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世界科幻”來自美國科幻小說家斯坦利·格勞曼·溫鮑姆(Stanley"Grauman"Weinbaum,1902—1935年)。他最知名的作品是《火星奧德賽》①。該篇被阿西莫夫譽為“改變了科幻小說后續寫作方式的三部小說”之一。溫鮑姆的代表作還有《夢之谷》《泰坦上的飛行》等。他在2008年獲得科德懷納·史密斯再發現獎②。
由于溫鮑姆的早逝,他畢生所寫作的篇章并不算多。本篇在其中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在虛擬現實技術(VR)、增強現實技術(AR)和以Vision"Pro為代表的頭戴式顯示器如火如荼發展的當下,如果我們回溯歷史,會發現人類第一篇對此類技術與設備進行詳盡地想象與描述的小說,正是溫鮑姆寫于1935年的這篇《皮格馬利翁的眼鏡》。
“但什么是現實呢?”小矮人似的男人問道。他指向中央公園附近高聳的樓群,燈火通明的窗口。它們看上去像是無數照耀克羅馬農人③之城的洞穴之火。“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是幻覺。我是你的幻象,你也是我的幻象。”
丹·伯克渾身酒氣,迷迷糊糊、一臉不解地呆望著他那嬌小的同伴。他有些后悔,如果剛才沒有沖動地離開聚會,也沒有跑來公園里透氣,就不會遇上這個侏儒似的瘋老頭了。可話說回來,他沒法不離開。聚會一場接著一場,全都大同小異,事到如今,連克萊爾和她那修長的腳踝都無法讓他駐足。他心頭涌起一陣憤怒,想立刻跑回家去——不是回酒店,而是回芝加哥,回到貿易委員會那種相對平靜的地方。不過無所謂,反正他明天就要走了。
“你喝酒,”胡子拉碴的小家伙接著說,“是為了把夢變成現實。難道不是嗎?人只做兩種夢,要么幻想美夢成真,要么幻想大仇得報。你喝酒是為了逃避現實,但諷刺的是,現實也只不過是一場夢。”
“瘋子!”丹又在心里罵道。
“或者,”對方總結道,“正如哲學家伯克利所言。”
“伯克利?”丹重復了一遍,頭腦變得清晰了一點,記起了大二那年的初級哲學課,“伯克利主教,是嗎?”
“看來你知道他咯?唯心主義哲學家,沒錯吧?他認為我們并沒有看到、感覺到、聽到、品嘗到物質,只是產生了看到、感覺到、聽到、品嘗到物質的感覺。”
“我——好像想起來一點了。”
“哈!但感覺是精神現象,只存在于意識中。那么,這樣一來的話,我們怎么知道物質本身是不是也只存在于意識當中呢?”他再次朝燈火輝煌的樓群揮了揮手,“你并沒有看到那面磚石墻,你只是有那種感覺,一種看到的感覺。現在你理解了吧。”
“可我們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丹反駁。
“你怎么知道我看到了?就算你知道我說的紅色不是綠色,你能通過我的眼睛去看嗎——就算你知道這些,你怎么確定我不是你的一個夢呢?”
丹大笑起來。“當然了,人人都是無知的。你只是通過五感獲取信息,然后做出猜測,猜錯了就得付出代價。”他思路清晰,只是還有點頭痛。“聽著,”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以把現實說成幻覺,這很容易。但如果你的朋友伯克利是對的,為什么你不能把夢變成現實呢?如果正著能行,反過來也一樣能行。”
他的胡須微微擺動,精靈般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所有藝術家都能做到。”這老頭輕聲說。丹察覺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你不要逃避問題。”他咕噥著,“誰都知道畫和實物不一樣,電影和生活不一樣。”
“但是,”對方喃喃道,“越真實的就越好,對嗎?如果一個人能做出一部——"一部影片——非常真實,以假亂真,你怎么說呢?”
“沒人做得到。”
那雙眼睛再次詭異地亮起來。“我可以!”他低聲說,“我做到了!”
“做到什么?”
“把夢變成現實。”他突然怒不可遏,“蠢貨!我把它帶來,想賣給韋斯特曼,結果那些影視公司的人怎么說?‘這不夠清晰。一次只能給一個人看。太貴了。’蠢貨!傻瓜!”
“啊?”
“聽好了!我是阿爾伯特·路德維希——路德維希教授。”丹沒反應,他繼續說道,“你不關心這一點是嗎?但是聽我說——電影給人帶來視覺和聽覺,也許我能再加上味覺、嗅覺甚至觸覺,但前提是你被故事吸引了注意力。再假設,如果我讓你身臨其境,進入這個故事呢?你對影子說話,影子會回答你,故事從熒幕上走下來,圍繞你展開,你就是故事的一部分。這樣算不算把夢變成現實了呢?”
“這不可能,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不可能?其實非常簡單!首先你需要液體正片,然后準備一副神奇眼鏡,就是這樣。我在含有感光鉻酸鹽的液體中完成拍攝,那是一種非常復雜的溶液——你明白嗎?用化學的方式添加味道,用電子的方式加入聲音。影片拍完后,把溶液加到眼鏡里——也就是我的電影放映機。溶液經電解后分解,殘留的鉻酸鹽先發生反應,接著,故事、畫面、聲音、氣味、味道都會出現——"一個完整的感官世界!”
“觸感呢?”
