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劇經典現代戲《香魂女》人物塑造與文本特色評析

摘 要：豫劇《香魂女》是著名劇作家姚金成根據周大新中篇小說《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改編創作的現代戲作品。該劇被多次搬上舞臺，獲得了很多榮譽和國家級大獎，2000年被排演后就獲得了第六屆中國藝術節大獎，劇本獲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實現了新時期河南戲劇的一次歷史性突破和跨越。《香魂女》劇情跌宕起伏，戲劇沖突強烈，唱念語言樸實爽朗，唱腔悅耳動聽，富有地域特色，特別是劇中主要人物香嫂和環環這婆媳二人的形象塑造得十分成功，個性鮮明又真實感人，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該劇是新時期以來豫劇現代戲經典之作，其極高的劇本文學價值和舞臺價值，時至今天仍然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關鍵詞：豫劇《香魂女》；人物塑造；文本特色；價值借鑒

豫劇《香魂女》是河南劇作家姚金成根據周大新中篇小說《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改編創作的現代戲作品，在2000年首演后就獲得了第六屆中國藝術節大獎，劇本獲中國戲劇獎曹禺劇本獎，實現了新時期河南戲劇一次歷史性突破和跨越。雖然是二十多年前的舞臺劇，但經典作品永遠不會過時。筆者在進行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改革開放四十年新編戲曲劇目研究》研究時，對該劇進行了細致、深入的探究，發現《香魂女》劇本創作及舞臺呈現時至今天仍然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舞臺價值，值得我們學習借鑒。受篇幅所限，本文從該劇人物塑造和文本特色兩個角度進行評析，以便讀者對該劇欣賞、學習。

一、人物塑造

豫劇現代戲《香魂女》塑造了香嫂、環環兩個農村女人形象。她們是婆媳關系。兩個女人的婚姻都很不幸。造成她們婚姻不幸的主要根源是家境貧窮，因而不得不分別嫁給賭徒和傻子，承受著巨大的精神痛苦和肉體折磨。

婆婆香嫂的形象具有復雜多面性。她自小跟隨父母逃荒，七歲時被父母賣給了沈家。年幼的香嫂無力反抗，只能接受被賣的命運。十六歲又被逼成親，嫁給脾氣暴躁、好賭成性的買家兒子沈二東。面對強迫的婚姻，痛苦的香嫂也想以跳河自殺進行反抗，但終究為了活命而選擇“認命”，忍辱負重去“熬日月”。“十六歲逼圓房我不答應，差一點跳進這香魂塘中。到頭來心再強也得認命，熬日月有飯吃就謝天有靈！”這是劇中香嫂勸說媳婦環環的唱詞，她希望環環像當年自己一樣認命，接受嫁給傻兒子墩子這個扭曲婚姻的事實。香嫂這番勸說，既體現出她被逼嫁、被欺辱的悲慘過往，又暴露出她性格中懦弱自私的一面。為了活命，香嫂最終沒有像很多香魂塘中的冤魂一樣以死反抗欺辱，而是向殘酷的命運妥協，嫁給了好賭成性的沈二東，生下了傻兒子墩子。沈二東經常辱罵、毒打香嫂，香嫂只能默默承受。鈞窯廠伙計實忠暗地里照顧、幫助香嫂十多年。兩人情投意合，還生下了女兒靈芝。可香嫂沒有勇氣和實忠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只能偷偷摸摸地暗中往來。

香嫂被丈夫沈二東辱罵毒打，關起門來暗自悲泣的身影令人憐憫。可是為了給自己傻兒子娶妻傳宗接代，用兩萬元錢“買”了環環做媳婦之舉又令人憤慨。她忘記了自己當年被父母用一斗麥子交換的代價賣到沈家、被逼嫁給又老又丑、好酒嗜賭的沈二東帶來的傷害和痛苦。為了傻兒子娶妻生子，她用同樣的手段去傷害一個貧窮、善良的少女環環，硬生生地拆散了環環和戀人小周。在第一場洞房戲中，她語重心長地勸說被墩子抓傷的環環要認命：“唉！環環，咱們鄉下女人都是這命。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情呀愛呀的，那都是虛的，就這穿衣吃飯過日子，才是真的。不怕你笑話，當年我看見墩子他爹，那心里也是一百個不愿意！可是，日子長了，自然就覺著是一家人了！你看現在，多少人還羨慕我劉香嫂過得值呢！ ” 這番話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像一個年長的婆婆給年輕的媳婦傳授生活經驗。但是這番寬慰的話與她的傻兒子墩子瘋瘋癲癲、粗暴的言行舉止聯系在一起，又顯得多么滑稽和自私虛偽。第二場戲沈二東向香嫂要賭錢不得，辱罵毒打香嫂時，香嫂勸說環環的這番“寬慰話”更讓觀眾覺得荒唐可笑。

