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要做不一樣的紅色舞劇,從何處入手?從舞劇本體化敘事入手,從深挖女性特質入手,從營造舞臺留白意蘊入手。本文試圖從舞蹈本體、人物形象和舞美設計三個視角出發,分析舞劇《絕對考驗》能成為“西部唯一”的本質因由。剖其動作語匯的選用,以舞劇本體化敘事的創作手段為原點,借助舞蹈語匯的多元性和可舞性營造“戲劇化”氛圍,重新梳理“舞”與“劇”的關系。究其人物形象的刻畫,四重情感,兩種特質。舞劇《絕對考驗》信仰、友情、愛情、親情四線并行,以情為線,融情于理,聚焦女性與英雄兩個視角,深描主人公的女性特質,在紅色題材舞劇作品中填補了女性畫筆的空白。述其舞美設計,從“動態暗示”、空間布景兩個角度書寫中國藝術的留白美學。舞劇《絕對考驗》致敬更多默默奉獻的人,弘揚革命時期的紅巖精神,為人民放歌,為時代鑄魂。
關鍵詞:舞劇本體化敘事;女性英雄;留白意象
“前程是天上的云霞,人生是海里的浪花。卿!莫愁徊,趁這黃金的時代,努力你的前途,發出你燦爛的光華!”紅巖英烈張露萍在16歲時便寫出了此般心雄萬夫的短詩。以張露萍為原型,編導丁偉攜重慶歌舞團傾力打造舞劇《絕對考驗》。信仰是絕境時的光,鑄造了一個個鋼鐵般的戰士,承受住絕對的考驗。該劇于2023年8月5日榮獲第十三屆中國舞蹈“荷花獎”舞劇獎,入選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輝煌百年路闊步新征程”重慶市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暨黨史學習教育優秀舞臺劇目展演巡演推薦劇目。時隔七年,重慶歌舞團再次斬獲“荷花獎”,舞劇《絕對考驗》將回應時代命題——“以舞載道、以舞化人”作為創作的使命,描繪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圖譜,為時代畫像、為時代立傳、為時代明德。
一、舞之本體化的敘事言說
任何實踐都照應著歷史的痕跡,舞蹈“抒則長,敘則短”的表征是歷史遺留的考題。借助戲劇的文本敘事,我們獲得了第一種解題密鑰。以矛盾沖突為引線,沿著完整的戲劇結構,構建紛繁復雜的人物關系,通過圍繞文本而舞實現“敘”之本意。舞劇《絕對考驗》的情節架構斷然算不得繁復,人物角色也較為精簡,其核心不在于講一個革命故事,而是指向主人公萍的情感搭建和紅巖精神的傳達。如舒巧所講,舞劇不講故事,而是要表現故事的情感內涵[1]P21。舞劇《絕對考驗》執持“以舞敘事,融景入情,以情帶舞”的準則,踐行了舞劇本體敘事的創作手段。舞劇本體敘事以舞蹈藝術的本體論為基底,對“劇”的概念進行重新審視,強調了舞蹈藝術的獨特性和本體規律,再度梳理、重構“舞”與“劇”的關系,打破了舞劇對戲劇文學的依賴性。這其中,看似將敘事引退二線,實則通過“情”與“舞”的極致纏繞,鉤織出完備充沛的人物情感,實現了人物形象的“戲劇化”塑造。通過營造一個“舞蹈化”的情境,讓那些構成“戲劇性”的人物具有“舞蹈敘事”的特性[2]P103。而舞蹈的本體——動作,是舞蹈的第一級整合,是實現舞蹈敘事的基礎材料。動作、舞句、舞段三個層級構成舞蹈語言,形成一個完整的舞蹈作品的符碼化過程。沒有動作,便無法構建舞蹈基本意義符號。動作能把明確的舞蹈動機、零碎的身體信息和伺機而動的舞蹈姿勢融為一個有意義的語言符號,相當于一個詞[3]P46。