“只要你對故事有興趣,你的大腦也會提供觸感。”他聽起來已經迫不及待了,“你會親眼看到的,您貴姓——?”
“伯克。”丹說。“一個騙局!”他心想。可是,一陣沖動從所剩無幾的酒勁中乍現。“為什么不呢?”他自言自語道。
他站了起來,身邊的路德維希勉強能有他肩膀那么高。真是個古怪的老頭,像童話里的小矮人。丹一邊想著,一邊隨他穿過公園,走進附近諸多公寓式酒店中的一間。
他們來到房間里,路德維希在包里一通翻找,摸出一個設備,樣子有點像防毒面具,也有護目鏡和橡膠嘴兒。丹好奇地檢視了一番,長胡子的小教授則拿出一瓶水狀液體,在手中搖晃。
“在這兒呢!”他很得意的樣子,“我的液體正片,我的故事。拍攝得很困難,可以說是障礙重重,所以故事本身是很簡單的,一個烏托邦故事——只有兩個角色,外加你一個觀眾。現在,把眼鏡戴上吧。戴上眼鏡,然后告訴我韋斯特曼那幫人是多么愚昧!”他將一些液體倒入面具,又將一根歪歪扭扭的電線拖到桌上的一個裝置里。“整流器,”他解釋道,“用來電解的。”
“要用上全部液體嗎?”丹問道,“如果倒一部分,是不是只能看到故事的一部分?怎么確定是哪一部分呢?”
“每一滴里都有完整的故事,但必須用液體填滿整個眼罩。”丹輕輕地戴上眼罩。“那么!你現在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有。只有窗戶和街對面的燈光。”
“當然。但是現在,我要電解了。演出開始!”
一陣混亂過后,丹眼前的液體變成了不透明的白色,有什么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他想把面罩從頭上摘掉,可迷霧中顯現的畫面引起了他的興趣,一片混沌中,似乎有巨物在蠕動。
漸漸地,畫面穩定下來,白色像夏日的薄霧一樣散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手還放在扶手上,眼前卻出現了一片森林。這是怎樣一片森林啊!不可思議、超凡脫俗、美不勝收!光潔的樹干伸向明亮的天空,古怪得像是來自石炭紀時代。仰頭看去,繁葉朦朧,輕輕搖曳,頂部的樹冠于青翠中夾雜點點金斑。還有鳥兒——雖然他看不見鳥兒們的身影,但好奇的、可愛的啁啾聲環繞著他,清脆悠揚——如精靈空靈的哨音,如仙子輕柔的號角。
他呆坐著,如癡如醉。一段更嘹亮的旋律飄然而至,情緒逐漸高漲,最終走向極致的、狂熱的爆發,時而鏗鏘如金屬相擊,時而繾綣如憶中之曲。恍惚之間,他忘卻了肘下的扶手,忘卻了這間陋室,連同老路德維希和尚未平息的頭痛,全都拋諸腦后。他幻想自己正獨身一人漫步在宜人的叢林中。“伊甸園!”他喃喃自語,音樂聲應和著他,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理智忽然回歸。“幻覺!”他告訴自己。巧妙的光學裝置,但絕對不是現實。他摸索著椅子的扶手,找到了,他緊緊握住。他用腳擦了擦地面,又是一個矛盾之處,眼里看到的是長滿苔蘚的綠地,腳下感覺到的卻是薄薄的酒店地毯。
精靈悠悠的號角中,他聞到一股淡淡的、甜美的香味。他仰起頭,看到近旁的樹上一朵碩大的深紅色花朵正在綻放。遠方,一輪微微發紅的太陽高高地掛在天際。仙子的交響樂在陽光的照耀下愈發聲勢浩大,跳動的音符在他心中蕩起一陣懷舊的漣漪。幻覺嗎?如果是幻覺,那簡直真實得讓人無法忍受。他寧愿相信,在某處——在夢境的某處,這樣可愛的天地是真實存在的。靠近天堂的地方?也許吧。
接著——重重迷霧散開,他捕捉到了一絲顫動,不是搖曳的秀木,而是一道比霧更實在的銀色閃光。有什么東西正在靠近,一道影子若隱若現地在林中穿行,他緊緊盯著,很快便意識到那是人類。但直到那人走到眼前了,他才發現是個女孩。
她身著一襲半透明的銀色長袍,閃耀如星光,一條細細的銀色發帶束住了額前黑亮的發絲,除此以外沒有別的穿戴。她離他僅有一步之遙,光著一雙雪白的小腳,踩在林地的苔蘚上,深色的瞳孔直直望著他。若有似無的音樂再次響起,她莞爾一笑。
丹的心里亂糟糟的。連這個也是——幻覺嗎?她難道不比森林的可愛更具真實感嗎?他張開嘴巴,想說些什么,耳邊卻響起一個忐忑的聲音。“你是誰?”他說話了嗎?這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人,像是高燒時說的胡話。
女孩再次笑了笑。“英語!”她聲線柔美,語調卻有些奇怪。“我可以說一點兒英語。”她說得很慢、很小心,“我是和——”她遲疑了一下,“我母親的父親學會的,他們叫他灰色織工。”
丹的耳邊再次響起那個聲音。“你是誰?”
“伽拉忒亞,”她說,“我是來找你的。”
“來找我?”丹的聲音回應道。
“琉康,就是灰色織工,是他告訴我的。”她微笑著解釋,“他說你會和我們待到后天中午。”她斜眼看了看升上天頂的淡淡紅日,又向他靠近了一些,“你叫什么名字?”
