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經有段時間,我很熱衷于在網上淘老物件,有一個店我常瀏覽,店的名字叫“百年家書”。客服人員就是賣家本人,工作之余兼職經營這個店鋪,因此回復有滯后性,我們靠互相留言的方式各取所需。店鋪售賣半個世紀前的信件、英國明信片、德國郵票,甚至還有一個窗口專門銷售那些已經在地圖上消失的國家的郵戳,比如捷克斯洛伐克的。我不知道賣家是否在國內,但對方難以捕捉的上線頻率讓我猜測,我和賣家之間存在時差。我買的是英文信,信是隨機發的,如同盲盒,等了將近半個月才收到。信被賣家裝在牛皮紙袋里,信封只剩下半截,抽出信紙,除了邊沿被時間染成了焦黃色,信件依然保留著原初的樣子——墨藍色的鋼筆字,每個字母都平整圓潤,詞與詞間隔很大,讓整封信看上去充滿了諧趣與童真。
信是寄給丹尼斯的,寫信的是一個叫凱瑟琳的女人。
星期三,1月19日
親愛的丹尼斯:
收到你的來信了。你在信里寫了過去一周的悲慘生活,請不要這么悲傷,這樣我也能好受點。我每一天都重復著同樣的事情,像是羅盤一樣穩定、精確:早上9點到10點,教八九十歲的老婦人們做呼吸練習;10點15分到12點15分,在門診部工作,治療各種疾病,從風濕病到扁平足,你能想到的所有。但科室太小了,一片混亂,理療師忙于給每個病人鋪床,如果夠幸運的話,病人能分到一個枕頭和一條毯子(這個很緊缺),我會安排病人輪流等著照紅外線燈。
今天病房里來了一個叫肯·摩爾的老水手,他是一個退休的捕鯨人。他講了很多與大海纏斗的故事,提到埋在莫克姆的那條鰭鯨時,他的臉上流露出傷感,這是讓我沒想到的。與那些被捕獵的或者擱淺的鯨不一樣,他說在大海的腹地,在鮮為人知的海域,鯨魚的死亡更符合自然規律,有的鯨死后浮在海面,還有的沉入海底,安息于永久的黑暗中。這是鮮為人知的海底秘密,摩爾說他也是猜測,憑借一輩子的經驗。
自周日以來,這里再也沒有下雪,但仍然很冷。很遺憾,多塞特沒有電話,這讓生活變得難以忍受,所以我只能繼續寫作、回憶和做夢。
凱瑟琳
其實摩爾提到的大概就是“鯨落”,但在盛行捕獵鯨魚的年代,人們還不知道這個詞意味著什么。讀罷,我忍不住給賣家留言:“還有凱瑟琳和丹尼斯的信嗎?”我以為賣家又會過很久才給我回復,但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過了片刻,賣家回復:“還有一封被撕壞了的,是男主寄給女主的,但不影響閱讀。”我等不及漫長的郵寄周期,發了紅包讓賣家先發來掃描件。賣家收了款。很快,在屏幕上我看到了第二封信。
星期二,1月25日
親愛的凱瑟琳:
我好久沒見到你了,感覺大概有……1000年。最近我讀了一本心理學手冊,讓人煩躁,喪失信心,過段時間才能重整旗鼓。
我回來后發現,信箱快被各種來路的信件淹沒了。阿拉斯加州的一家牦牛養殖場正在尋找一名實習經理,負責監督圣誕老人胡須、毛皮、襯里的生產。羅奇代爾的一家石棉公司提供了一個很吸引人的職位,但羅奇代爾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呢?從所有的報道來看,好像很無聊。這個冬天,我要前前后后去6家公司,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我是一個多么好的年輕人,我多么想為他們工作,希望這些話能打動他們。
我計劃星期六上我的第一節網球課。教練推薦了一本小冊子給我,書名是《網球求愛,或如何不作弊地打敗女人》。我的第一個對手正是年輕的普拉茨,他練了很久的暴力正手,就是等著我呢。
談到鯨的正常死亡,我腦海里只有捕鯨場血腥的交易,還有擱淺在海岸的死火山狀的鯨魚。還記得我們去博物館看藍鯨的骨架,隔著玻璃箱聞龍涎香的日子嗎?我很難想象那種畫面,那些巨獸在洋盆里血肉松動,經過淘洗,成為化石,埋藏于時間里。
假期我們可以去海邊。
獻上我全部的愛,丹尼斯
如海水一樣,丹尼斯的信寫在藍色的信紙上,字跡是俊秀的花體,這也讓他的字更難以辨認,我查了一些字典才讀順其中的意思。
或許賣家在眾多信件中也注意到了凱瑟琳和丹尼斯的,突然和我達成了某種默契,一來二去久了,彼此便能多說上兩句,開始周旋于這對在時空上離我們很遙遠的年輕人之間,一點點從時間的大海里鉤沉他們的故事。賣家說,情書是信件中最難找到的,在倫敦拍賣會上偶然發現它們,便趕緊買下了,有200多封。我不知道這200多封信件里有多少是凱瑟琳和丹尼斯的,我對賣家袒露了我很想全部買下的心愿。許久,賣家才說,手頭的全給我了,其余的都已經賣出。她又補了一句:“他們還去了西德旅行,‘二戰’結束后,英德的關系經歷了許多變化。男主在劍橋上學。1956年圣誕節的時候,他們提到準備結婚。”我問:“所以最后二人結婚了?”賣家說:“不清楚,他們之間的信件,我沒有看到1957年之后的。”又說:“收藏很有意思,撥開迷霧,能發現塵封多年的往事。”
我把兩封信放在一起,開始想象他們的模樣,猜測他們的年紀,在地圖上找尋他們曾經生活的位置。
過了半年,我無意中看見埋在一條條未讀消息中的賣家留言,她說在信件中找到了可能是凱瑟琳的照片。我立馬發紅包給她,讓她把所有相關的資料都寄來。她沒有收紅包,而是在兩天后直接從留言框里發來了照片的掃描件,又說像這種信里附帶照片的并不多,只有一封。我問:“照片里的人就是凱瑟琳嗎?”賣家說:“不能完全確定,但照片背面確實寫著凱瑟琳的名字。”
照片是黑白的,但明暗對比讓我斷定,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早晨。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輕,眼睛埋在陰影里,穿著帶領子的連衣裙,頭發編成麻花,束在腦后高高盤起,靦腆地站在海邊。海邊——凱瑟琳和丹尼斯的約定讓我可以確信照片里的女人就是凱瑟琳。賣家說:“名字下面有一行字,你可能知道是什么意思。”說完又發過來一個掃描件。我辨認不出這行字究竟出自他們二人中誰的筆下,每個詞都小小地擠在一起,像是暌違許久后的擁抱,字的內容依稀可辨:“人間那些不可思議的事都是默默進行的,喧嘩者不真誠,最深摯的懷念也是沒有墓碑的形式的。它抽象,它永恒。”這句話讀來是那么令人悲傷,我很難想象,會有人在肖像的背后提到墓碑,這是不吉利的。幾年以后我才知道,照片上的那句話出自麥爾維爾的小說《白鯨》,而為那枚小小的照片做此腳注的,究竟是凱瑟琳還是丹尼斯,又或者是如我一般的他們愛情的見證者,已然無人知曉。
(仰 岳摘自《文藝報》2025年1月20日,陸 凡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