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深潛”
2019年榮獲“共和國勛章”時,黃旭華已經93歲。
“我僅僅是作為一個代表來領受這個榮譽而已。”他認為核潛艇是核反應堆、導彈和潛艇三位一體的有機結合,技術非常復雜,是全國大力協同的產物,是集體智慧的結晶。
聚光燈下,他公開坦言,“從水底浮到水面,有些不適應”,自己更愛當無名英雄。
中船重工第719研究所地處湖北武漢,是中國唯一的核動力艦船總體設計研究所。身為其名譽所長,90多歲的黃旭華仍然每天堅持到辦公室工作。
他說,明顯感覺自己的時間不夠用了,但還有很多工作需要沉下心來完成。雖然已退出一線,但他認為世界技術競爭非常激烈,其中最嚴峻的表現在國防科技領域,自己任重而道遠。
“年紀大了,人家讓我不要去上班了。”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黃旭華笑著說,“可我還要給年輕一代當啦啦隊長,給他們鼓勁。”那時,黃旭華正在把幾十年的資料整理出來,可困難不小,因為很多字看不清了。
他時刻關心下一代的健康成長,先后向科研、科普、教育機構捐獻自己的獎金逾2000萬元。其中,他捐資1100萬元設立“黃旭華科技創新獎勵基金”,激勵著一大批科研工作者繼承和發揚科學家精神。
黃旭華還多次到大中小學作報告、作科普,傳播核潛艇知識。
他想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三面鏡子”送給年輕的核潛艇科研人員:放大鏡,代表擴大視野,尋找線索;顯微鏡,代表放大信息,看清實質;照妖鏡,代表鑒別真假,吸取精華。
從1958年至2025年2月6日逝世前,黃旭華從未離開過核潛艇研制工作,似乎永遠不知疲倦。
“核潛艇已經融入了我的生命。”黃旭華曾透露,他的手機號碼中有4位數是5209,是自己選的,代表“我愛‘09’”。
原來,“09”是核潛艇的代號。黃旭華說,他這一輩子要與“09”結合在一起。
“癡翁”的核潛艇夢
1958年,黃旭華接到任務,前往北京參加核潛艇研制工作。
臨行前,他沒有告訴父母具體的工作內容,只是說要去外地出差。他深知,核潛艇研制是一項絕密工程,一旦參與,就意味著要隱姓埋名,與家人斷絕聯系。
那時的中國,沒有一個人真正懂得核潛艇,也沒有任何參考資料。
“從物質到知識,用一窮二白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黃旭華回憶道。回頭看去,當時可能連基本的研制條件都不具備,大家就開始干了。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黃旭華和同事們像大海撈針一樣,從國外的新聞報道中搜羅有關核潛艇的只言片語,用算盤和計算尺去計算核潛艇的大量數據。
一次,黃旭華看到別人帶回來的兩個美國“華盛頓號”核潛艇模型玩具。他如獲至寶,把玩具拆開、分解,然后興奮地發現,里面密密麻麻的設備,竟與他們一半靠零散資料、一半靠想象推演出的設計圖基本一樣。
“我當時就想,核潛艇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嘛!不需要神話尖端技術,再尖端的東西,都是在常規技術的基礎上綜合創新出來的,并不神秘。”從此,黃旭華堅定了信心。
1965年,核潛艇研制工作全面啟動,核潛艇總體研究設計所在遼寧葫蘆島成立。黃旭華和同事們夜以繼日,攻克了核潛艇的動力、線型、結構、水聲、武備、通信、生命保障等核心技術難題。
他們用土辦法解決了許多尖端技術問題,突破了核潛艇中最為關鍵、最為重大的核動力裝置、水滴線型艇體、艇體結構、人工大氣環境、水下通信、慣性導航系統、發射裝置7項技術,也就是“七朵金花”。
