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氣象臺年前發布的暴雪黃色預警信號,在我的爺爺奶奶看來,是比過年更大的事。
爺爺騎著他的小三輪車去剪了頭發,又趕集買了一只公雞、三條帶魚。奶奶抓住最后的陽光,曬了一院子的衣服和被單。兩個人著急忙慌,要為一場大雪做萬全的準備。
雪對農村的老年人來說,是件頂麻煩的事,尤其在黃土高原的這個窯洞聚居區。雖然如今不再稱得上“聚居”,但仍有老人慣于住在窯洞里。黃土窯最怕雨雪。
城里人喜歡聽著雨聲入睡,但這聲音越大,我爺爺越睡不著覺。他一夜要披上衣服起來數次,拿著手電筒查看水渠,擔心把院子淹了,又怕窯濕了。這次下雪,也只有我這個城里來的在高興。
大雪來臨的前一夜,爺爺把推板和雪鏟放在了窯門口,才安心睡去。夜里,我被簌簌的雪聲吵醒了,那聲音就像沙子撒在塑料紙上一樣明晰。我讓奶奶聽,她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什么也沒聽到。從前她還能聽到案板下的老鼠在偷吃,如今她的耳背越來越嚴重。
第二天早上,雪已經有一拃厚了。爺爺起得很早,已經鏟出了一條主干道。在他對更多雪面造成破壞之前,我趕緊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
很久沒有見到這樣厚實的雪景了,整個院子變得鼓鼓囊囊的,四處干凈、明亮。我甚至想拉一條警戒線把雪都圍起來,坐在外面看守,誰也不許進去破壞。但爺爺正在“大刀闊斧”地清理。小方桌上剛被我贊譽為奶油蛋糕的一塊雪,他一鏟子就給鏟飛了。
我向他申請:“那兒很好看,能不能不鏟?”
爺爺說:“哦,好看得很,快鏟了去。”
他大干了一場,終于坐在了灶火旁,說不行了,要上炕躺一會兒。然后他起身去洗漱,喝了一碗奶粉,再次說要躺一會兒。緊接著,奶奶讓他去另一個屋里拿點東西,回來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雪。于是他停在窗邊,戴起勞保手套,再次去掃雪了。等到早飯做好,他進屋抖了抖雪,又說:“不行了不行了,上炕展一會兒?!蹦棠淘谂赃呑匝宰哉Z:“上炕上了三次了?!?/p>
雪就是這么令人著急。它把平日不見的胡同里的老人都請了出來,顫顫巍巍地,各掃門前雪。
我問爺爺:“你喜歡下雪嗎?”
我以為他會說“喜歡”或“不喜歡”,結果他說,“我見不得”。
雪深了無法走路。要是都踩實踩平,又容易滑,并且更難清理。要是出太陽了,化了滿院子,到處都是水。光房頂上的水都得不少,外面的水渠還堵著,根本淌不及。尤其窯頂上的雪化了,窯一濕就易塌。奶奶還說,只有懶人家才不掃雪,放著要鬧笑話??傊?,到處都是值得擔心的。我只見過她在公園里說“這雪好”。
眼見鏟雪一事沒得商量,我只好參與其中。既然要搞破壞,那不如由我來。
我們花了一天時間,才把院子里的雪全部都鏟起來。我累得腰疼胳膊疼,臉直發燙。奶奶一邊鏟,一邊問我:“你猜鏟了有幾堆?”我抬起頭,她急忙說:“不許看!看了有啥意思嘛。”
我們苦中作樂,堆了七個大雪堆,終于能放心地睡覺了。
可是夜里又下起雪。奶奶憂心地爬起來,扒著窗戶咒罵老天爺。天蒙蒙亮,爺爺就進屋來回念叨:“這咋辦呀!這咋辦呀!”奶奶也坐起來穿衣服,以往她要等爺爺把爐火生起來才會起床,這次起得嚴肅、干脆、一言不發。緊張的氛圍也使我坐起來穿衣服。
氣溫比昨天冷了很多,但雪比昨天更蓬松,用手捏也捏不住。奶奶說,天冷了雪就是酥的。它們落得到處都是,窯面上,晾衣繩上,連茅坑里都是。茅坑可是有頂的,不知是怎么吹進來的。
爺爺說,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短時間降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這樣,還是年紀大的人總愛這么說,總之雪已經累計有小腿深。僅僅這一個早上,奶奶就已經罵了大雪和老天爺不下十次。我提醒她:“老天爺是不是不能總罵?”
他們急得要四處清理,又因雪太多而愁得無法下手。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喊“別急!別急!”一邊聽從派遣到處幫忙,已經全無心思賞雪。
我急于脫離城市的緊張而回到鄉下,又被卷入爺爺奶奶的生活秩序當中。也可以說,是從我的焦慮里出來,進入他們的焦慮當中。這倒讓我放松了一點,我沒想到,原來他們也有外人看來完全不必有的焦慮。
爸媽打電話來,讓他們不要清理,雪還下著,就先放放。但經歷過焦慮的人都知道,這很難停下來。盡管這對我來說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因為他們著急,而我著急他們,就得跟著干。直到后來,奶奶也干不動了,賭氣說:“放著去!賊娃子也偷不去?!?/p>
我們連著掃了三天的雪,終于把院子里和窯頂上的雪都堆成了堆。奶奶依然用仇恨的眼神看著那些雪堆,恨不得把它們全部瞪出去。
終于,村里的親戚幫我們把雪堆一車一車地拉運了出去,院子又變回了土色。爺爺奶奶終于放心地過了一個干燥的年。雖然鏟光了,希望瑞雪仍然愿意兆這個豐年。
(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