“丹。”他悄聲說,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好怪的名字!”女孩伸出裸露的手臂。“來吧。”她微笑著說。
丹碰觸到她伸過來的手,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指尖的溫度。他全然忘卻幻覺的悖論,對他來說,這不再是幻覺,就是活生生的現實。他好像跟著她走在樹蔭下的草地上,伽拉忒亞腳步輕盈,他卻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看向腳下,發現自己也穿著件銀色衣服,赤著足。隨著目光的移動,他感到羽毛般的微風吹在身上,腳下傳來毛茸茸的苔蘚觸感。
“伽拉忒亞。”他的聲音說道,“伽拉忒亞,這是什么地方?你說的是什么語言?”
她回頭望了一眼,笑了,“怎么了?這里是帕拉科斯馬呀,我們說的就是帕拉科斯馬話。”
“帕拉科斯馬。”丹自言自語,“帕拉——科斯馬!”十年前的記憶奇怪地浮現出來,他想起了大二希臘語課僅存的一點知識。帕拉科斯馬!意思是超越凡間的土地!
伽拉忒亞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真實世界很奇怪嗎?”她問道,“和你們的影子之地比起來?”
“影子之地?”丹重復了一遍,感到疑惑,“這里才是影子,不是我的世界。”
女孩的笑容也跟著困惑起來。“噗!”她可愛地噘起小嘴,驕橫地反駁道,“那我猜,你不是幽靈,我反而是咯!”她大笑起來,“我看起來像鬼嗎?”
丹沒有說話,一邊追隨著這位向導的靈巧身姿,一邊思索著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奇異的樹林變得稀疏起來,樹木也矮小了很多。大概走了一英里,潺潺的流水聲蓋過了怪誕的音樂,他們來到小河灘上。河水湍急而清澈,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從明亮的水潭流出去,變作叮咚作響的閃閃激流。伽拉忒亞在河邊俯下身子,雙手捧起水,飲了幾口。丹也學著她的樣子,吞下冰涼刺骨的河水。
“我們怎么過河呢?”他問道。
“你可以從那兒蹚水過去。”——森林女神指向小瀑布上方,那兒有一處陽光照耀的淺灘——“但我都是從這里過的。”她在綠色的堤岸上擺好姿勢,然后像一支銀箭似的躍入潭水。丹緊隨其后,河水像香檳似的刺痛了他的身體,不過只游了一兩下,他就趕上了伽拉忒亞。她裸露的四肢光潔細膩、熠熠生輝,長袍像金屬劍鞘似的裹住她濕漉漉的胴體,他感到一陣令人窒息的快感。可是很快,這件銀色衣服奇跡般地干透了,水珠像是從上了油的絲綢上滾落下來,他們繼續輕快地前行。
以河流為界,一邊是奇妙的森林,另一邊是開滿繽紛小花的草地。花朵是星形的,腳下的花葉像草坪一樣柔軟。甜美的鳴叫聲依然如影隨形,聲音時高時低,織成一張音樂的細網。
“伽拉忒亞!”丹突然問道,“音樂聲從哪里來?”
她驚訝地回過頭。“你真傻!”她笑了,“當然是花兒發出來的啦,看!”她摘下一朵紫色的小星星,湊到他耳邊。千真萬確,這朵花低聲吟唱著哀愁的旋律。她把花兒朝他錯愕的臉上輕輕一擲,蹦跳著往前走去。
前頭又是一片樹林,不再是深林高木,而是一片花團錦簇、碩果繽紛的小樹林,林中溪水活潑,穿林而過。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這里——"一座白色的石頭房子,看起來像大理石建成的,只有一層,墻上爬滿藤蔓,開闊的窗口沒有玻璃遮擋。他們踏上一條小徑,踩著閃閃發亮的鵝卵石,來到拱形門前,一位胡子花白的長者獨自坐在一張雕刻精美的石凳上。伽拉忒亞用一種流動的語言和他攀談起來,讓他想到方才那些會唱歌的花兒。她扭過頭。“這是琉康。”她說。老人從石凳上起身,說起了英語。
“歡迎,伽拉忒亞和我都很歡迎你的到來,這里很少有訪客光臨,來自影子之地的人就更少了。”
丹不解地說了聲謝謝,老者微微頷首,又在雕花長凳上坐了下來。伽拉忒亞蹦蹦跳跳地穿過拱門,丹遲疑了一下,也坐在了凳子上,思緒再次陷入混亂。這一切真的只是幻覺嗎?他究竟是坐在一間乏味的酒店房間里,透過神奇的眼鏡看到了這一切,還是被某種神秘力量帶到了此地,真的坐在了這片無與倫比的土地上?他摸了摸石凳,石頭堅硬不折的觸感傳遞到他的指尖。
“琉康,”他的聲音說道,“你怎么知道我來了?”
“我接到了通知。”
“誰說的?”
“沒有人說。”
“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人告訴你的!”
