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司法實踐中,走私犯罪時常面臨無物證或部分物證缺失的情形,易產生法律風險,造成案件審查困境。常見走私犯罪中不同標的物證缺失形式各異,存在過于依賴主觀證據、證據鏈有缺口或矛盾、推定規則的適用基礎不夠牢固、其他衍生罪名引起偵查失衡等問題。檢察機關應堅持程序正義與實體正義相統一,采用“排除合理懷疑”的定罪證明標準,強化引導取證,準確適用法律和司法解釋,正確理解和適用推定規則,高質效辦好物證缺失型走私案件。
關鍵詞:走私犯罪 物證缺失 司法協作 法律風險
走私犯罪作為一種跨國(邊)境犯罪,侵害國家經濟脈絡,擾亂社會安寧秩序,對國家安全、社會穩定、市場秩序構成嚴重威脅。實踐中,走私犯罪往往因其跨區域性和團伙內各角色、各環節行為和走私標的的分散而帶來諸多偵查難題,削弱打擊成效。“人贓俱獲”的通常是從事運輸、搬運等輔助性工作的從犯,其往往運用“化整為零”“螞蟻搬家”“小額多次”[1]等手法將走私貨物非法入境,涉案數量和金額一般較少,而主犯被抓獲時往往缺乏現貨。“人贓不俱獲”的現象在主犯身上頻現,物證缺失引發的犯罪數額認定難、主觀明知認定難等影響定罪尤其是影響主犯和重要從犯定罪量刑的法律風險亟需重點關注。從“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檢察履職辦案基本價值追求角度出發,以精準打擊犯罪推動治理為目的,立足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辦案實際,準確識別類案風險和提出化解路徑,是實現走私犯罪精準懲治的重要課題之一。
一、走私犯罪物證缺失的情形
走私犯罪物證缺失,是指在嫌疑人到案后,未能查獲相應的現貨,或僅在所查獲部分現貨基礎上,以賬本、貨物照片、銀行流水、聊天記錄等書證、電子證據等輔以證實涉案金額、走私標的數量。通常,此類匯總性證據多為主犯或作用較大的從犯持有,匯總的涉案金額動輒達到“情節特別嚴重”“偷逃應繳稅額特別巨大”等量刑情節,在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下,從“證據-事實-量刑”匹配度出發,需對此種情況審慎考量。
(一)走私普通貨物、物品罪,走私國家禁止進出口的貨物、物品罪中的物證缺失
走私普通貨物、物品罪和走私國家禁止進出口的貨物、物品罪,前者以走私標的偷逃應繳稅款衡量,后者以走私標的重量、價值認定。盡管定罪量刑依照不同,但兩罪均需對涉案標的作出價值鑒定,走私普通貨物、物品罪還要在價值鑒定基礎上多一道核稅程序。這兩個罪名下物證缺失的風險,較多體現在被查獲現貨與到案主犯割裂、現貨與賬面數量難以一一對應上。實踐中上述兩罪成立基礎往往以“人贓俱獲”論,審查時將現貨走私標的作為最直觀的構罪物證。但被抓獲對象多為運輸者、搬運者等在犯罪團伙中從事末端勞動、與團伙核心成員幾乎無接觸的從犯,這類人員的主觀認知程度難以反映走私團伙犯罪全貌。隨著買賣雙方和中間環節的主犯陸續到案,偵查機關得以收集到走私團伙的賬本、購銷表格、交易聊天記錄等全面反映走私標的數量、交易金額的匯總性證據,但上述證據所記載的貨物大多已完成交易或銷售,或因時間、數額上的出入,難以與此前查獲的現貨逐一對應,使辦案陷入“無實物”審查的僵局。
(二)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罪中的物證缺失
在“兩高”《關于辦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出臺前,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罪的定罪標準適用“兩高”《關于辦理走私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9、10條之規定,即以珍貴動物數量、珍貴動物制品的數額作為定罪量刑的的認定標準。實踐中,除現貨外,若結合交易圖片等在案證據能夠推斷動物活體(死體、制品等)的交易數量、保護等級,且圖片反映出的細節足以作為司法鑒定的依據、作出有效鑒定結論,即可將非現貨部分作為犯罪事實認定。但在《解釋》出臺之后,走私珍貴動物、珍貴動物制品罪的定罪依據有所變化,即將標的鑒定價值作為認定罪行輕重的標準。若在案僅查獲部分現貨,其余犯罪數額以交易圖片、交易聊天記錄等形式呈現,鑒定機構就僅能對現貨部分進行價值鑒定,其余書面證據則因缺乏實物而難以進入司法鑒定環節,證明力被大幅削弱甚至喪失。
二、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案件審查的風險識別