為了讓環環死心塌地跟墩子過日子，斷絕與戀人小周書信來往，防止二人藕斷絲連，香嫂無情地將小周寄給環環的信藏匿起來，對環環的態度從起初的哄騙、誘惑——“金項鏈娘為你早就選定，未過門娘就為你記了一功。沈家這神窯，沈家這門庭，今后都由你支撐。環環兒，你能干，你聰明，你可要想得開，別學那糊涂蟲，讓娘心里疼”，到直接撕破臉進行威脅恐嚇——“若要是不聽勸胡思亂想，莫要怪我翻了臉不像個好娘！”人物負面形象清晰地立在舞臺上。

不過劇作家這樣塑造香嫂形象并不是胡編亂造。為了給兒子娶妻生子，完成農村十分看重的傳宗接代大任，像劇中香嫂這樣的農村婆婆當今仍然大有人在。因此香嫂的心理和行動是真實可信的，作品對現實的反思和批判在今天看來也仍然具有價值。

劇中香嫂的雙面人格形象也體現在她對待環環和實忠的不同態度上。鈞窯廠伙計實忠是香嫂的情人，兩人共同孕育了小女兒靈芝。實忠暗地里幫助、愛護香嫂，是香嫂的精神支柱和情感慰藉。二人真心相愛，卻不能光明正大走到一起。劇作家運用對比和反襯手法，一方面通過香嫂強迫環環接受與傻兒子無性無愛扭曲的婚姻，體現她冷酷自私和絕情的一面，又通過大段的抒情唱段和情節演繹來展示她對實忠濃烈的情愛——

香香 （唱）一天不見小窯匠，

總覺得心里蕩蕩空。

實忠 （唱）多少回夢里嗩吶響，

香香 （唱）多少回夢里拜花堂！

實忠 （唱）多少回夢醒來淚眼空望，

香香 （唱）多少回想同你遠走他鄉……

實忠 （唱）夜黑路斷咱手牽手，

有伴兒不怕鬼打墻！

香香 （唱）苦澀的日子有盼望，

盼望著相聚破窯坊。

人性是復雜的。舞臺人物也應該是立體、多面性的，這樣的人物形象才真實可信，不會單一化和符號化。豫劇《香魂女》中的香嫂既是個被販賣、被逼嫁的可憐農村婦女，又是個用金錢做砝碼買賣婚姻、逼迫少女環環嫁給自己殘疾兒子的可恨人。她阻止媳婦環環與戀人小周相愛，轉過身卻與自己的情人實忠卿卿我我難分難離；她缺少愛和溫暖，暗地里與實忠相好尋求情感彌補，甚至緊緊抓住實忠不讓他離開，同時又己所不欲卻施于人，采用恩威并施手段逼迫環環順從命運安排，與傻兒子墩子好好過日子，為沈家傳宗接代。她人前堅強能干，人后以淚洗面。她在墩子面前是一個慈愛的母親，在實忠面前是個溫順的女人，在二東面前是個被欺辱的婦女，在環環面前又是個虛偽自私的婆婆。這就是劇中香嫂復雜多面性的舞臺藝術形象。

然而劇作者并不是把香嫂作為批判對象來刻畫的，而是用同情、憐憫、寬容的目光審視這一類農村婦女如何在特定環境和時代背景下的人格分裂和內心世界的變化。劇作者還是帶著美好的愿望讓香嫂最終自我救贖。——老情人實忠離去，賴以生存的鈞窯廠隨之崩塌毀壞，丈夫沈二東賭博打警察被抓進監獄，一系列生活的劇變讓香嫂哭天不靈求助無門。正當她崩潰絕望之際，一直被其防范、說教的環環卻出現在她面前，用實實在在的話語寬慰她、鼓勵她——“娘，我打聽過了，賭債不受法律保護！鈞窯還是咱家的鈞窯！”“娘，你該換個活法了！神窯要是這樣垮了，別說對不起實忠叔，也對不起你自己呀！”環環的一席話令香嫂意外、震驚，她怎么也沒想到，在最落魄無助、悲傷絕望的時刻，是這個被自己花錢買來的兒媳婦真心安慰她，給她出主意想辦法，鼓舞她生活下去的勇氣。想到環環幫她掩護自己與實忠約會差一點被沈二東撞見私情的舉動，再看到環環手臂、身上被墩子咬傷、掐傷的累累傷痕，香嫂內疚了，覺悟了。未曾泯滅的良知被重新喚醒，道德底線被重建。她幡然醒悟，痛悔不已。在劇中，香嫂動情地唱道：

