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語言間致使概念的語言表征形式有共性也有不同。由于漢語意合和英語形合的不同特點,漢英翻譯中致使概念的表征方式常會發生變化。本文對漢語分句型致使結構的跨語轉換進行了詳細考察,并基于空間隱喻,根據表征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的句法形式之間的距離來衡量漢英致使結構所承載的致使語義的強度(即致使度的高低)。研究在此基礎上發現,譯者在選擇譯文的致使結構時,要對致使度的變化進行充分考量,尤其是在翻譯多重致使句時,不同致使結構的選取應將致使度的維持考慮在內。此外,譯文致使結構的變化也可能源于譯者對同一致使情境的不同識解。
關鍵詞:漢英翻譯;分句型致使結構;致使度;識解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國哲學典籍譯釋論”(項目編號:23FYYB001)。
作者簡介:時坤坤,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認知與翻譯。劉華文,博士,上海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認知與翻譯、哲學譯釋學、語際歷史書寫、詩歌翻譯、雙語詞典學。
Title: Cross-linguistic Representation of Causative Structures in Literary Translation
Abstract: There are both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linguis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causative concept among languages. There are both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linguistic representation of concepts among languages. Since Chinese is characterized by parataxis and English is characterized by parataxis, the syntactic representation of causative concepts in C-E translation often changes. This paper conducts a detailed investigation on the cross-linguistic conversion of Chinese clause-borne causative structures, and based on spatial metaphor theory in cognitive linguistics, measures the degree of causality of Chinese and English causative structures according to the distance between the syntactic forms representing causing events and caused events. On this basis, the study argues that translators should take into account the likely changes in the degree of causality when identifying causative structures in translation, especially when translating a sentence with multiple causative relations, and try to maintain the degree of causality when selecting causative structures. Finally, the changes in causative structures may also result from the translator's alternative construal of the same causative events.
Key words: C-E translation; clause-borne causative structure; degree of causality; construal
Authors: Shi Kunkun is Ph. D. candidate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in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 is cognition in translation. E-mail: Gloria-Skk@sjtu.edu.cn. Liu Huawen, Ph. D., is professor of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doctoral supervi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in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His academic interests lie in cognition in translation, trans-hermeneutics, translingual historiography, translation poetics and bilingual lexicography. E-mail: liuhuawen318@sjtu.edu.cn
一、致使的概念
致使概念屬于人類的基本概念之一,每種語言都有表征致使語義的表層形式。Talmy(479-482)從類型學的角度給了致使概念一個廣義的定義,即致使指的是事件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具體表現為:事件2因事件1的發生而發生,如果事件1不發生,事件2就不會發生。事件1就是使因事件(causing event),事件2是受因事件(caused event),基本致使情景(causative situation)便是由使因事件、受因事件和兩者間的因果關系這三個部分組成。下面的事件a和b表達的都是基本致使情景,雖然a的表層形式中沒有表達使因事件的小句而只有一個名詞ball,但其深層語義結構是“球對花瓶做了什么”這個事件,表達出來的話就可以是事件b中的“the ball’s rolling into it”。
a. A ball broke the vase.
