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直盯著北方的夜空。忽然,一縷朦朧的藍白色光帶出現了,而且微微搖曳起來。見到期盼已久的光景,我連忙把山中小屋里的孩子們喊了出來。
此處是在阿拉斯加山脈南側鋪開的魯斯冰川之源。沐浴殘陽直至最后一刻的麥金利山,如今也已化作黑色的剪影,沉入環繞四周的群山峻嶺中。那是大自然一手締造的圓形劇場,氣勢恢宏,只由雪、冰與巖石組成……月光將順著巖壁垂落的冰染成藍色,天象儀似的星空是那么近,仿佛輕輕一躍,就能去到那個世界一般。
每年3月,我都會進入魯斯冰川拍攝極光。這是一個能和宇宙對話的神奇空間。我仿佛置身于宏大的自然劇場,成了宇宙歌劇的唯一觀眾。
而且這里有一座無人的石頭小屋。那是已故的阿拉斯加傳奇山岳飛行員唐·謝爾頓留下的。他生前愛極了魯斯冰川的景致,便在冰原的小巖山上建了這棟小屋。在危險無處不在的冰川,只有這棟屋子周邊是小小的安全地帶。我找唐·謝爾頓的遺孀商量了一下,希望她能允許我每年借用一下小屋,方便帶日本的孩子們來魯斯冰川。
去年春天,我與學生時代的伙伴們一起,帶著11個孩子走進了這片冰川——小的還在上小學,大的已經是高中生了。我們搭乘小小的塞斯納飛機,深入兩邊緊挨著陡峭巖壁與冰壁的冰川,在厚厚的新雪上著陸,一路排雪開道,終于抵達了這棟小屋。孩子們突然被丟在廣漠的冰川上,剛開始難免有些手足無措,好在他們后來也一點點融入了四周的風景。
“我實在是管不動這孩子了,拜托啦!”
高中生I的父親是我的一位木匠朋友。只見她忙著跟從沒碰過的越野滑雪板搏斗,搞得自己渾身是雪。按她父親的說法,她還處于沒完沒了的逆反期。
K顯然是個孩子王。他和其他同齡的小學生們明明是初次見面,卻立馬扮演起了帶頭大哥的角色,帶著小伙伴們大鬧冰川,還搞起了相撲大賽。我不由得擔心,他們究竟明不明白自己此刻置身于多么美妙的風景中啊?不過嘛,能玩成那樣也不是什么壞事。
初中生T沒有和放肆撒歡的孩子們在一起,一個人待著,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念的是重點學校,不難想象,他肯定熬過了好幾場殘酷的升學戰爭。我之前就有些為他擔心,不知道他有沒有真的在享受這次旅行。
冬季的營地生活從融雪取水開始。水要用來喝、用來做飯、用來洗餐具……水是如此寶貴,必須把每一滴用在刀刃上。
“呃……我的盤子有點臟……”起初為這種事皺眉頭的孩子,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百無禁忌了,大口大口地扒著咖喱飯。
雖說晚上是睡在帳篷里的,但帳篷內外的氣溫幾乎差不多。在-20℃的環境下睡一晚上,你定會在第二天早上深刻體會到,小屋里的燒柴暖爐真是暖得沁人心脾。孩子們就這樣走出仿佛裹了一層糯米紙的城市生活,一點點回歸自然……在這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吃飯睡覺,做好保暖工作,維持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即便只有短短的一周,試著停下腳步關注這件非常單純的事,肯定也是大有好處的。
而且在今天,天空終于放晴了。
“今晚說不定能看到極光呢。”
“啊?你怎么知道呀?”已經曬黑了好幾圈的孩子們問道。
“怎么說呢,我能聞到極光的味道吧。”
莫名其妙的答案脫口而出。我懷著萬千祈禱,等候夜幕的降臨。到了明天,回程的塞斯納就來了,到時候我們就得下山去了。
開始搖曳的極光緩緩變形,同時在冰川上空舞動。孩子們沖出小屋,歡呼著仰望夜空。有的試圖拍下這一幕,有的干脆躺倒在雪地上……高中生I大概是蒙了,只見她一邊抬頭望天,一邊在雪地上走來走去。
“這真的是極光吧?我真的看到極光了哎!來之前,我還擔心要怎么在一個連電視都沒有的地方過一星期呢,可來了以后才發現,我壓根就沒有過這個念頭……”
初中生T離開那群無比亢奮的孩子,獨自坐在雪地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天上的光帶。不知為何,這一幕讓我松了口氣,而他的身姿也深深烙在了我的眼底。眼看著極光逐漸擴散至整片天幕,好幾顆流星穿過光帶,墜向地面。
孩子王K在干什么呢?他正在小屋里,忙著給火爐添柴火,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認真看極光。不過,孩子們腦海中的記憶也許具有無限的潛能。來日方長,何必急于一時?回到日本,恢復忙碌的日常生活后,他們甚至可以把魯斯冰川拋之腦后。但我想知道,在5年、10年后,他們是怎么想的。因為我覺得一段體驗要在某個人心里成熟,形成某種東西,應該是需要一些時間的。
魯斯冰川是只有巖石、冰雪和星星這幾種事物的高山世界。對浸泡在信息汪洋中的孩子們來說,這個世界與他們習慣的生活是完全相反的。然而,正因為“什么都沒有”,我們才能在這里感覺到寂靜的宇宙氣息。在冰川上體會夜晚的寧靜、風的冰涼、繁星的閃耀……信息少的地方,其實更蘊含著某種力量,因為這樣的光景,能給我們機會張開想象的翅膀啊。
兒時看到的風景,可能會長長久久地留在心中。我總覺得,當他們有朝一日長大成人,站在種種人生路上的十字路口時,能幫到他們的不一定是他人的只言片語,反倒是見過的風景會激勵他們,為他們注入勇氣。
下山那天,早春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遙遠的麥金利山光芒萬丈。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旅行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