實踐中,以賬面證據認定走私犯罪數額的判例較為常見,零星存在一審法院對賬面證據反映犯罪數額進行“折中計算”的判例。這類物證缺失的走私案件,嫌疑人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予以認可,一、二審法院也均采納相關證據并據以認定犯罪事實作出裁判。但在以證據為中心的刑事指控體系下,此類物證缺失的走私犯罪仍存在對主觀證據依賴較大影響證據證明力、證據鏈和犯罪鏈存在缺口或矛盾、推定規則的適用基礎不夠牢固、多罪名相互交織致打擊效果失衡等審查風險。
(一)對主觀證據依賴較大影響證據證明力
辦理物證缺失類走私案件的關鍵證據為賬面證據[2],這類證據的證明力主要依靠嫌疑人的辯解辨認以補足、強化。一方面,賬面證據體現的各交易環節往往割裂存在,同時相關賬面內容又無物證印證,在嫌疑人零口供、僅承認部分事實或翻供的情況下,賬面證據的證明力降低,公訴機關的指控質效將大打折扣。另一方面,賬面證據多以電子數據為載體,較書證而言,電子數據易丟失、損壞和偽造,若電子數據被篡改,或持有賬面證據的嫌疑人、辯護人對電子數據提出異議,則賬面證據的證明力只能依靠其他間接證據補強,公訴機關將面臨指控的犯罪事實不被認可的訴訟風險。
(二)證據鏈、犯罪鏈存在缺口或矛盾
全鏈條打擊走私上下游犯罪是司法實踐的必然路徑,但目前,走私犯罪境外環節的有效取證屈指可數。絕大多數走私案件,國外上游供貨商無法抓獲,僅能對國內的購貨方、幫助者進行處理。在物證缺失的走私案件中,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往往犯罪數額大、同案人多、犯罪面牽連廣,但普遍存在上游犯罪境外交易未查清、下游犯罪尚未實施的情況。物證作為證明和聯系犯罪各環節的關鍵之一,實務中卻難以完全顧及,由此形成證據鏈、犯罪鏈的缺口或矛盾。嫌疑人對已完成交易的貨物非走私入境的辯解若能成立,或出現所查清的部分現貨為合法貨物的反證,賬面證據可能會成為孤證乃至無效證據,對犯罪的指控將陷入被動局面。
(三)推定規則的適用基礎不夠牢固
推定是運用間接證據證明犯罪事實的一種方式,是犯罪中認定主觀明知的常用概念。以推定規則證明嫌疑人主觀明知,在物證缺失類走私案件高頻適用。但推定規則的適用建立在一定的犯罪事實基礎之上,且推定與被推定的對象之間需要存在經驗法則或邏輯關系。[3]嫌疑人到案后出于逃避司法制裁的本能,往往以主觀上不知是從事走私行為、不知所交易的是走私貨物為由進行辯解,甚至將部分正常交易信息混淆在賬面證據中,使賬面信息難以分辨。此時,在僅有部分現貨的條件下,賬面呈現的交易情況并不能簡單適用推定規則推定嫌疑人的主觀明知,將走私犯罪數額一以概之。另外,因貨物多環節流通,在終端銷售環節,走私行為和標的的違法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洗白”,給賬面證據的采信帶來阻礙。
(四)走私衍生的其他犯罪易引起偵查失衡
物證缺失走私案件賬面證據所提供的價值不僅體現在對本罪的認定中,還體現在對走私衍生犯罪如洗錢罪等其他罪名的審查中。走私犯罪作為經濟犯罪,查明資金流向是偵破案件的重要環節。賬面證據直觀反映出犯罪團伙的境內外資金往來、轉賬對象等信息,其中可能存在洗錢、非法經營等關聯犯罪線索。但實踐中,偵查機關通常將偵查重點放在賬面證據本身呈現的轉賬行為、交易行為的客觀認定中,以走私犯罪一罪進行偵查,忽視對關聯犯罪的線索核實和證據取證。在辦理上游犯罪為走私犯罪的洗錢罪案件中發現,在偵查環節,偵查機關對“為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的主觀目的證據的收集欠缺,進入審查起訴環節,檢察機關審查發現洗錢線索時,往往已經錯過最佳取證時機,而產生關聯和衍生犯罪認定難的問題。
三、“物證缺失”風險化解的具體路徑
目前,對物證缺失類走私案件的審查標準,司法實踐中尚未能達成一致共識。立足“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的基本價值追求,要從執法司法等多個層面,探尋風險化解的具體路徑。
(一)堅持“排除合理懷疑”的定罪證明標準
“排除合理懷疑”是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一項適用于定罪的證明標準,其主要作用是辦案人員在對證據的客觀性、關聯性、合法性進行審查后,訴諸于內心的主觀認識,判斷是否達到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在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案件審查中,“合理懷疑”的情況較為常見。從訴訟的角度來看,貫徹“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要堅持證據裁判主義,也即只有經過合法正當程序查明案件事實,法官內心確信被告有罪的,被告才應承擔刑事責任[4]。