香香 （唱） 環環她低頭無言輕輕離去，

千斤石壓我心身癱氣虛。

到如今她對我沒半點惡意，

見傷疤如雷電擊我心扉！

……

兩萬元我把環環娶，

她好似當年我賣身沈家童養

媳。

我人生已誤沼澤地，

怎讓她再學我苦熬日月走荊

棘。

她可曾忍過多少悲痛？

她可曾咽下多少委屈？

她可曾夜半枕上暗哭泣？

她可曾心中火焰燃又熄？

她可曾香魂塘邊想輕生？

她可曾香魂石上長嘆息？

我已是進退兩難錯上錯，

卻又來用繩索捆綁夫妻！

一面鏡子左右照，

她是我，我是她，難分她我

你，

分明是一個“女”字多嘆息！

今日媳婦明日婆，

今日婆婆昨日媳。

如今已是啥年月，

怎能夠再讓環環學自己？

自審自問拿主意，

我還是自破牢籠放鳥飛！

自釀苦酒我自飲去，

送環環自由身另選佳婿！

至此，香嫂實現了自我救贖。她從一個自小被販賣的小女孩，之后被逼嫁給賭徒、受到欺辱毒打的可憐農村婦女，再到為了幫傻兒子娶妻生子不惜重金買賣婚姻、拆散他人自私自利的婆婆，最終被善良、寬厚的媳婦環環感動覺醒，放走環環去尋找幸福，面對挫折重新站起、勇敢面對的新時代婦女一次次重大轉變。香嫂的轉變過程是真實可信的，其多面性格化的形象生動鮮明，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豫劇《香魂女》塑造的另一個香魂女形象是媳婦環環。與香嫂被動地接受殘酷命運安排不同，環環的行動自始至終是被動中有主動。同樣因家境貧窮不得不接受痛苦的婚姻安排，但環環忍辱接受扭曲婚姻的目的是為了救治病危的母親。為了給病床上母親治病，她甘愿跳火坑收下香嫂兩萬元彩禮，答應嫁給其傻兒子墩子。雖然心里很痛苦，也跟香嫂一樣新婚夜在香魂塘邊徘徊欲自殺，但善良和孝順使她終究打消了以死抗爭的念頭。“爹娘生養我二十載，樹要開花果要紅！兩家的苦樂我一人定，怎能讓親人再把這痛苦擔承。”環環在香魂塘邊的妥協，與香嫂為了活命“認命”的想法不一樣。香嫂純粹是為了自己生存，環環則是一心一意為了父母，尤其是為病危的母親治病，甚至還想到了婆婆香嫂一家人的生活才忍辱含垢地活下去。這反映出兩個人的思想境界和品格高低之分。

除了孝順，善良是環環第二個品格特點。在劇中她掩護實忠和婆婆香嫂私情不被公公發現，被墩子打傷、受到驚嚇跑回娘家后又主動回到婆婆家，在香嫂絕望無助時給予她寬慰和幫助，都充分體現出她善良、寬容這些美好品質和性格特點。

除了這些，劇中給觀眾留下最為深刻印象的是環環“自尊、剛強”的性格形象。即使無奈痛苦，接受了嫁給傻子墩子的事實，但是環環并沒有自輕自賤，仍然保持著人格尊嚴和思想獨立。為了籠絡感情，誘惑環環接受墩子安心過日子，香嫂四次送給環環金項鏈都遭到了環環堅決、果斷的拒絕：“我……不要！”直至最終臨走時將金項鏈塞到香嫂手里毅然離去，都充分體現了環環自尊自愛、不被金錢物質誘惑的堅毅、獨立的性格特點。香嫂擔心環環暗地里與戀人小周來往，話中有話地恐嚇環環要珍惜眼前安穩生活，不要胡思亂想做“糊涂事”。面對香嫂居高臨下的嘲諷和威嚇，環環立即反擊婆婆：