灰色織工莊嚴地搖了搖頭,“我只是被通知了。”
丹不再追問,只是讓自己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中。這時,伽拉忒亞捧著一只水晶碗走了回來,碗里盛滿他從沒見過的水果。果子五顏六色地堆在一起,有紅的、紫的、橙的、黃的,有梨形的、蛋形的,還有聚成一簇的球形的——美麗異常,仿佛天外來物。他挑了一個蒼白透明的蛋形果子,一口咬下去,爆出甜滋滋的汁液。女孩被逗樂了。她笑著拿起一個差不多的果子,在一端咬開小口,將果汁擠進口中。丹又挑了另外一種,紫色的,嘗起來酸酸的,像萊茵葡萄酒的味道,再試一種,果殼里滿是種子,杏仁狀的,可以吃。他驚訝不已,伽拉忒亞笑得花枝亂顫,連琉康灰撲撲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食畢,丹將手中的果殼拋進一旁的溪水中,看著它隨著水花上下翻飛,匯入河流。
“伽拉忒亞,”他說,“你去過城市嗎?帕拉科斯馬的城市是什么樣的?”
“城市?什么是城市?”
“城市就是很多人扎堆生活的地方。”
“哦,”女孩皺著眉說,“沒有,這里沒有城市。”
“那帕拉科斯馬的人都住在哪兒?你們一定有鄰居吧。”
女孩不解。“那里住著一男一女。”她指著遠處地平線上暗淡的藍色山巒說,“在很遠的地方。我去過一次,但我和琉康還是更喜歡山谷。”
“可是伽拉忒亞!”丹不相信,“難道山谷里只有你和琉康兩個人嗎?你的——你父母怎么了——他們在哪兒?”
“他們走了,朝那邊走了——日出的方向。不過有朝一日,他們會回來的。”
“如果不回來呢?”
“為什么,你又犯傻!有什么會阻礙他們嗎?”
“野獸,”丹說,“毒蟲、疾病、洪水、風暴、法外之徒、死亡!”
“我從沒聽過這些東西。”伽拉忒亞說。“這里沒有那些東西。”她不屑地吸了吸鼻子,“法外之徒!”
“也沒有——死亡?”
“死亡是什么?”
“就是——”丹不知道該怎么說,“就像是睡著了,永遠不再醒來。是每個人在生命盡頭都會經歷的。”
“我從沒聽過什么生命的盡頭!”女孩堅定地說,“沒有這樣的事。”
“那么,”丹急切地追問,“人老了會怎樣?”
“也不會,傻瓜!沒人會變老,除非他自己愿意,就像琉康一樣。一個人會長到他最滿意的歲數,然后停止生長。這是法律!”
丹收起紛亂的思緒,注視著伽拉忒亞深邃可愛的眼睛,“你停止生長了嗎?”
深深的眼眸低垂下來,他驚奇地發現,她的臉頰竟泛起深深的、害羞的紅暈。她看向琉康,琉康在長凳上點了點頭,于是她又回過頭來,與他視線交匯。
“她還沒有。”他說。
“你要長到幾歲呢,伽拉忒亞?”
“生了孩子才準停止呢。要知道,”她低頭盯著自己纖細的腳趾,“一旦停止生長,在那之后,就不能生孩子了。”
“需要批準嗎?被誰批準?”
“法律。”
“法律!這里的一切都受法律約束嗎?沒有偶然和意外嗎?”
“那又是什么?偶然和意外?”
“意料之外的事情——無法預見的事情。”
“沒什么事是不能預見的。”伽拉忒亞說,依然保持著冷靜。她一字一句地重復,“沒什么事是不能預見的。”他覺得她的聲音充滿憂傷。
琉康抬起頭。“好了,”他突然對丹說,“我知道你說的這些——偶然、疾病、死亡。但這些不屬于帕拉科斯馬,把它們留在你那虛幻的國度吧。”
“那你是從何處聽說的呢?”
“伽拉忒亞的媽媽。”灰色織工說,“你的前人教會了她這些——"一個在伽拉忒亞出生前造訪此地的幽靈。”
丹仿佛看到了路德維希的臉,“他是什么樣的人?”
“和你很像。”
“但是,他叫什么?”
老人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我們不聊他的事。”說完,他站起來,沉默地走進屋子。
“他去紡織了。”過了一會兒,伽拉忒亞說。她那可愛迷人的臉龐上依舊籠罩著一層憂慮。
“他在織什么?”
“這個。”她指了指銀布做成的長袍,“他有一臺非常精巧的機器,能把金屬條織成布,我也搞不明白具體是怎么做的。”
“這個機器是誰造的呢?”
“它就在這兒放著。”
“但是——伽拉忒亞!誰建了這間屋子?誰種了這些果樹?”
“它們就在這里啊。房子和樹,一直都在這里啊。”她望向天空,“我告訴你了,一切都是可預見的,從開始到永恒——"一切的一切。房子、樹、機器是為琉康、我的父母和我準備好的。我的孩子也會有地方住,那是一個女孩,她的孩子也會有地方住——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
丹思索了一會兒,“你是在這里出生的嗎?”
“我不知道。”他突然擔憂地注意到,女孩的眼中閃著淚光。
“伽拉忒亞,親愛的!你為什么不開心呢?你怎么了?”