b. A ball’s sailing into it broke the window.(Talmy 497)
Croft(198)將致使鏈(causal chain)視為一種概念結構表征方式,把致使看做事件參與者之間的力量傳遞(transmission of force),從而事件的致使語義就隱喻化地表示為力量的發出、傳遞和接受過程。由此也能看出,致使包括三個環節:作用環節、始變環節和狀態環節,致使的表達中這三個環節缺一不可(周紅 56)。比如在Harry broke the vase這個事件中,一條用于力量傳遞的致使鏈將事件中的各個參與者串聯起來,該事件的致使鏈包括Harry作用于vase、vase改變狀態以及vase所處的結果狀態(broken)這三個環節(Levin amp; Hovav 118)。在以此來分析,“花瓶碎了”和“花枯萎了”這兩個句子就不表達致使,而是表達自發事件(autonomous events)(Talmy 475),因其只涉及始變環節和狀態環節,而不涉及作用環節。但是,兩句都隱含了某種致使性的成分(人為的或自然力),這可以通過認知或語境找出。
致使作為人類的基本概念之一,是一種意象圖式(image schema)。意象圖式能組織人類的身體經驗或生活經驗,并通過概念隱喻組織人類的非身體經驗(Croft amp; Cruse 44)。Langacker的彈子球模型(Billiard-ball Model)、Talmy的力動態模型(force-dynamic model)以及Wolff的動態模式(dynamic model)都可以描述致使范疇的意象圖式(轉引自李炯英 47-61)。致使具體來說是一個驅動圖式,表現為一實體(或事件)作用于另一實體(即致使事件),并導致這個實體發出動作或產生變化(即被使事件)(周紅 77)。由此可見,致使范疇包括四個基本的語義要素,即致事(causer)、所使(causee)、致使能量(causative energy)和致使結果(causative result)。致使的語義核心是致使能量的傳遞,該能量來源于致事,發揮致使的驅動力(driving force)作用(李炯英 63)。原型致使概念是“致使主體通過物理力致使行為使致使客體產生物理性致使結果”(秦裕祥 17)。原型致使可從有生命物的驅動隱喻擴展到無生命物的驅動(如:我的話惹惱了他)、事件的驅動(如:下雨了,導致我不能去跑步了)。從致使能量的性質來看,原型致使可從物理性質的能量驅動隱喻擴展到言語驅動(如:我把他罵哭了)、心理驅動(如:我想他想瘋了)和泛力驅動(如“使”“令”“讓”“導致”等),抽象化程度從左到右不斷提高(周紅 42-45)。
語言中的致使語義會對應多種多樣的句法表征,也就是致使結構。不同語言中的致使結構會表現出不同的特點,表達同一致使情境的不同致使結構所能表現的致使的驅動力也會有所差別。以下章節將以葛浩文翻譯的《干校六記》和金凱筠翻譯的《半生緣》為例對漢語中分句型致使結構的英譯為例,對此進行詳細討論。
二、致使結構的跨語轉換
意合和形合多用來概括性地描述漢語和英語句法層面的總體特點。漢英翻譯時,致使概念的句法表層勢必會受到兩種語言這種句法特征的影響。英語作為形合語言,其形態句法表征多采用焦點思維的方法,無論從形式上還是語義上都能解析出句子的組成部分之間的主從關系。與之相對,作為意合語言的漢語從形式上缺乏明示性的標記來劃分句子各組成部分之間的邏輯關系,要依托句法形態背后的語義內容才能識別出這種關系,句子中各部分的分布是散點式的(劉華文 241)。體現在小句間的關系上,漢語就多并列結構(parataxis),而英語則多從屬結構(hypotaxis)。兩者雖是不同的結構,但卻能發揮相似的作用和功能,主要分為兩類:投射(projection)和擴展(expansion),后者又可細分為說明(elaboration)、延伸(extension)和加強(enhancement)(Morley 141)。結構不同,發揮的功能卻相似,這可以看作翻譯中形合和意合語言之間能夠轉換的一種功能基礎。鑒于漢英語言的不同特點,漢英翻譯中分句型致使結構很可能被翻譯為形合的致使結構,但英譯文也有可能會不同程度地繼承原文的分句結構。后一種翻譯多會遵循像似原則(Principle of iconicity),而前一種則常會遵循經濟原則(Principle of economy)和聚焦原則(Principle of focusing) (劉華文 242)。
2.1形式的繼承:像似原則
盡管從屬結構才是英語主導性的形式,漢語原文的分句型致使結構也有可能在英文譯文中被繼承下來,譯文采用與原文相像的結構形態,盡管像似的程度在不同譯例中會有所差別,可稱之為翻譯中的像似原則,繼承的具體方式表一所示。