環環 （唱）依你說人窮人富不一樣，

俺就該兩毛錢燒餅啃著香。

依俺說再窮再富人一樣，

誰不知夏天熱來冬天涼！

多少回反反正正兩面想，

硬著頭跟您把媳婦當。

一念您辛苦創業不容易，

兩萬元幫我家非同尋常。

二念您鈞窯事業多誘人，

七彩窯變傳四方。

三念您憐子心切可體諒，

墩子他弱智人需要扶幫。

通過上述唱詞可看出，環環反擊婆婆的話有理有據字字有力，既有義正詞嚴的說理，又有真摯感人的說情，體現出環環獨立自主的人格魅力和明事理、重感情、善體諒的優秀品質。

同是不幸的香魂女，香嫂與環環性格化形象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香嫂身上有貧困地區很多農村婦女具有的思想、道德局限性和性格缺陷，比如懦弱、自私、言不由衷、精神麻木等。這些跟歷史文化、生活環境、教育缺失、人性短板等眾多因素有關。環環是新時期年輕的女性形象，正處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新思想、新觀念、新思維等都在她身上有著鮮明體現。比如她發覺婆婆和實忠的私情，并沒有公開揭露，也沒有反感、鄙視之情，相反卻在關鍵時刻掩護二人私情不被香嫂丈夫沈二東撞破發現。環環這個行動是建立在她同情婆婆悲苦婚姻、認可婆婆和實忠真實愛情的基礎上所為，反映出環環開放、理性的觀念，以及愛情至上的思想和精神追求。在婆婆遭受到一系列打擊絕望無助的時刻，她能挺身而出出言寬慰，積極提供解決問題之道，告訴香嫂“賭債不受法律保護！鈞窯還是咱家的鈞窯”，說明環環有法律意識，敢于同違法現象作斗爭，勇敢維護自己合法權益。她勸說香嫂把實忠請回來——“你該換個活法了”，樹立了環環追求婚姻幸福、實現自我人生價值的中原農村新婦女形象。總之，豫劇《香魂女》中的環環雖然命運悲苦，但其在悲苦的婚姻生活中自尊自愛、真誠善良、堅毅熱忱的美好品質和舞臺形象，贏得了廣大觀眾的喜愛。

二、文本特色

豫劇劇種風格質樸醇厚、豐富細膩，富于鄉土氣息。它通俗易懂，貼近百姓，具有濃郁的河南地域文化特征。因此，反映農村生活、農民形象的《香魂女》，首先在人物語言上要做到符合豫劇劇種特色，吻合中原大地農民語言特質。《香魂女》唱詞通俗工整，念白樸實爽朗，既有幽默詼諧的地方口語、俗語表達，又有親切簡練的對白唱段，凸顯出中原農民質樸、善良、樂觀的性格特點。整部戲的人物對白和歌唱簡潔生動，非常生活化、個性化，不僅推動了情節、節奏快速變化發展，也令觀眾感到親切愉悅。劇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特定的個性化語言特征。比如香嫂的語言含蓄穩重，干練柔和，體現出她既是一個人前有身份地位的婆婆和鈞窯廠主人：“娘我愿為你干，娘我愿為你掙。愿為你拉斷那牛皮套繩！金項鏈娘為你早就選定，未過門娘就為你記了一功。沈家這神窯，沈家這門庭，今后都由你支撐。環環兒，你能干，你聰明，你可要想得開，別學那糊涂蟲，讓娘心里疼！”又是一個暗地里被好賭丈夫欺辱的可憐妻子、苦心撫養傻兒子的生活不易的母親、與助手實忠偷偷相好的柔弱情人等多重角色農村中年婦女形象。“多少年風雨坎坷咬牙過，都說我賢妻良母好婆婆。有誰知我一顆心掰成幾瓣兒過，有誰知我暗中眼淚流成河！……”由于身份和心境不同，上述兩段唱詞明顯能夠看出人物性格化語言的變化。一個是作為婆婆對剛過門的兒媳婦居高臨下的說教口吻，一個是被丈夫辱罵毒打后獨自閉門流淚的懦弱女人的內心悲嘆，因此唱詞風格是有很大區別的。

與香嫂相比較，環環的唱念語言有自己的特色。這跟雙方年齡、身份、處境和性格不同有關。環環的語言總體來說簡潔干脆，柔中帶剛，同時有一定的文采和抒情性。如“依你說人窮人富不一樣，俺就該兩毛錢燒餅啃著香”，這段唱詞展示環環面對婆婆譏諷和威脅時堅毅、剛強的性格特點。當然，環環是善良、明事理的。當她得知婆婆要放自己歸家、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時，她感動、興奮，隨之又為婆婆未來命運擔心——

