產品和公司的核心業務是自然連接的。”范海濤說。
于是在2013年,小米進軍智能硬件領域,初步探索物聯網(以下簡稱IoT,即物聯網英語Internet of Things的縮寫),并在2015年首次披露以手機為核心連接所有設備的IoT戰略。2017年,小米IoT部門成立,宣布開放IoT開發者平臺,智能生態建設開始提速。
還有一項工作也在同步進行。范海濤告訴《環球人物》記者,2016年國慶假期后,雷軍召開了一次高管會,會上大家取得共識:小米必須全力投入人工智能。
“雷軍對技術團隊說,過去認為路由器會是智能家庭樞紐的這一判斷在人工智能時代必須進行修正了,發布智能音箱刻不容緩。2017年元旦剛過,雷軍再次重構團隊,明確智能音箱將是小米公司的戰略級產品。”范海濤說,這個產品就是后來的“小愛同學”。
如今,“小愛同學”已是全球最活躍的語音交互平臺之一。用戶只需一句“小愛同學”,即可完成信息查詢、在線翻譯、智能家居控制等操作。
“小米智能家居的物聯網平臺連接設備數超過9億臺,這是全球最大規模消費類IoT平臺。”今年3月,雷軍在全國兩會上的發言,道出了小米生態鏈的全球競爭力。
小米的智能生態并非簡單的硬件堆砌,而是通過“平臺+硬件+軟件+人工智能服務”的模式,實現跨品類協同。
目前小米的智能生態已不局限于手機與智能家居場景。2023年10月26日,雷軍宣布小米全新戰略升級:從“手機×AIoT”升級到“人車家全生態”。這一戰略轉型,意味著小米將觸角延伸至智能出行領域,打造以人為中心的全生態智能世界。
例如,用戶身處家中或辦公室中時,只需向“小愛同學”發送語音指令,便可讓車內座椅提前加熱,為出行做準備。
2024年11月,雷軍在世界互聯網大會烏鎮峰會開幕式上說:“科技企業要發揮引領作用,推動‘智能向善’,和大家攜手邁向美好科技生活。”


今年2月27日,當小米SU7 Ultra以52.99萬元起的售價上市時,美國《紐約時報》發文:“為什么中國的電子產品公司(小米)可以制造電動汽車,而蘋果卻不能?”這場看似冒險的跨界之戰,雷軍又一次贏了。
雷軍認為,智能電動汽車本質是“大號手機裝上四個輪子”,而小米在消費電子領域的供應鏈整合能力、用戶生態優勢,正是跨界造車的核心競爭力。“14年做手機的經驗,使我知道怎么做一個高品質的產品。”他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
“從立項第一天起,我們就決定從底層核心技術做起,投入10倍資源。”雷軍在小米汽車首場發布會上透露,3年多的時間里,汽車部門員工已超過7000 人,聚集了1000余位技術專家,在全球范圍內提交了1260件專利申請。
2024年,小米汽車的首款車型SU7以“性能怪獸”的姿態問世。通過澎湃OS系統,小米汽車實現與數億MIUI用戶設備的無感互聯:車載導航可同步至米家掃地機器人規劃清潔路徑;手環監測到駕駛者疲勞時,自動調節座椅支撐和空調溫度……
雷軍宣告:“小米汽車的目標是媲美保時捷和特斯拉,打造汽車工業新時代的夢想之車,做好看、好開、舒適、安全的移動智能空間。”
小米SU7以21.59萬元起售價切入中高端市場,直接挑戰傳統豪華品牌。這一價格策略背后,是小米對供應鏈的深度整合能力。小米此前已密集投資汽車供應鏈企業,涵蓋電池、模擬芯片、激光雷達、功率器件等多個技術領域。此外,小米與眾多供應商建立了緊密的協同研發關系。
一個插曲是,盡管比起當年造手機時尋找供應商容易了許多,但雷軍仍花費了許多精力說服供應商們相信小米造車能夠成功。雷軍回憶,后來因為小米汽車需求量太大、產能不足召開緊急供應商大會時,“大家都很慶幸自己‘上了車’”。
2024年,小米汽車交付量突破13.5萬輛,提前完成年度目標。2025年,小米汽車仍然供不應求。范海濤充滿信心:“中國智能手機走過了從被質疑到與蘋果同臺競技的前路,小米汽車也一定會重復這樣的歷程。中國在新能源汽車產業鏈上更完善,有制造業上的優勢,我相信未來小米一定可以超越特斯拉。”
中國宏觀經濟研究院研究員張燕生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雷軍作為一名企業家,其創業史與中國從簡單模仿到創造性模仿再到自主創新的發展歷程同頻,“在這種情況下,有科學、技術、工程、數學偏好的人,更容易借助中國大市場、中國全產業鏈和中國經濟活力的優勢脫穎而出。”
那個曾經禁止談論造車的雷軍,如今已是中國造車新勢力中的一員干將。當他駕駛著SU7 Ultra 測試車駛過紐北賽道時,車輪揚起的塵土中,或許飄蕩著1996年他在中關村站店時撲來的風沙——那是時代留給勇敢者的勛章。
(張忠岳系《中國汽車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