舞劇中舞蹈動作的多元性與可舞性則共同構建了舞蹈本體敘事的基石。藝術創作并非是為了打造一堂“歷史課”,編導丁偉摒棄了傳統單一的表達方式,將多種舞蹈元素交織共融,踐諾了“以時尚之舞,致敬更多默默付出的人”的理念。舞劇采用當代的創作理念、藝術語匯和表演樣式,與重慶的城市特質相契合,糅合了古典舞、陜北秧歌、探戈、交誼舞、現代舞等多種舞蹈元素,打造出一部符合年輕觀眾觀劇方式和當代審美觀念的舞劇作品。編導選取柔美靈動的古典舞元素深描萍的女性特質;采用陜北秧歌的元素展現延安地區高漲的革命熱情;利用探戈的敏捷輕巧鋪敘萍與反動派斗智斗勇中的險象環生;借助交誼舞的典雅端莊將敵我之間的刀光劍影暗藏在觥籌交錯的名利場;而現代舞借其多義性與隱喻結構成為串聯舞劇的引線?!度俨健芬荒蛔鳛樵搫≈卸嘀卦馗叨冉蝗诘拇?,以川戲鑼鼓的演奏為背景音樂,借助剪影和紗幕的藝術形式,選取武術、中國古典舞、現代舞的動作元素,以一當十,用四個人影便將敵我雙方暗流涌動、焦灼對戰的緊迫感躍然舞臺之上,令觀者也忍不住屏息凝神。而多樣的動作語匯同樣是舞劇實現可舞性的重要動因。編導通過萍初抵重慶的第一段獨舞,在點明萍地下工作者的特殊身份的同時又使萍的女性特質初露頭角。萍踏入房間,轉身迅速審視四周,探查窗外,萍是警覺的。她略帶好奇地拿起口紅,身體輕盈地“掛”在四方桌上,左右腳靈巧地交替,將口紅向前探出做大射燕舞姿,盤腿坐在桌上嘗試在手臂試色,萍的內心是柔軟且向往美麗的。而在反派形象的語匯刻畫中,導演通過大量的低空間動作,配合疏離冷淡的白光和雨天布景增強窒息感與壓迫感,將反動派冷血陰暗的形象刻入觀眾心中。歌舞廳一場中,K長官與副官匍匐在沙發上下,抬頭向前,五指張開,聳動臂膀,手腳并用地像貓一樣爬向萍。反動派抓捕萍時,群舞雙手扶腰帶,身體微微前傾,馬步深蹲交替重心,偶爾呈“大”字跳起,又迅速落下,俯身巡視。同時再次采用俯爬式的動作從樓梯斜向爬下,如同成群的蜘蛛向獵物潛近,像黑暗中輕巧敏捷又虎視眈眈的死神,靜謐而危險。在牢獄中,被捕的地下工作者們屈膝彎腰,緊緊靠在一起。面對手持槍械的敵人,他們義無反顧地向前向前,直到倒下。他們用身體動線畫圓將敵人團團圍住,雙手被向后束縛,便用腿不斷地踢蹬,左右肩膀交替下壓。起伏明顯且充滿力量感和節奏性的動作語匯塑造了眾志成城、英勇無畏的地下工作者的群體形象,亦從側面映照出牢獄中艱苦的環境和他們所遭受的非人折磨。經典舞段《火鍋奏鳴曲》將山城煙火和富有革命年代特征的洞子火鍋文化演繹得淋漓盡致。演員左手捧碗,右手握筷,上、下、左、右,筷子時不時在空中打轉,仿佛整個舞臺都是火鍋的菜譜,極強的舞蹈節奏感烘托出重慶火鍋麻辣的本色。舞蹈的構圖以塊狀的方形為底,突出鍋“圓”的特點,隱喻著“天圓地方”的中國哲學思想。劃拳、暢飲、嬉笑玩樂,質樸的動作道出重慶人民生活的酸甜苦辣。沒有大型的布景搭建,緊抓舞蹈語匯的所指,便能瞬間將觀眾拉進山城重慶,同感山城風光,共品火鍋滋味。在此劇中,舞蹈本體的能動性得到了發揮,突出“舞”的定義,以動作的情感性表達為原點,營造“戲劇性”氛圍,以舞敘事,實現舞蹈語匯本體的言說。
二、象之立體化的人物形塑
“萍是一個純粹的戰士,也是一個純粹的女人?!奔t色題材的舞劇作品中成功塑造的英雄形象比比皆是,而其中的女性形象卻寥寥無幾?!拔璧杆囆g作為身體體現的典型現象,在人鮮明意志的主導下以特殊的形式訓練身體形態,無論在官能感覺還是在抽象的精神方面,都集中體現著某種國家的、社會的、民族的、階級的、時代的、文化習俗的身體特征?!盵4]P53那么萍承載的便是千千萬萬地下工作者的縮影,是紅巖精神的寫照。萍在斗爭中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戰士。她有至高無上的信仰,對組織無比忠誠;她有滿腔熱血和遠大抱負,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她機敏聰慧,能夠游刃有余地同K長官相互試探;她百樣玲瓏,在抓捕行動中通過三次變裝逃離虎口;她冷靜堅毅,即便在曾家巖五十號被捕也能與敵人沉著對弈。延安的日子讓萍收獲了深厚的革命友情。萍與梅姐相識于延安,她們一同讀書,一同學習,一同生活??僧敹嗽谥貞c相逢,即使思念已然溢滿胸腔,卻只可遙望祝好。她們身上背負著各自的使命,她們在為家國而戰。在獄中,其他同志對萍避之不及時,梅姐給予了萍溫暖的關懷與理解。她們的友情像海洋,不會被時間沖刷,不會被距離割斷,波濤洶涌,無比深厚。延安的日子讓萍邂逅了攜手的伴侶,組建了美滿的家庭。此去經年,萍在獄中好像看到了丈夫,他們又回到了在延安時幸福美滿的生活,她是那么懷念那段時光。萍擁抱丈夫,同丈夫訴說衷腸。