環環 娘啊娘——

（唱）我走后誰照顧墩子和你？

我走后你定會更加孤凄。

娘啊娘，你畢竟一天天上了年歲，

誰跟你常相伴兩情依依。

墩子他常犯傻不能自理，

公爹他被拘留不知道啥結局。

實忠叔此一去千里萬里，

鈞瓷窯還需你獨扛大旗。

你操了一輩子心，

你流了一輩子淚。

你受了一輩子苦，

你忍了一輩子屈。

誰都知你爭強好勝名傳鄉里，

現如今路在腳下你不能再苦自己！

上段唱詞語言特色是抒情、柔和、質樸的，展示出環環對婆婆香嫂同情、憐憫、不舍和擔憂之情。

劇中反面角色是香嫂丈夫沈二東。他嗜酒好賭，經常辱罵毒打香嫂，是一個暴躁、蠻橫、粗鄙的農民形象。在劇中，他的語言結合地域方言和時代流行語進行唱念，很有個性張力和喜劇化色彩，加上演員精彩表演，時不時引起劇場觀眾哄笑聲。例如他向香嫂要錢去賭博遭到拒絕后，毒打香嫂時的一段唱詞——

二東 （唱） 做女人溫溫順順脾氣別古怪，

做女人賢賢良良別把路走歪。

做女人千年的規矩不能改，

再成精我也是腳來你也是鞋！

是腳就要把鞋踩，

不打你，你不知道啥叫乖！

這段唱運用三句排比句和一個比喻句，使得唱詞非常直白有氣勢，利用腳和鞋的比喻通俗易懂又很貼切，同時也很荒唐可笑，將沈二東殘暴、淺薄、粗鄙的性格特點鮮活地展示在觀眾面前。除此之外，沈二東威嚇香嫂、環環的語言：“我想賭！我想喝！你是我老婆！你掙了錢，不就是讓老子我去瀟灑嗎？快！給我錢！”“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扛著走！”這些語言也非常接地氣，讓觀眾感到親切熟悉。

《香魂女》劇本結構嚴謹，節奏明快，唱詞清晰，劇情順暢。不足五分鐘的序幕（楔子），將故事發生的時代背景、主要人物亮相、矛盾引線等簡明生動地展示出來，并推出懸念引起觀眾產生強烈的觀劇期待心理。前三場戲通過逐場介紹女主角香嫂與媳婦環環、丈夫沈二東、情人實忠關系，敘述故事的起因和發展，展示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和情感糾葛，細致剖析兩位女性復雜的內心世界。后三場戲通過香嫂要求環環與戀人斷絕書信來往并言語威嚇、香嫂與實忠私下約會被沈二東差點撞破后不得不分開、香嫂遭受一系列打擊后在環環的鼓勵下重振信心放歸環環自由身的情節演繹，將矛盾逐步推向高潮，人物關系逐漸發生轉變，直至故事結局塵埃落定，人物形象最終定格在舞臺上。可見這六場戲結構是嚴謹穩定的，沒有松散多余之感。

該劇首尾呼應結構產生的隱喻性效果也很明顯。《香魂女》劇情開場時是沈家鈞窯開窯的場面。在鈞窯火光中，象征鈞瓷的舞女從鈞窯中魚貫躍出，香嫂興奮地穿梭在這些美麗的精靈中。鈞窯開窯隱喻著香嫂事業紅火、喜事連連，同時也禍福相依，在開窯和娶親的喜事中隱含著一系列矛盾沖突和禍運的到來。劇情結尾處，沈家神窯敗窯，香嫂悲呼撲向鈞窯，象征敗窯的舞女如受傷的精靈圍其而舞。敗窯隱喻著香嫂事業、家庭和個人情感遭受到重大挫敗，她受到了接連打擊情緒崩潰。但是也正是在走投無路絕望的情況下，環環真誠的言語和行動使她又看到了希望，重拾信心面向未來，同時完成了自己心靈和道德上的救贖。這樣的情節結構設置，將劇情開場與劇情結束時舞臺呈現形成對立，起到了整部戲首尾劇情前后呼應、相互對比的藝術效果，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多數現實主義的現代戲反映的是普通人物的現實生活，展示的是現實矛盾給人物生活和命運帶來的重大影響。因此這類現代戲應注重加強作品的戲劇沖突，通過強烈的矛盾沖突給劇中人物帶來的刺激和打擊，展示其劇烈的心理波動和情感抒發來塑造真實感人的藝術形象。豫劇《香魂女》每場戲戲劇沖突都很強烈，在緊張、激烈的沖突中推動劇情快節奏發展，達到增強舞臺藝術感染力的效果。如第一場戲主要戲劇沖突是洞房中環環與墩子廝打過后內心恐懼、痛苦、迷茫的情感宣泄：“香魂塘月朦朧我心寒意冷，似有那往日冤魂悲泣聲。”這是典型的人物在遭受到外在身體或語言沖突打擊后發生的內在心理沖突表現。這樣的內心沖突在戲曲舞臺上一般通過人物的大段唱來宣泄展示。這段唱近二十句，將環環內心痛苦、矛盾的形象第一次展示在觀眾面前。

