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365天,陳年喜大半時間奔走于北京、上海、澳門、杭州等十幾個城市,在全國各地的讀書會分享完新書,又拖著患塵肺病的身體緊鑼密鼓地完成電視節目錄制。他有時應邀演講,與慕名而來的讀者探討文學、詩歌與故鄉;有時也走上高校講堂,和糾結迷茫中的青年學生探討生命的安身之所。
他總是覺得,自己沒能力做人生導師,只有樸素的經驗和感想,他想用幾十年的生命體驗告訴他們,不要躺平,時間和生活不相信眼淚。
一場酣暢淋漓的討論會結束,他也會有些失落:“這一年,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這里面了,留給創作的時間太少。”他羨慕起那些每天都能寫三四個小時的人,而自己的創作總是在見縫插針地進行,提筆后也常常卡住。他說自己是個懶散甚至懶惰的人。
寫作是本能,成為作家卻是一個意外。如今,有讀者將家鄉特產帶來分享會送他,有讀者要帶著他在本地旅游,還有讀者給他愛人買了化妝品。這些熱情讓他感慨文學的魅力竟無形中創造出那么陌生又美好的連結;但又隱隱覺得,無論是言行還是寫作,自己的確無法做回當初的自由人了,太多的期待也意味著自己必須繼續往前走,“因為大家希望看見更豐富的世界、撥開云霧的我們”。
當這些熱鬧結束,他能清清爽爽地做回陳年喜:一個人坐火車回到家鄉的莊稼地,拾一捆柴烤火取暖,幫“猴子一樣吊在樹上”的妻子摘下山茱萸,在自家菜地收一收白菜與冬菇,種一種廣西朋友帶來的小姜。看著廣西小姜在陜西土地上試種成功,他開心極了。傍晚,農耕瑣事落定,吃罷晚餐去主街散步,這段時間他可以專心處理起千里之外的“社會事務”——對著手機那端講出當地人并不熟絡的普通話,旁側行人投來怪異的眼光。
過去一年,他把自己的作品從各個平臺買回來一部分,然后簽名鈐印寫一句寄語,寄給全國各地的讀者們,賺幾元錢的差價,由此建立起了與遙遠的讀者的廣泛聯系。他還在微店賣老家的香菇,最遠的賣到了加拿大、澳大利亞。
起初沒有幫手,做電商涉及到的所有環節,售賣、包裝、快遞、跟單、售后等,全都是他一個人來,后來有了兒子幫襯。有時候進一趟城,縱橫百公里,發十個快遞。“很多買家是我書稿的粉絲,我知道他們是為了支持我。”時間被這些瑣事切得細碎,有時他剛提筆寫幾句,打開手機,看到鋪天蓋地的消息,“一天能有500條信息,但你不回復人家,人家就無法下單了”。
問他為什么要搞“農村電商”,他講,“為了老得不能寫作的時候,有個事情可以養活自己”。
爆破生涯讓他染上了塵肺病、戴上了助聽器,有時作為嘉賓在臺上分享,突然耳聾聽不清別人的提問。住院治病或動手術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大家的訂單要耽誤了”。他一單一單做了記錄,感慨“錢來如抽絲,錢去如推沙”。
“世界是什么樣子?生活是什么樣子?我的感覺是,除了綿長、無處不在的風,其余都是塵埃,我們在其中奔突,努力站穩,但更多的時候是東倒西歪,身不由己。”
這段話出自2021年陳年喜出版的第二本書《微塵》。時隔近4年,許多事情變了,他站上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的講堂,第六本書《峽河西流去》出版,做客知名文化訪談節目《十三邀》,與董宇輝在家鄉商洛對談文學,一夜之間帶動商洛農產品爆單……
很多事又沒有變,他比以前更深刻地感受到那些看似掩于塵煙的回憶與當下個體發展間無可開解的矛盾——他既沒有辦法全然擺脫過去的生活,也沒有辦法很好地參與當下的生活。
“無論是在多么高光的舞臺演講,我都特別清醒。我的晚年注定要回到家鄉那個苦寒之地,去過刀耕火種式的生活。”鄉土是宿命,又有一種無可取代的落定的踏實,只有腳下是小院里的塵土,才能體會到“一輩子不服命,奔到天邊,回身才發現這才是讓人睡得著覺的生活”。
像確信最終會回到家鄉一樣,他也確信自己仍然會做一個真實的民間創作者。“我的所有創作都來自過往生活。土地上的風塵與人的生死是最好的教科書。我想說出人的來路和去處、人的微小和掙扎、生死悲欣。”
(摘自微信公眾號“澎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