這樣的例子有很多,如在例(1)中,原文表達使因事件與受因事件的小句間無連詞連接,也無致使標記詞,只用逗號隔開。譯文繼承了原文的這種結構特點,只用了分號,原譯文間的像似度就很高。而在例(2)的兩個致使句中,原文的結構基本也被繼承,但添加了并列連詞but,且第一個致使句通過名詞短語the only result點明了致使關系,后一個則用了that來回指使因事件。此例翻譯的像似度較(1)有所降低。
1)他們人手多,勞力強,干事又快又利索,和我們菜園班大不相同。(楊絳 25)
譯文:They had more people than we and they were stronger; the quickness and agility with which they worked could not have been more different than ours.(Yang 42)
2)我費盡吃奶氣力,一鍬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們大笑。(楊絳 13)
譯文:I worked with every ounce of energy I could muster, gouging at the earth with a spade, but the only result was a solitary scratch on the surface. The youngsters around me had quite a laugh over that.(Yang 25)
此外,漢語分句型致使句的對應英譯文中如果使因事件或受因事件是以從句(非謂語從句除外)來表達的,這種翻譯在這里被認為是對原文分句型致使結構的一種繼承,符合像似原則,盡管此時從句附屬于主句,造成表達使因事件與受因事件的小句間的句法關系不是原文中的平行關系。這是因為此類翻譯中使因和受因事件仍是由完整小句來表達,轉變為從屬結構更多是由于英文本身是形合語言,小句間要在形式上緊密聯系在一起。例(3)就屬于這類翻譯,原文的分句型致使句被譯為了原因狀語從句。這可看作是遵循像似原則而對原文結構的一種繼承,只是像似的程度沒有第一類高,譯者還要確定表達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的小句間的從屬關系,并把這種從屬關系體現到句法表層。
3)弱者總占便宜;我只干些微不足道的細事(楊絳 6)
譯文:Being weak put me at an advantage, for I was assigned but less demanding tasks.(Yang 13)
本文的分句型致使還包括使因和受因之間由連詞和致使標記詞連接的形式。若此類句子被譯為英語中的從句,那就更算是對原文結構的一種繼承了。如例(4)所示:
4)開開來,原來里面一只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么燙。(張愛玲 48)
譯文:He took it off and saw that he’d neglected to replace the wooden bottle-stopper, which meant the steam was in direct contact with the metal cap, heating it up.(Chang 48)
該例原文使用了致使標記詞“所以”來連接表達使因和受因事件的小句,致使關系有了表層的標記,不再單以標點隔開。對應的譯文使用了定語從句,繼承了原文的分句型結構。
2.2形式的變化:經濟原則和聚焦原則
漢語分句型致使結構是由獨立的小句來表達的,一個小句表達一個事件,且多意合結構。相對地,英語的多事件句多會采用形合結構,一個小句(主句)會通過修飾其論元的成分蘊含其他的表達事件的小句(從句)。因此對于同一致使情境,漢語中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多由并列小句來表達,且此類致使結構在漢英翻譯中有很大可能轉換為形合結構,即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的其中一個被譯為核心述謂句,另一個則被降級為周邊事件而以從屬結構的形式表達出來。因為受因事件是更基本的形式(Talmy 483),所以更多的情況是使因事件沒有出現在獨立小句中,而是以不同的方式融入到受因事件的表達之中。這樣的譯文表達相對于原文來說更加經濟,焦點也更往使因事件上集中,這是經濟原則和聚焦原則的體現。比如在例(5)中,原文包括由三個分句表達的三個事件,相鄰兩個事件之間擁有致使關系。譯文則用形合結構來表達第一個致使情境,且使因事件由一個名詞性結構the sight of her walking off alone來表達,致使動詞pain同時表達了致使力和致使結果,兩者融合表達在了一個述謂結構之中,實現了很大程度上的經濟性與聚焦性。