第二場戲的戲劇沖突主要體現在香嫂和丈夫沈二東激烈的肢體和語言的沖突上。沈二東向香嫂要錢去賭博，香嫂不答應。沈二東撬開錢箱欲拿走改建窯廠的錢款，遭到香嫂阻攔。沈二東惱怒暴打香嫂，并用言語羞辱她。二東走后，香嫂獨自悲泣感傷。這場戲仍然是由外在戲劇沖突導致的人物內在心理沖突，首次展示出人前體面要強、人后屈辱生活的真實復雜的香嫂形象。

第三場戲是整部戲最為抒情、溫馨的一場情感戲，通過雙人伴舞、香嫂和實忠深情對唱的舞臺表演來交代二人情感發生過程和濃烈程度。這場戲唯一的沖突是在結尾處墩子的突然發病，環環被驚嚇，衣衫不整地在黑夜里奔逃回家的情節場面，給觀眾留下了巨大的懸念。

后三場戲沖突一場比一場強烈，使得劇情逐步奔向高潮。這三場戲通過香嫂欲阻止環環與戀人小周書信來往產生的沖突，香嫂與實忠暗地偷情差一點兒被沈二東撞見、環環掩護脫險，香嫂悔恨醒悟后放歸環環自由等一系列外在矛盾和內在情感沖突來推進劇情、刻畫人物形象。特別是最后一場戲，面對善良、被自己傷害的環環，劇中通過香嫂二十七句唱句充分展示出其內心翻江倒海般激蕩情緒，震驚、羞愧、痛悔、自責、祈盼等豐富情感盡情地展示在觀眾面前。如果沒有這段自思自想、自責自省、悔恨交加、自我救贖的人物內心情感沖突演繹，這場戲戲劇走向難以達到高潮，人物正面形象也不能充分立在舞臺上，該劇的主題價值也必然遭到很大損害。因此，最后一場女主人公香嫂這段內在心理沖突戲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它起到了畫龍點睛的劇本文學作用，達到了舞臺藝術效果。

優秀戲曲劇本程式化歌舞創造一定合情合理。合情是指歌舞抒情時既恰當又能充分展示劇中人物情感正常走向和抒發需要，不能該抒情不抒情，不該歌舞時亂歌舞。合理是指劇本中程式化歌舞一定要能夠體現出戲曲特點，體現唱念做打的戲曲創作規律和美學特色，不能失去戲曲味道，使歌舞不倫不類。豫劇《香魂女》唱念及歌舞創造具有鮮明的戲曲特征，體現在唱詞工整規范、合轍押韻上。整部戲的唱詞通俗易懂，具有豫劇劇種樸實親切、抒情色彩濃郁的特點。《香魂女》唱的形式非常豐富，既有大段抒情獨唱、節奏明快的雙人對唱、舞臺感染力很強的三人輪唱、合唱，也有幕后男女群唱、人物邊舞邊唱等。幾乎在每一場戲中，我們都能看到人物的大段抒情唱，有些唱段唱腔在當今社會被持久地廣為傳唱。如本文開頭所述的“香魂塘月朦朧我心寒意冷”“環環她低頭無言輕輕離去”等唱段。劇中也有眾轎夫抬轎子邊唱邊舞的歌舞場面，象征著鈞瓷的眾多舞女寫意化舞蹈、幕后女群唱的歌舞場面，青年男女伴舞以襯托香嫂和實忠愛情的雙人舞蹈和對唱場面……這些豐富的歌舞形式無疑強化了《香魂女》戲曲特色，增強了舞臺感染力和藝術觀賞效果，令人觀之心中充滿了愉悅之感。

（本文系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改革開放四十年新編戲曲劇目研究”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19BB020。作者單位：中國戲曲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