物證缺失的走私案件,對賬面證據及其他關聯證據的“三性”審查提出了更高要求。在各環節賬面證據無法一一對應、尤其是越到走私交易的末端,走私物品的“損耗”越大,呈現的犯罪數額則越小的情況下,檢察機關既要對案件全流程進行系統梳理,還要對各類證據細節,尤其是銀行流水、電子支付流水等相對客觀的賬面證據逐一核實,找出疑點所在,結合聊天記錄、賬本等其他賬面證據,定位關鍵嫌疑人的關鍵供述內容,對賬面證據的證明力進行補強;對證明力不足、合理懷疑無法排除的賬面證據,但有其他證據能印證部分內容的作出取舍,并在分析中加以闡釋;對“三性”確有問題又無法彌補的證據適時舍棄。同時,還應當秉持“存疑有利于被告人”原則,以所查明的賬面證據中記載的最小數額作為指控總犯罪數額的基礎,輔以上下游嫌疑人的供述與辯解、聊天記錄、銀行流水等客觀證據,將交易金額累積增加,對于無法印證的“孤證”加以排除,確保賬面證據反映數據的唯一性、準確性。
(二)強化引導取證彌補物證缺失產生的鏈條缺口
提前介入引導偵查取證是法律賦予檢察機關的一項重要職能。在這一過程中,檢察機關將刑事檢察監督職能前移,從偵查機關立案、取證等方面提前介入,能夠及時發現證據缺陷,及時糾偏,對提升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案件的偵查質效有較大的補益。一方面,要注意對證據合法性的引導。從廣義上看,證據的合法性包括取證程序的合法性、證據形式的合法性、取證主體的合法性三種主要情形。賬面證據作為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案件的關鍵證據,其合法性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要引導偵查機關充分借助司法鑒定、會計鑒定、專家輔助人證言等相對具有權威性的“外力”,在偵查認定的基礎上以專業力量鞏固基礎,確保賬面證據中數據統計、金額計算的準確性和唯一性。還要針對賬面證據在庭審質證過程中被推翻的風險較大的情況,有針對性引導偵查機關取證時嚴格按照《刑事訴訟法》及《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等要求,組織嫌疑人做好指認、辨認工作,并做好同步錄音錄像,充分預判和應對庭審期間嫌疑人翻供、辯護人對證據證明力提出異議的風險。另一方面,要注重從全鏈條打擊的角度引導取證。以審判為中心引導偵查取證,尤其注重對能印證團伙犯罪、鏈條式犯罪的客觀證據的收集。對境外供貨方和終端買家,盡可能根據資金流水、貨物流向追溯,形成對上下游犯罪行為的偵查閉環;并引導偵查機關圍繞指控的犯罪金額梳理資金流向,以認罪認罰的嫌疑人為突破口,拓展對客觀證據的偵查范圍,及時固定銀行流水、物流單證、購銷合同等客觀證據,并對涉案電子設備第一時間進行數據提取,讓客觀證據與主觀證據相互印證,鞏固在案證據證明力,做到犯罪各環節、各犯罪事實認定都有據可依、有證可查、有跡可循。
(三)準確適用法律和司法解釋
《刑法》第155條作為走私犯罪的“兜底條款”,可適用于無法查清上游入境環節,但能查清交易、流通環節的走私案件。物證缺失走私案件在偵查機關查獲時,所反映出的犯罪階段通常出現在國境內的貨物流通、交易環節,所呈現出的犯罪形態處于走私犯罪交易“末端”,倒查上游犯罪的補充偵查的空間不大,在此基礎上,若在案證據無法證明上游犯罪的非法入境環節,但能反映犯罪嫌疑人向他人購買走私貨物的主觀明知、能夠印證存在交易數額的,可根據案件證據情況適用《刑法》第155條規定定罪處罰。
(四)正確理解和適用推定規則
盡管現階段,法律和相關司法解釋尚未對推定規則的適用作出明確規定,但從推定規則背后的法理基礎,以及從體系解釋、文義解釋等法律解釋方法出發,不難在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案件中得到推定規則準確理解和合理適用的路徑。此類走私犯罪涉案金額的計算可以參照非法經營煙草的計算方式。非法經營罪與走私犯罪同屬經濟犯罪,且從邊境地區檢察實踐來看,非法經營香煙與走私行為關系密切,絕大多數情況下,非法經營的實質是無法查清入境環節的走私行為。“兩高”發布的《關于辦理非法生產、銷售煙草專賣品等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4條規定,“非法經營煙草專賣品,能夠查清銷售或者購買價格的,按照其銷售或者購買的價格計算非法經營數額。”此項規定以查明的交易價格作為定罪量刑的基礎,指引明確,在司法實踐中實用性強、可操作性高,對物證缺失類走私犯罪的賬面證據審查和犯罪主客觀推定具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