“怎么了,沒怎么!”她甩了甩黑色的卷發,突然又對他綻開笑顏,“會有什么問題呢?帕拉斯科馬怎么會有人不開心?”她猛地站起來,抓住他的手,“來吧!我們摘點水果明天吃。”
她在一片銀色的閃光中翩然遠去,丹追隨著她,繞過屋子的側面。她像舞者一樣優雅地一躍,攀住頭頂的樹枝,笑著將一個碩大的金色圓果扔給了他。她用鮮艷的戰利品占滿了他的臂彎,讓他回到長凳那兒放下。等他到了,她已經把長凳堆得滿滿當當,五顏六色的果子紛紛滾落到他的腳邊。她又被逗樂了,用她玫瑰色的腳趾將地上的果子一股腦踢進小溪。丹望著她,心懷一種痛苦的渴望。忽然,她朝他看過來,在那扣人心弦的漫長一瞬,他們相顧無言,四目相接。緊接著,她忽然抽身離去,慢慢走到拱門那里。他抱起水果,跟在她身后,困惑和疑慮再次掀起不安的波瀾。
那枚小小的太陽在西邊落下,藏進深林,長長的影子中涌動著一絲涼意。溪水在黃昏中泛著紫光,歡快的音符依然和花兒的旋律交織在一起。太陽完全看不見了,陰影伸出五指,將草地染黑。有那么一瞬間,花兒全都靜止了,溪水獨自在寂靜的世界里汩汩流淌。丹也在寂靜中走向房門。
內部的空間很寬敞,鋪著黑白相間的地毯,隨意地擺著幾把大理石雕刻的長凳。老琉康在另一頭的角落里彎著腰,擺弄著一臺精細復雜、熠熠閃光的機器,丹進屋時,他恰好從機器里扯出一條閃閃發光的銀布,疊好,小心地放在一邊。丹注意到一件怪事,他們在夜晚敞著窗,壁龕里還有一些球形的發光體,可房間里卻連一只蟲子也沒有。
伽拉忒亞站在他左側,有些疲憊地倚在門框上,他把裝滿水果的碗放在門邊的凳子上,走到她身邊。
“這是你的房間。”她指著另一邊的房間說。他看到了一個舒適的小臥房,窗洞框出了一幅星空圖,左墻上有一個人面雕像,口中涌出一條細流,彎彎地流進嵌入地板的六英尺高的水盆里,水很急,卻幾乎沒有聲音。一條優美的長凳上蓋著塊銀布,組成了全部家具陳設。一只發光的球用鏈條吊在天花板上,照亮了整個房間。丹看著女孩,女孩的眼神中有種不同尋常的嚴肅。
“這房間很棒。”他說,“但我該怎么關燈呢,伽拉忒亞?”
“關燈?”她問,“蓋起來就好啦——像這樣!”她將一個金屬蓋子丟到發光球上面,嘴角又浮現了淡淡的笑意。他們站在黑暗里,氣氛灼熱。她離得這么近,他感到一種蘊藏著渴望的痛苦。可是很快,燈再次亮起來,她向門口挪去,又停下來,握住了他的手。
“親愛的影子,”她柔聲說,“祝你的夢像音樂一樣美妙。”她走了。
丹在房間里猶猶豫豫地站立著,朝大房間里望去,琉康依然在埋首工作。灰色織工舉起一只手莊嚴致意,但什么也沒說。他覺得沒必要和這位老人無言相對,于是回到臥房里,準備睡覺。
好像只是眨眼之間,天就亮了,明媚的精靈之聲在四周奏響,太陽紅得離譜,斜斜地照進來,投下一大片金光。他清醒地坐起來,對身處何地十分明確,好像壓根兒沒睡著似的。水池里的水清澈誘人。他洗了個冷水澡,然后來到中間的廳堂。奇怪的是,那些圓球在白天仍然發出暗淡的光。他隨意摸了摸其中一個球,如金屬般冰涼,并且活動自如。他將冰冷的光源握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又把它放回原處,漫步走進黎明。
伽拉忒亞正手舞足蹈地走在小徑上,吃著一種怪模怪樣的水果,顏色如她的紅唇一般嬌艷。她恢復了歡欣,就像昨天剛見到他時那樣,微笑著看他選了個甘甜的綠色蛋形果實作為早餐。
“走吧!”她開心地喊道,“去河邊!”
她蹦跳著走向那片不可思議的森林,丹跟了上去,她輕盈的腳步竟然絲毫不比他強壯的雙腿跑得慢,這讓他十分訝異。轉眼,他們就已經在水中嬉笑,水花飛濺,喧騰不已,直到伽拉忒亞起身回到岸邊。她面露潮紅,氣喘吁吁地躺倒在草地上。丹也躺了下來,真奇怪,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累,也沒有喘不上氣,連疲憊的感覺都不存在。他又想到一個問題,還沒有問過的問題。
“伽拉忒亞,”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你會和誰結婚呢?”
她變得嚴肅起來。“我不知道,”她說,“時候到了,他自會出現。這也是法律規定的。”
“你會開心嗎?”
“當然了。”她有些困惑,“每個人都是開心的,不是嗎?”