5)可是我看看著她踽踽獨歸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閉上眼睛(楊絳 9)
譯文:...but the sight of her walking off alone pained me deeply, and I quickly closed my eyes.(Yang 17)
6)忽然(下了)一場大雪,滿地泥濘,天氣驟寒(楊絳 7)
譯文:Then a sudden snow-storm hit, turning the ground into a quagmire and chilling the night air.(Yang 14)
在例(6)中,譯文的主句表達的是使因事件,但經濟原則仍體現得比較明顯。原文三個小句表達三個事件,只由逗號隔開,第一個為使因事件,受因事件則包括“滿地泥濘”與“天氣驟寒”這兩個事件;而譯文則是只用一個分詞型非謂語結構來表達這兩個受因事件,使因事件在主句。這樣的表達讓譯文很經濟,也使焦點集中到了使因事件上。
三、翻譯中致使結構轉換的特點
漢英致使句的表層形式除了用概括性的形合和意合特點來描述之外,兩種語言表征致使語義的句法形式還能被進一步細化。漢語中不是只用獨立的小句來分別表達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其致使范疇的表層表達形式是非常豐富的,還有遞系句、動結句、重動句、致使賓語句、“把”字句和“被”字句等(周紅 94-100)。漢英翻譯中,在保證致使語義得以成功傳達的情況下,英語譯文的致使結構中致使力與致使結果的表層形式多會通過獨立述謂句、非謂語從句、作狀語的介賓結構、名詞性短語、定語從句、狀語從句和并列句等連接。在對分句型致使結構的研究中,狀語從句和并列句被看作是遵循像似原則而對原文結構形式的一種繼承,其他的句法形態則可看作是在翻譯中經歷了結構轉換的結果。致使概念的語言表征中,受因事件是更基本的形式,因此受因事件一般出現在主句,使因事件一般在從句(Talmy 483)。因此,上述致使結構中的非謂語從句、作狀語的介賓結構、名詞性短語等一般表達的是使因事件,如下表所示:
下面是這些句法變化的一些例證。在例(7)中,使因事件由現在分詞結構做狀語來表達;例(8)用了介賓結構in the torrential downpour來翻譯原文中表使因事件的小句。
7)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于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張愛玲 272)
譯文:...living at the mercy of the elements, they can sympathize right away when they see someone in distress.(Chang 277)
8)雨絲綿綿密密,把天和地都連成一片。(楊絳 45)
譯文:In the torrential downpour, the sky and the ground seemed to have fused together. (Yang 72)
但這只是總體的趨勢,例外的情況也會出現。另外,受因事件和使因事件也有可能融合表達在一個獨立述謂句中,從而使得譯文更加的經濟和聚焦。英語中表達致使結構的獨立述謂句可細分為結果內隱型致使句和結果外顯型致使句,前者的形式為“主語+謂語+賓語”(SVcauO),后者包括“主語+謂語+補語+賓語”(SVcau CO)和“主語+謂語+賓語+補語”(SVcauOC)這兩種形式,且這類致使句的致使動詞不含明確結果,包括致使助動詞(make、let、have、get和cause等)和主觀致使動詞(如advise、command、direct、expect和order等)(秦裕祥 15)。結果外顯型致使句接近Comrie(167)所區分的分析型(analytic causative)致使,而結果內隱型致使句就涵蓋了這種分類中的另外兩種;形態型(morphological causative)和詞匯型(lexical causative)。英語中帶有詞綴(如:前綴en-與后綴-ize)的致使動詞所構成的就是形態型致使,而除去這兩類之外其他的動詞(如kill)就屬于詞匯型致使。這幾種英語述謂結構都有可能成為漢語分句型致使結構在翻譯中轉化之后的形式,如(9)所示:
9)阿源來探過親,彼此稍稍放松了記掛。只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人人都在著急。(楊絳 61)
譯文:A-yuan’s family visit lessened our concerns about one another slightly. However, eating three square meals a day without doing any work caused us some anxiety.(Yang 97)
此例中的兩句話都是分句型致使結構,且在翻譯中受應事件和使因事件都被融合表達在一個述謂句中,只是前一個譯文是由致使動詞lessen表達的形態型致使,后一個是由cause表達的分析型致使。
四、致使語義的跨語轉化
如上所述,致使語義能被隱喻化地表示為致使能量的發出、傳遞和接受過程,那么致使語義的強度也就體現為致使能量的大小,致使度越大,致使結果就會更容易實現。致使能量雖然來源于致事,但是一個致使事件的致使度并不完全由致事對所使的作用力大小來決定,它還受所使抵抗致事的反作用力的影響。也就是說,致使度取決于這兩個因素的合力,Talmy (409-421)的力動態模型(force-dynamic model)就對這種合力進行了探討,并從主力體(Agonist)和抗力體(Antagonist)的動態對抗的角度來解釋致使運動。致使度除了受語義因素制約之外,還會受到表層句法形式的影響,這可以用語言中的概念隱喻來加以解釋。
4.1基于空間隱喻的強弱致使
隱喻普遍存在于語言之中,概念隱喻是人類重要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的工作機制,某些空間概念直接應用于語言形式的建構就是其中一個表現。Lakoff和Johnson(128)認為,語言能通過概念隱喻賦予形式以意義,并提出“接近度是影響力的強度”(Closeness is strength of effect),句法成分間的距離越近,所能發揮的效力就越大。這里語言成分間的形式距離表面看是指兩者之間的線性距離,但從更深層次來說,它指的是兩者間的結構距離。比如:盡管其線性距離是一樣的,但兩個語言成分X與Y在[[AX]Y]中的形式距離比在[A[XY]]中的要大,因為X與Y成分在前者中的獨立性更強,組合方式更松散(張敏 218)。在下面的例子中,a句中的受因事件(Harry’ s death)和使因事件(what Sam did to cause it)融合表達在一個單獨的述謂結構之中,兩者間的關系非常緊密,這樣表達的致使更為直接;b句中表達使因和受因事件的表層形式之間的距離稍大一些,這樣的致使句所表達的致使語義就會稍弱;而c句則是用了兩個處于從屬關系的小句,兩者間的關系較為松散,所能表達的致使力就更弱些。
a. Sam killed Harry.
b. Sam caused Harry to die.
c. Sam brought it about that Harry die. (Lakoff amp; Johnson 131)
在跨語翻譯中,相對于致事和所使合力的變化,致使度更多地會受語言的不同句法表達形式的影響,因為在跨語翻譯中確保原文和譯文語義的一致性是至關重要的,而因為兩種語言概念表征方式的差異,表達同一致使情境的原譯文的致使結構就有可能發生變化,使得表達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的表層形式間的距離發生改變,從而導致致使度的跨語變化。比如下面a句的翻譯,給出的三個譯文都在語義上繼承了原文的致使關系,但只有譯文d繼承了原文的并列結構,原譯文的致使度基本一致,而譯文e和f則采用了不同的句法結構,使因和受因事件的句法表層間的距離都比原文要近,其所表現的致使度相比于原文就增高了。
a.刮風了,窗戶開了。
b.刮風了,所以窗戶開了。
c.風把窗戶吹開了。
d. The wind arose, the window opened.
e. In the wind, the window opens.
f. The wind opens the window.