可終究夢醒霧散,只留下一把長椅陪伴她?!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彼斎粣鬯暮⒆?,臨行前抱了又抱,可為了民族的未來,她必須離開。最后的最后,小小的虎頭帽被她抱在懷中,與她一同悄然消逝。萍是黨員,是友人,是妻子,是母親,四重情愫鉤織起完整的她。而編導亦從萍的主體出發,聚焦了萍的女性和英雄的雙重身份,抓住了細微的生活細節,通過口紅、旗袍等要素塑造萍自我的立體化人物形象。萍初到重慶,在一段輕柔靈巧的獨舞中打開了久違的化妝盒。她新奇地拿起口紅在手臂上輕涂試色,正欲裝扮,扭頭看到鏡中一路奔波下已然滿身灰塵的自己,稍作打理,回頭看到塵封已久的旗袍,憶起豆蔻芳華。萍穿著高跟鞋練習名媛的姿態步調被放置在一個狹小的平臺上完成,通過狹小的空間影射出萍緊張的心理。而她一步一晃,搖搖欲墜的體態精準地投射出其第一次穿高跟鞋的生疏稚拙。萍被捕入獄后,仍穿著美麗的旗袍,她輕輕地整理頭發和衣裙,臨刑前萍最后照照鏡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容顏。24歲這樣的錦瑟年華能為了民族大義毅然赴死是英勇的??善疾恢皇怯⒂碌?,她同樣具備女性獨有的特質,溫柔、感性,對美好和愛有憧憬。在獄中萍不被其他同志理解,受盡冷落,她是那么孤獨又脆弱。她一次次涂好口紅又擦掉,循環往復不知疲倦。在日復一日的臥底生涯中,她尋不到自己了。她是同志眼中的叛徒,是敵人眼中的特務,是組織名單里萬萬不可暴露的關鍵,可唯獨不是自己。最后的最后,天梯從天而降,柔軟的白光灑下。褪去囚服,洗盡鉛華,她像來時一樣干凈整潔,像花兒一樣爛漫美麗,整個場域上的靜穆助力舞蹈產生一種“強加于主體感知”的攝取性。她赤腳踏光而去,她應是看到了曙光,看到了勝利的希冀。萍是一名堅毅的戰士,是一位溫暖的女性,更是她自己。即便身在深淵、危機四伏,即便被人誤解、當作叛徒,依然無怨無悔,默默奉獻。萍書寫著紅巖精神,紅巖精神是民族精神在特定時空的歷史展現。“民族復興使命、革命精神與中華民族精神共同鑄就了紅巖精神的實質———在烈火中永生。”[5]P162
三、留白之蘊下的舞美建構
宗白華先生認為,舞蹈藝術的留白美學是可供一切藝術,包括音樂、戲劇、繪畫、建筑等多種形式參考的。留白意境美的營造以舞蹈藝術為鼻祖,而舞劇《絕對考驗》在道具運用和舞臺空間構建方面便巧妙地采用了留白的方法手段。首先,借助道具的“動態暗示”完成了舞蹈的造像,要求“似”而非“是”,而在這樣“似是而非”的過程中留白的美學意蘊潺潺道來。劇中,萍涂口紅、穿旗袍是對其身份轉變的暗示。這無需側臺字幕的解析,中國觀眾早已在中國戲曲“舞臺方寸地,思尺見天涯”“無馬有鞭”“無船有槳”“無車有旗”“無轎有簾”的虛擬性意象營造中習得了這種思維拓展方式。口紅和旗袍是萍扮演各種角色的武器,將情緒與人格掩埋在美艷下,游走在名利場之間的“交際花”實則是堅毅剛強的戰士。而在獄中,她涂上口紅又胡亂抹掉,這個循環往復的過程隱喻著萍在找尋由于緊繃的臥底生活而迷失的自我。其次,“門”是分割現實與精神世界的符號,是萍內心世界的意象傳達。作品中兩次出現“門”的意象,無一例外都采用了空間留白的處理方法。一次是離別的不舍,一次是相逢的喜悅。離別時,冷寂的白光下愛意四起。相逢時,溫暖的黃光下即將生死相隔。而舞臺之上曠野無人,只有“門”和“我們”。層層重疊的“門”意味著萍精神上的重重枷鎖,也是萍對丈夫的深切思念。萍乘著思念的風帆尋找記憶中的丈夫。她從“門”中飛奔而來,擺脫了思想的桎梏,松懈了緊繃的神經,與丈夫相擁滿懷,訴說無盡的思慕。最后,該劇不以逼真動人為置景原則,而是以框架感十足的金屬鋼架為主體,既演繹出山城重慶的人文風采,又構筑起陰暗可怖的牢獄場景,在布景呈現上踐行了中國藝術的留白之韻。傳統舞臺藝術的景別切換與位移需要一個時間過程,過程性行為必然帶來視覺經驗上的非連貫性,自然而然地成為傳統舞臺藝術的“休止符”[6]P17。而該劇中金屬結構的布景設計除去其自身承載的豐富寓意外,更依靠桌平面上不同的運動軌跡構建起視覺連續性的機制,并且由于不同動線的流動產生了視覺焦點或是形成了視覺遮蔽。