“我生活的地方不是這樣的,伽拉忒亞。”
“那么,那一定是個奇怪的地方吧——你那個幽靈的世界。好可怕的地方呀。”
“是的,我也常這么想。”丹表示贊同,“我希望——”他頓了頓,他希望什么呢?他不是在跟一個幻覺、一個夢、一個幽靈說話嗎?他看著這個女孩,看著她閃亮的黑發、她的眸子、她嬌嫩雪白的肌膚,然后,他冒出一個悲慘的念頭,試圖抓住手掌下面那把死氣沉沉的酒店座椅——但他失敗了。他笑了起來,伸出手,輕輕觸碰了她裸露的手臂,她猛地看向他,驚愕卻冷靜,然后跳了起來。
“來吧!我帶你逛逛這個地方。”她順著溪水的方向往下走,丹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這是多美好的一天啊!他們沿著小河,從靜靜的水潭一直走到歡騰的激流,一路伴隨他們的,是花兒婉轉清新的奇妙音樂。每一次轉彎,都是新的風景,每時每刻,都帶來新的喜悅。他們時而說笑,時而沉默。渴了,清洌的河水近在咫尺;餓了,鮮甜的水果唾手可得;累了,前面就會出現深潭和綠茵;休息好了,永遠有新的美景在前方召喚。高大的奇樹姿態萬千、引人遐想,但河的這一邊,他們的腳下,則始終是鮮花盛開的草地。伽拉忒亞為他戴上一個綴滿鮮花的花環,讓甜美的歌聲一路伴他前行。但漸漸地,那輪紅日斜向森林,天色已晚,丹提醒了她,兩人這才依依不舍地轉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伽拉忒亞哼唱起一支奇怪的歌,像河水又像花兒,憂郁而甜蜜。再一次,她的雙眼盈滿憂傷。
“這是什么歌?”他詢問道。
“這是另一個伽拉忒亞唱過的歌。”她答,“也就是我的母親。”她將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用英文唱給你聽。”她唱道:
河流臥在鮮花芳草之間,
花草之間,河流在輕唱。
唱一支你歸來的歌,
你終于歸來,此去已經年。
此去經年,它默默低訴,
默默低訴,回應徒然,
徒勞的回應是那花兒的歌聲,
花兒唱:“河流靜臥!”
唱到最后,她的聲音顫抖起來,除了叮咚的水花和花兒的歌聲,四下一片寂靜。丹先開了口:“伽拉忒亞——”他止住了。女孩淚眼婆娑,神色凄冷。他的聲音也沙啞了:“這是首悲傷的歌啊,伽拉忒亞。你母親因何悲傷?你說過,帕拉科斯馬的人都很快樂。”
“她觸犯了法律,”女孩木然地說,“悲傷是注定的。”她抬眼看他,“因為她愛上了一個幽靈!”伽拉忒亞說,“你的同族,他來了,住下了,又要走。當她命中注定的愛人出現時,一切都晚了,你明白嗎?但她最終還是向法律屈服了,一輩子都郁郁寡歡,到處流浪。”她停了一下,又繼續道,“我永遠不會干違法的事。”她做出很不屑的樣子。
丹牽起她的手,“我不會讓你不快樂的,伽拉忒亞。我希望你永遠幸福。”
她搖了搖頭。“我很幸福。”她說著,笑容里是淡淡的憂郁。
他們疲憊地往回走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太陽落到樹后,巨樹的影子長長地拖過河面。他們手牽著手走了一截,等走到房子附近的卵石路時,伽拉忒亞把手抽了回去,迅速跑到他前面。丹盡可能地追趕,追上時,琉康已經坐在門邊的長凳上,伽拉忒亞則在門檻上停下,注視著他一步步走近,從她的眼睛里,丹再次看到了淚光。
“我很累。”她說著就往屋里走。
丹想跟進去,但那個老人舉起一只手。
“陰影之地的朋友,”他說,“能聽我說兩句嗎?”
丹沒再往里走,順從地坐在了對面的凳子上。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不會有什么好消息等著他。
“我要跟你說件事。”琉康說道,“我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痛苦,如果幽靈會痛苦的話。總之我要告訴你:伽拉忒亞愛上了你,雖然我覺得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我也愛她。”丹說。
灰色織工深深地看著他,“我無法理解。血肉之軀確實會愛上影子,但影子怎么會愛上血肉之軀呢?”
“我愛她。”丹堅稱。
“那么,你們兩個都將大禍臨頭了!因為這是帕拉科斯馬的禁忌,是法律不允許的。伽拉忒亞的伴侶早已指定好,也許就快要到了。”
“法律!法律!”丹嘟囔著,“到底是誰的法律?不是伽拉忒亞的,也不是我的!”
“可法律就是法律,”灰色織工說,“不是你我可以評判的——雖然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沖破了法律的約束,讓你出現在這里。”
“我對你們的法律沒有發言權。”
老人在黃昏中凝望著他。“有誰,在哪兒,能對法律有發言權呢?”他反問道。
“在我的國家就可以,我們有這個權利。”丹反駁。
“無稽之談!”琉康低吼著,“人定的法律!人定的法律就意味著人定的懲罰,或者根本沒有懲罰?如果你們這些影子人定下一條律法,規定風只能從東邊吹,那西風會服從嗎?”
“我們的確會通過這樣的法律。”丹痛苦地承認,“也許很愚蠢,但不會比你們的更不公正。”
“我們的法律,”灰色織工說,“是不可更改的世界法則,大自然的律法。違背它,就會不幸。我親眼所見,就發生在伽拉忒亞的母親身上。雖然伽拉忒亞比她堅強。”他哽住了。“現在,”他接著說,“我只想請你發發慈悲,你才來不久,我請求你不要再繼續傷害她了。仁慈一些吧,別再讓她后悔了。”
他起身,穿過拱門。丹過了好一會兒才進去,角落里,老人已經從機器上取下一張銀布。丹悶悶不樂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水柱像遙遠的鐘聲似的發出微弱的叮當聲。
他又一次在黎明醒來,伽拉忒亞又一次比他更早,端著一碗水果等著他。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淡淡地向他微笑,然后就這么站在他面前,好像在等什么。
“跟我來,伽拉忒亞。”
“去哪兒?”