漢語作為意合語言,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會相對多地以不同的小句來表達,在翻譯成英語這個形合語言的時候,一種情況是,譯文仍可能會繼承原文的分句型結構,此時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之間的距離大致相同,原譯文總體來說在致使度方面變化不大,但也有例外。如上例中b句仍是分句型致使結構,但連接詞“所以”使得該句的致使驅動力更強,若還譯為譯文d那樣的句式,致使度就有些變弱了,e譯文會更合適一些。而c句是“把”字句,它同致使賓語句一樣都表達很強的致使(周紅 102),f譯文的獨立述謂句更加適合作為該句的翻譯。另一種情況則是,原文的致使結構遵循經濟原則和聚焦原則而發生轉變,使得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之間的距離縮短,這可以成為判定譯文致使度增強的一個大概的依據,但不是所有分句型致使結構的這種翻譯都會造成致使度的增強,還要根據不同的致使情境來做判斷,下節將對此進行詳述。
4.2致使度變化背后的語義考量
翻譯中,原文和譯文會用不同的致使結構來表達同一個致使情境,這種句法表征的多樣性歸根結底是受語義支配的。語言會用多樣化的致使結構來表達致使語義的細微差別,不同語言通過致使結構來體現的致使語義的種類也會有所不同。Dixon(63)區分了語言中影響致使概念表層表達形式的9個語義參數。其中,與致事有關的參數有4個:直接性(directness)、意圖性(intention)、自然性(naturalness)與參與性(involvement)。漢語和英語中要由致使結構來表征的致使語義有同也有異,同一致使語義在不同語言中也可能由不同的致使結構來表達。比如,漢語和英語都可以通過不同的致使結構來表達致事是自然為之還是努力為之。上節中的kill和cause to die,兩者間致使度的差異根源在于致事的直接性上。前者是直接致使,致事直接對致使結果負責;而后者是間接致使,有著時間距離。漢語可用“殺死”這個動賓結構來對應kill,而“導致……死亡”來對應cause to die。兩者所用的致使結構略有差異,但都能通過表層形式來表征致使語義直接性上的差異。
上述例子是獨立述謂結構的致使句。在翻譯分句型致使結構時,譯者也要對原文和譯文致使結構所能體現的致使語義有清晰的認識,以便促進致使語義的準確傳遞。尤其是對于多重致使句的翻譯,譯文中致使結構的選擇除了要考慮增強結構的多樣性以避免單一句式的單調重復之外,致使度的強弱也是需要考量的重要因素。分句型致使結構若有連詞或指示標記連接,或者其表達使因事件的分句涉及人的心理和情緒變化等,這樣的結構所表現的致使度就較強,如下例所示:
10)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聯想到石翠芝。(張愛玲 52)
譯文:Seeing the little boy reminded Shijun of his own childhood. And that made him think of Shi Tsuizhi. (Chang 51)
11)看他那樣高高興興的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凄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張愛玲 102)
譯文:Shijun’s eager high spirits, not in the least dampened by the snow, sent a blast of cold loneliness through Shuhui. He turned over, burying himself in the bed.(Chang 100)
12)走了一會兒,忽一腳踩個空,栽在溝里,嚇了我一大跳;(楊絳 50)
譯文:I continued walking ahead, when suddenly my foot stepped into space and I tumbled into a ditch, scaring myself half to death.(Yang 78)
在上面的分句型致使結構中,相鄰事件會構成一個致使情境,每個例子都包括兩個致使情境,且這兩個致使情境都有不同的致使結構來表達。這種表達表面看是為了避免表達上的重復,但從更深層次來看,也受到了不同致使情境的致使度的影響。例(10)和例(11)的前一個致使情境的致使度都比后一個要高些,前者是因為有致使標記詞“使”以及程度副詞“非常”,后者是因其使因事件為人的情緒變化,因而兩者都用了獨立述謂結構來表達第一個致使情境,拉近了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之間的距離,而兩例的第二個致使情境的表達則依舊繼承了原文的分句型表達。例(12)則是第二個致使情境的致使度更高些,其使因事件為人的心理變化,因而譯文用了非謂語從句,而沒有繼承原文的分句型結構。
五、翻譯中致使關系的再識解