在富麗堂皇的歌舞廳中,金屬鋼架經過旋轉、平移、組合、分離,時而是變形的廊道,時而是尋歡作樂的舞廳,時而是萍與K長官拉扯試探的平臺。萍與K長官的第一次交鋒,被安排在兩個轉臺樓梯上完成,兩個樓梯連接部分的平臺和一階一階的樓梯都成為了舞蹈表演區。金屬鋼架的游走結合與舞蹈動作的靠近、試探、對峙、逃離密切配合。這種移動是空間與時間的雙重流轉,在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裂變中,故事娓娓道來,立體化的視覺效果逐漸呈現,旨趣無窮。勝利是會到來的,黑暗是必然被擊破的。金屬鋼架同樣能化身為迎光的通道,構建起萍的希望,搭建起光明的未來。金屬鋼架不僅與刀光血影的故事背景相契合,而且暗喻著地下工作者們鋼鐵般頑強的意志。舞臺之上借助舞美設計揮灑留白之美不僅能使舞劇構建起嚴密的戲劇時空,實現虛實真假的轉化,更是留予觀者思索的余韻。
四、結語
“歸去無人知曉,身體開滿山花”,這是萍的精神,也是無數地下工作者的堅守,更是新時代的中國人民必須傳承的偉大精神。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開幕式上提出:“人民是文藝之母?!蔽鑴 督^對考驗》立足人民性,回望革命年代,深描小人物的奉獻付出,弘揚新時代的中國精神。文藝是深耕現實的創新表達。舞劇《絕對考驗》以真實故事為藍本,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觀照現實,堅持“身入、心入、情入”,從人民的偉大實踐和豐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營養,自覺接受人民群眾的考驗。文藝是時代前進的有力號角,舞劇《絕對考驗》堅持文藝作品“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和諧統一[7]P10。忠誠的信仰在新時代回響,春風拂過,山花遍野,離去與歸來,終有人記得。
參考文獻:
[1] 張麟:《走向舞劇創作的本體自覺——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創作方式的美學評析》,《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20年第4期
[2] 于平:《以生命丈量光明的歷程——革命現代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觀后》,《藝術評論》,2019年第4期
[3] 劉建:《無聲世界的符號——舞蹈身體語言》,《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00年第1期
[4] 平心:《論舞蹈與移情——兼談舞蹈藝術的表情說、表現說和體現說》,《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5] 崔健:《紅巖精神:革命精神與民族精神的共鑄及其在新時代的價值》,《探索》,2019年第2期
[6] 張萍,林毅:《遠非“只此”的〈只此青綠〉——“視覺系舞蹈”舞臺藝術創作走向》,《舞蹈》,2022年第2期
[7] 王洪波,薛世彥:《習近平關于文藝精品重要論述的生成邏輯、核心要義及當代價值》,《文藝論壇》,2022年第5期
(本文系河北省文化藝術科學規劃和旅游研究項目“文旅品牌構建視域下民俗舞蹈元素挖掘及藝術創作思路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HB23-YB081。作者單位: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 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