“去湖畔,我們談談。”
他們默默行至湖邊,丹注意到,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事物的輪廓模糊了,花兒的歌聲變弱了,風景奇怪地晃動著,一旦他不直視,就像煙霧一樣游曳。更費解的是,他把女孩帶過來想和她聊聊,現在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難熬的沉默中,他只能坐在那兒,雙眼卻始終無法從她可愛的臉龐上移開。
伽拉忒亞指了指冉冉升起的紅日。“過不了多久,”她說,“你就要回到幽靈世界去了。我會傷心的,非常傷心。”她用手指撫摸他的臉頰,“親愛的影子啊!”
“假設,”丹沙啞地說,“我不用離開。如果我不走呢?”他越說越激動,“我不會走的!我要留下!”
女孩臉上平靜的哀傷讓他冷靜了下來,真是諷刺,他竟然在和夢的必然發展抗爭。她說道:“如果法律是我制定的,你一定能留下。可你不能,親愛的,你不能!”
他已經把灰色織工的話拋在腦后。“我愛你,伽拉忒亞。”他說。
“我也是。”她的聲音很小,“看啊,親愛的影子,我像媽媽一樣觸犯了法律,但我會笑著面對此后的悲傷。”她將手輕輕覆蓋在他的手上,“琉康很聰明,而且我必須服從他,但這件事超出了他的智慧,因為他讓自己變老了。”她突然停住,“他讓自己變老了。”她緩緩重復道。忽然,她轉頭面對著丹,深邃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親愛的!”她激動地說,“發生在老人身上的那件事——你說的死亡!那個之后是什么?”
“死亡之后是什么?”他重復,“誰知道呢?”
“但是——”她的聲音在顫抖,“但人不可能就這樣——消失啊!一定還會再醒來的。”
“誰知道呢?”丹接著說,“有人相信,死后我們會在更幸福的世界醒來,但是——”他絕望地搖了搖腦袋。
“一定是真的!嗯,一定是!”伽拉忒亞高聲說,“除了你口中的那個瘋狂的世界,一定還有什么在等著你們!”她湊得很近。“假設一下,親愛的,”她說,“我指定的丈夫來了以后,我就把他打發走。假設我沒有懷上孩子,而是讓自己變老,比琉康還要老,直到死掉。我會在那個更幸福的世界和你相遇嗎?”
“伽拉忒亞!”他心煩意亂地叫喊著,“天吶,親愛的——這個想法太嚇人了!”
“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她低聲說,依然緊貼著他,“這比觸犯法律還要嚴重,這是反叛!所有事情都是按計劃進行的,一切都是可預見的,除了這個。如果我不生孩子,她的位置就會空著,她孩子的位置也會空著,還有她孩子的孩子,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帕拉科斯馬的整個偉大計劃都會覆滅,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她的低語漸漸變得微弱而恐懼,“這是毀滅,但我對你的愛要超越我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
丹環抱著她,“不,伽拉忒亞!不要這么做!答應我!”
她喃喃道:“我可以承諾,然后再反悔。”她捧著他的臉,他們的嘴唇碰在一起,她的吻讓他感到蜂蜜般的芬芳甜蜜。“至少,”她喘息著,“我可以給你起個名字,代表我的愛。費洛美特羅斯!我愛的尺度!”
“名字?”丹思忖道。他靈光一現,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用這個方法,他可以向自己證明一切都是真實的,不僅僅是誰戴上老路德維希的魔法眼鏡都能讀到的故事。如果伽拉忒亞能叫出他的名字!也許,他大膽猜測,也許這樣他就能留下來!他把她推開。
“伽拉忒亞!”他喊道,“你記得我的名字嗎?”
她默默點頭,不悅地望著他。
“那就說啊!說出來,親愛的!”
她呆呆地、慘兮兮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說呀伽拉忒亞!”他絕望地懇求,“我的名字是什么,親愛的——叫一下我的名字就好!”她的嘴唇嚅動著,臉色蒼白地努力說了點什么,丹發誓他看到了她的嘴唇上顫動著他的名字,可是依然沒有聲音。
最后,她終于開口了,“我做不到,親愛的!我做不到啊!這是法律禁止的!”她一躍而起,蒼白得好似象牙雕刻。“琉康在喊我!”說完,便飛快地跑開了。丹跟著走上卵石小徑,但她的速度太快了,根本追不上。門口,只有灰色織工一個人在那兒站著,神情冷峻。丹一出現,他就舉起了手。
“你的時間不多了。”他說,“去吧,想想你造成的惡果。”
“伽拉忒亞在哪兒?”丹喘著粗氣。
“我把她送走了。”老人攔在門外。有那么一瞬間,丹真想把他推到一邊去,可有什么東西攔住了他。他朝草地的方向四處張望——在那兒!河對岸的森林邊上,一個銀色的身影一閃而過。他轉身向那里狂奔,灰色織工站在原地,冷冷地目送他離去。
“伽拉忒亞!”他呼喊著,“伽拉忒亞!”