漢英分句型致使結構在翻譯中的形式變化可以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得到解釋,即語言會通過力動態模式對致使概念進行建構(Talmy 409),原文和譯文都是基于這一種意象圖式來識解(construal)同一致使情境的,兩者致使結構上的差異源于兩種語言意義-形式映射(meaning-form mappings)方式的不同。除了表層形式上的跨語轉變,譯者還可能對原文中由多個結構上較為松散的小句來表達的一個使因事件或受因事件進行派生性再識解,以便在譯文中能更直接地將其表達出來。比如在例(13)中,原文受因事件是“以后也沒大來過”,劃線部分構成其使因事件,但譯文并沒有繼承該使因事件的句法表征,而是由He didn't like to impose來表達該使因事件,它與受因事件有更加直接的關系,派生于原文的使因事件。而在例(14)中,重新識解的結果則是派生出更進一步的受因事件,即let myself get carried away with wild thoughts。
13)世鈞自從上次帶朋友來看房子,來過一次,以后也沒大來過,因為他們家里人多,一來了客,那種肅靜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覺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們,孩子們天性是好動的,乒乒乓乓沒有一刻安靜,怎么能夠那樣鴉雀無聲。(張愛玲 86)
譯文:Shijun had been to Manzhen's house once before, that day he'd brought the potential tenant. Her family had the habit of scurrying into corners when a guest appeared, which must be hard on the children - how could those rambunctious little ones suddenly become pin-drop quiet? He didn’t like to impose, so he hadn't returned.(Chang 85)
14)我自慚誤聽傳聞,心生妄念(楊絳 59)
譯文:I was ashamed of myself for having listened to rumors and let myself get carried away with wild thoughts(Yang 93)
在沒有致使標記詞和連詞的指示的情況下,對于漢語中一些僅由標點符號隔開的小句所構成的分句型致使結構,譯者識別出的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可能與原文存在一些偏差。比如在例(14)中,共有三個事件,“誤聽傳聞”和“心生妄念”都是使因事件,“自慚”是受因事件。而在英譯文中,having listened to rumors引起I was ashamed of myself,構成一個致使情境,而這個致使情境又引起第三個事件。
譯文在把原文的分句型致使結構轉換為獨立述謂結構時,所使用的的謂語動詞可能不是致使動詞。致使動詞按語義可分為五類:致讓類、使讓類、控制類、對抗類和意愿類(李炯英 103),而例(15)中的謂語動詞like不屬于這五類中的任何一種,這就使得譯文中的致使語義變得不那么明顯了。
15)這倒沒有什么,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張愛玲 48)
譯文:That alone did not mean much, but his wife did not like to hear him disparaging their son.(Chang 48)
結語
本文以漢語分句型致使結構的英譯為例,深入分析了翻譯中致使結構的跨語轉化以及與之相隨的致使語義即致使度的跨語轉化特征,并從基于力動態模式的認知再識解角度討論了致使結構的跨語轉換。在致使語義的跨語表征中,漢語意合的特點和英語形合的特點很容易影響到漢語分句型致使結構的英譯表達。譯文可能依照像似原則繼承原文的分句型結構,也可能依據聚焦原則和經濟原則,將分句型結構轉變為從屬結構或獨立述謂結構。基于空間隱喻,我們能根據表征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的句法形式之間的距離,衡量漢英致使結構的致使度的高低。那么在上面兩種致使結構的轉變中,前者的致使度基本保持不變,后者的致使度會得到不同程度的提升。但對于一些分句型致使結構,其所表達的使因事件是反映人的心理情感變化的,這樣的致使結構所表達的致使度就較高,不能單以使因事件和受因事件形式之間的距離來判斷其致使度。翻譯中語義的準確傳遞是至關重要的,在進行翻譯實踐時,譯者要充分考量致使結構的原譯文句法形式的轉換所能引起的致使度的變化,盡量保持致使度的一致。此外,譯者在對致使結構所表達的使因事件與受因事件的再識解上也要足夠留心。對于漢語中其他類型致使結構在翻譯中呈現出的具體特點還有待進一步探索。
引用文獻【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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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丁如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