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批改作文時,忽見本子里夾著一片銀杏葉。金黃的葉脈間,是學生摘自《讀者》的話:“歲月是封寄往春天的長信。”我恍然驚覺,窗外的銀杏樹已亭亭如蓋,而我的書架上,整整齊齊地碼著1992年以來出版的所有《讀者》,它們像一列沉默的綠皮火車,載滿30個春秋。
那年,我尚是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課間10分鐘,我總愛蜷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就著斑駁的日光讀新到的《讀者》,在裊裊升騰的油墨香中,謄抄、背誦“文苑”欄目里的句子。記得有一篇寫敦煌飛天的文章,我抄了滿本子的比喻句,化用在一次月考的作文中,被老師用紅筆圈出,評價為“靈氣逼人”。那個紅圈至今仍在我的記憶里蕩漾,如同莫高窟壁畫上永不褪色的朱砂。
1997年,我去省城念師范大學,行囊里塞著父親買的《讀者》合訂本。宿舍熄燈后,我常在走廊盡頭的窗邊就著月光讀。某夜,讀到一篇懷念故鄉炊煙的文章,忽然想起父親佝僂著腰在灶間添柴的模樣。信紙鋪在圖書館的木桌上,鋼筆尖蘸著暮色,我把雜志里“游子如飄蓬”的句子糅合進了家書。那年寒假歸家,我發現父親把信和那期《讀者》用紅綢系著,收在樟木箱的最底層。
大學畢業后,我留在省城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2008年寒假,我回家鄉過春節。父母都老了,總是不停地說起我年少時的事。父親從枕下摸出一本封面已被磨舊的雜志,書頁間夾著一張我剛工作時給孩子們上公開課的照片。“當老師,就要教娃娃們讀這樣的好文章……”窗臺上那本2002年6月出版的《讀者》,正在春風中輕輕翻動,露出我當年用鋼筆畫滿波浪線的內頁。
其實,我一直是這樣做的。任教二十幾年,在每一堂作文課上,我都會和同學們共同賞析一篇《讀者》中的文章。《不朽的失眠》中,寒山寺的鐘聲,永遠定格了張繼的失眠夜,科考落榜的苦酒被他咽下,在筆尖釀成了千古絕唱,《楓橋夜泊》的每一個字都是失意者與命運的對話——原來人生的“敗筆”,也能在月光下開出一朵不朽的花;西域的風沙里,解憂公主的嫁衣被吹得獵獵作響,她不是史書上的符號,而是一個在黃沙里種下玫瑰的女子——用個人的孤寂,換來了邊疆幾十年的春色;《山茶文具店》的舊屋中,雨宮鳩子替人寫下說不出的思念、藏不住的歉意,讓每一封信化作溫熱的藥,治愈寫信人與收信人的心痂;月光如水,漫過《有月光的生命》,它提醒我們,現實的泥沼再深,也要仰望頭頂那盞澄明的燈,像蟬蛻去外殼,像蓮掙脫淤泥,生命的純凈不在于避世,而在于即使在塵埃中也依然擁有皎潔的心。去年校慶日,畢業10年的學生寄來包裹,里面竟是出版于她在校那幾年的《讀者》合訂本,最上面放著她的婚禮請柬——原來愛與文字的輪回,早已在時光里默默生根。
午后整理書房,女兒舉著最新一期《讀者》跑進來說:“爸爸,這篇寫春日的文章真美!”陽光穿過她飛揚的馬尾辮,在2025年的新刊上投下躍動的光斑。我忽然懂得,那些書頁為何總帶著體溫:它們不是被歲月風干的標本,而是永遠鮮活的春天,在代代相傳的閱讀中,不斷生長出新的年輪。
(肖 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