他已經越過了河流,來到森林邊,他一刻不停地跑,周遭景物像迷霧似的將他圍困在中間,形變成柱狀。世界變得渾濁,變成雪花般飛舞的碎片,帕拉科斯馬正在消融。混亂之中,他仿佛瞥見了女孩,但走到近處又什么都沒有,空留他絕望地呼喚著:“伽拉忒亞!”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停下了,這地方很眼熟,天邊升起的一輪紅日讓他認出了自己的所在——他就是從這兒進入帕拉科斯馬的!他凝視著眼前的幻影,簡直不愿相信——"一扇黑漆漆的窗戶懸在空中,與他相對,窗外是一排排電燈的亮光,這是路德維希的窗戶!突然,一種徒勞的虛無感攫住了他。
全都消失了,但樹影依然晃動著,天空漸漸暗淡,混亂使他感到眩暈,搖搖晃晃的。突然,他意識到自己不是站立著的,而是坐在這片瘋狂變形的林地當中,雙手抓握著什么又滑又堅硬的東西——可憐的椅子扶手。在最后一刻,他看見了她,近在眼前——伽拉忒亞,滿面愁容地用淚眼望著他。他猛地起身,直挺挺地站起來,在閃爍的強光中跌倒在地。
他掙扎著跪了起來,墻壁——是路德維希的房間——包圍著他。他一定是從椅子上滑下來了。魔法眼鏡也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只鏡片,從中溢出的液體不再澄清,而是牛奶似的白色。
“天吶!”他嘆道。他顫抖著,感到惡心、疲憊、頭痛欲裂,同時還伴隨著一種揪心的喪親之痛。這個房間單調乏味,令人作嘔,他要立刻離開。他下意識地看了眼手表:凌晨四點——他竟在這里坐了將近五個小時。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路德維希不見了,這樣挺好。他若有所失地走出房門,進了電梯。他按下電梯鈴,但沒有回應,應該是被誰占用了。他走下三層樓梯,來到街上,回到自己的酒店。
愛上了一個幻象!更糟的是——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夢幻烏托邦里,愛上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女孩!他撲倒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著,幾乎要哭出來。
終于,他明白了伽拉忒亞這個名字的言外之意。伽拉忒亞——在古希臘神話中,她是皮格馬利翁的雕像,被維納斯賦予了生命。但是他的溫暖、可愛、生機勃勃的伽拉忒亞,卻永遠得不到生命的恩賜,因為他既不是皮格馬利翁,也不是上帝。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四下看看,竟尋不到帕拉科斯馬噴泉和水池的蹤影。漸漸地,他明白過來,昨晚的經歷有多少——究竟有幾分——是真實的?有幾分是酒精的作用?或者,也許老路德維希是對的,現實和夢境本就沒有區別?
他換下身上皺巴巴的衣服,沮喪地徘徊于街頭。他找到了路德維希的酒店,一打聽才知道,這位小個子教授已經退房了,沒有留下新地址。
那又如何呢?反正路德維希也沒辦法給他一個活生生的伽拉忒亞。他走了,丹反而挺高興,他討厭這個小教授。教授嗎?催眠師都自稱“教授”。他疲憊地熬了一天,又一夜無眠,然后回到了芝加哥。
隆冬時節,盧普區的街頭,丹遇見了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矮小身影。路德維希!雖然叫住他沒有什么用,丹還是本能地喊了出來,“路德維希教授!”
這個精靈般的小矮人轉過頭,認出了他,然后笑了。他們走到一棟建筑的屋檐下。
“對不起教授,我把你的機器弄壞了。我很樂意賠償你的損失。”
“啊,不用——只是鏡片碎了。但是你——你病了嗎?看上去比之前更糟了。”
“我沒事。”丹說,“你的電影很棒,教授——非常精彩!我本想告訴你的,但結束時你已經走了。”
路德維希聳了聳肩,“我去大廳抽雪茄了,畢竟要和一動不動的蠟像一起待五個小時,你能理解吧!”
“真的太震撼了!”丹再次感嘆。
“很真實嗎?”對方笑道,“多虧了你的配合,這是需要自我催眠的。”
“真的非常真實。”丹蔫蔫地贊同道,“我還是沒搞明白——那個奇怪的世外仙境。”
“那些樹是用鏡頭放大的石松。”路德維希說,“都是特效攝影,是視覺欺騙,但都是立體的,就像我說過的——是三維的。水果是橡膠的,房子是我們學校的一棟夏季建筑——北方大學。配音是我的聲音,你一句話都沒說,我只在開頭留了個空白,讓你自己介紹了名字。我扮演了你的角色,你懂吧。我把照相機綁在頭上四處走動,確保畫面和觀察者的視角保持一致。明白了吧?”他狡黠地笑笑,“還好我個子矮,不然你就變成巨人了。”
“等一下!”丹的大腦飛速運轉,“你說你扮演了我的角色,那伽拉忒亞呢——她也是真實的?”
“她當然是真實的。”教授說,“她是我侄女,北方大學的大四學生,喜歡戲劇。是她幫我完成了電影。怎么?你想見見她嗎?”
丹含糊地答應了,內心雀躍不已。他不痛了,也不苦悶了。帕拉科斯馬是可以抵達的所在!
①又譯為《火星歷險記》,中文版發表于《科幻世界·少年版》2020年01—02期。
②一項美國科幻與奇幻獎項,用以表彰那些未被廣泛閱讀的小說家,讓他們重新受到關注。
③生活在法國等地的一支晚期智人種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