1970年12月26日,中國第一艘核潛艇下水。當這個龐然大物從水中浮起時,黃旭華激動得淚流滿面。1974年8月1日,該核潛艇被命名為“長征一號”,正式列入海軍戰斗序列。
至此,中國繼美國、蘇聯、英國、法國之后,為世界上第5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具備了二次核反擊的能力。
“從1965年‘09’計劃正式立項,用了不到10年,我們造出了自己的核潛艇。”黃旭華感到很驕傲。
1979年,黃旭華擔任“09工程”副總設計師,1982年任總設計師。
核潛艇是否有戰斗力,極限深潛試驗是關鍵。然而,全世界沒有總設計師隨核潛艇做過極限深潛試驗。1988年4月,中國某新型核潛艇進行首次深潛試驗時,64歲的黃旭華決定一試。
雖然當時安撫同事們“沒關系,很安全”,但實際上,他心里比誰都繃得緊。沒想到,面對這樣的生死選擇,妻子李世英成了他的支持者。黃旭華明白,妻子比他更緊張,她的平靜,只是為了不動搖他的決心。
“萬一深潛過程中出現異常現象,我可以及時幫助他們采取措施。”黃旭華說,他不是充英雄好漢,要跟大家一起去犧牲,而是對大家的生命安全負責,確保人、艇安全。
深潛試驗當天,南海浪高1米多。艇慢慢下潛,先是10米一停,再是5米一停,接近極限深度時1米一停。鋼板承受著巨大的水壓,發出“咔嗒咔嗒”的響聲。
1小時、2小時、3小時、4小時,黃旭華下到水下極限深度,完成了4個小時的深潛試驗,拿到很多第一手的數據。
當深度儀的指針指向極限深度時,黃旭華聽到艇長下令:“各崗位仔細檢查周圍情況,確認無誤后開始上浮。”當他們上浮到100米這個安全深度時,艇上突然沸騰起來。
“全船人都騷動了,跳躍、握手、擁抱,有些同志都哭了,大家非常激動。”黃旭華回憶,艇上的快報要他提幾個字,這樣的氛圍,讓他激動得有了靈感,拿筆寫下:“花甲癡翁,志探龍宮。驚濤駭浪,樂在其中”。
“我就像核潛艇一樣,
潛在水底下”
然而,為了保密,黃旭華整整30年沒有回家。
離家研制核潛艇時,他剛30歲出頭,等再次見到親人時,已經是60多歲的白發老人。這30年里,他淡化了與親朋好友之間的聯系。父母多次寫信,問他在哪個單位工作,做什么工作,他都避而不答。
其間,父親病重的時候,他沒能回家看護;父親病逝,他也沒能奔喪。父親至死也不知道他的三兒子在什么單位,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工作。
“親人們多有怨言。”黃旭華回憶,弟弟妹妹們都認為,三哥大學畢業了就忘了家,忘了養育他的父母。盡管母親再三解釋,“你們三哥不是這樣子的人”。但是整整30年,母親難免也有不理解。
1986年底,核潛艇工程解密后,黃旭華借著到深圳大亞灣核電站出差的機會,終于回到汕尾老家,內心滿是期待,結果母親不在家。黃旭華問了才知道,原來二哥去世后,家人把母親接到弟弟家。于是黃旭華連忙趕到肇慶,見到了93歲的母親。
時光悄然流逝,年逾花甲的黃旭華和母親一樣兩鬢染霜。
黃旭華回憶,當時母親和他逛了七星巖,“也沒問我這幾十年在干什么,只拉著我的手聊小時候的往事”。
直到1987年,《文匯月刊》登了一篇報告文學,題目是《赫赫而無名的人生》。上面沒有黃旭華的名字,但有妻子李世英的名字。當他把這本雜志寄回家后,家人才知道黃旭華的真實工作。
母親趕緊召集一家老小,鄭重地告訴他們:“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要諒解!”這句話傳到黃旭華耳中,他哭了。
多年后,黃旭華數次回憶起自己長達30年的“人間蒸發”,表示自己沒有后悔過。他總說,“國家需要我,我就像核潛艇一樣,潛在水底下”。
(摘自微信公眾號“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