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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桑

2025-04-02 00:00:00安寧
躬耕 2025年3期

因為一場讓人莫名恐慌的病,我被迫休學在家。

除了家人,沒有人前來看我,好像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消失掉了。庭院里靜悄悄的,知了尚未開始蟬鳴,只有風,一縷一縷地從梧桐的葉梢上,靜寂地劃過。空氣也在風里,輕微地顫動著,發出清冷的聲響。一只麻雀撲棱棱飛過屋頂,消失在深藍的天空下。除此,世界便了無聲息。

一只野貓不知何時躡手躡腳地走到我的身旁,而后拉長了四肢,伸一個懶腰,又冷漠地走開了。連一只貓都嫌棄我,我也忍不住嫌棄我自己。我所有吃飯的碗筷,都被單獨擱置在櫥柜的一個角。午飯的時候,姐姐蹙著眉,將碗筷送到我的面前。我坐在自己的小方桌上,低頭慢慢吃著香椿芽汁澆淋過的手搟面。我吃了好久,吃到一家人都要午休了,那碗里還是剩下了大半。我的身體輕飄飄的,不如一碗面條的重量。房間里的一切,變得虛無起來,包括我的喘息,也越來越遠。我覺得自己飛起來了。從綠色的紗窗里,塵埃一樣飛了出去。

昏沉沉醒來的時候,家里只剩下姐姐,在院子里洗著一盆的碗筷。我的自然是單獨被擱置在旁邊洗的。姐姐將我的碗筷洗了又洗,完了她還認真地打著肥皂,一遍遍地仔細搓著,像要搓下一層皮一樣惡狠狠地搓。我屏氣凝神,不敢出聲,怕姐姐忽然間注意到我,將我也一起給洗化在水盆里,而后一股腦全潑進陰溝里去。

我想起外公,他去世的那一年,病重,舅媽對他嫌惡,百般苛責。母親心疼,讓父親用平板車將他拉到我們家里,變著花樣給他做好吃的飯菜。飯后,父親便將他攙扶到南墻根下的馬扎上,曬曬太陽。我因為可以跟著外公每天吃一個蛋黃,而跟他格外地親近。我像一只小狗,依偎在他的身邊。我還學他的樣子,仰頭,微閉起眼睛,享受著自半空中傾瀉而下的陽光。那是春天,一切都是暖的,新的。干枯的玉米秸上,麻雀的糞便正閃爍著白色的光澤。墻頭上斜伸出一枝桃花,引來三兩只蜜蜂嗡嗡地叫著。云朵以亙古不變的白,在深邃的天空中飄蕩,它們要飄向哪兒去呢,我問外公。外公什么也沒有說。他的喉嚨里,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一條瘦弱的老狗。他已經在這明媚的春光里,睡過去了。

現在,我也像外公一樣,每天都會被父母給攆到躺椅上曬一會兒太陽。我覺得我離死亡,一定也不遠了。盡管我的喉嚨里,尚未發出沉重的喘息。我的膚色,在蠟黃中也依然透著一抹淡淡的潮紅。可是,我的身體卻輕得像一片羽毛,似乎一陣風過,就能將我從竹椅上吹起。風會將我吹到哪兒去呢,我并不知道。但我想,或許風會將我吹成一朵云吧。在浩渺無邊的天空上,與無數的云朵飄蕩在一起。那時,我已失去了語言。在庭院里忙碌的家人,再也聽不到我虛弱的呻吟。即便我在樹梢上向他們呼喊,也不會有人抬頭看我。他們當然會在忙碌的間隙,看一會兒藍得快要滴落下來的天空。可是,他們不知道哪一朵云是我。他們并不關心這一朵振翅飛翔的云,跟另外一朵夢中酣睡的云,有什么區別。他們只是仰頭看上一會兒,什么也不想,便重新低下頭去,做手中的活。而我,就這樣靜靜地游蕩在空中,俯視著這個曾經留下我歡聲笑語的村莊。那時我的心里,一定溢滿了孤獨。

我不需要上學,也無需做任何事,于是我成了一個閑人。除了按時吃藥打針,我就跟貓貓狗狗一樣,沿著墻根,從巷口走到巷尾,再從巷尾折回巷口。陽光穿過云朵、塵埃和闊大的梧桐樹葉,落在我的肩頭。我很想跟誰說一些什么,可是,每個人都在忙著。羊在忙著吃草,豬在忙著睡覺,牛在忙著拉犁,狗在忙著追逐。就連雞,也在柴堆中忙著刨食。柴堆中的蟲子呢,自然在忙著逃過雞的啄食。

這是初夏,整個村莊都在熱烘烘的忙碌之中。除了我,還有阿桑。

阿桑比我年長,他在即將前往鎮上讀初中的暑假,生了一場怪病。他的鼻子里不停地流血,于是他便時時地仰頭朝向天空。村里人都說,到他的血流光的那一天,他就會從村莊里消失。誰也不知道這一天究竟何時到來,但死亡的陰影卻籠罩在阿桑的身上。于是他走到哪兒,哪兒就會有一片云,陰郁著一張臉,將陽光嘩啦一下驅散。路人便嘆著氣,注視著這個可憐的即將消失的男孩,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

可是,死亡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但也絲毫不覺得奇怪。每年村莊里都會有一兩個人死掉,我倚在門框上,看著披麻戴孝的大人們,猶如迎接某個節日一樣,步履輕松地穿梭來往。即便是哭泣,他們的臉上,也沒有多少哀傷。哀傷早已消耗在那些與日常對抗的瑣碎生活之中。迎生送死,與日出日落一樣,被村人視為平常。于是一個人的死亡,不管是德高望重的老人,還是不幸早夭的嬰兒,都只是一陣風起,樹葉翻轉著發出簌簌的響聲,隨即便平復如初。

但我總是想象某一天,坐在陽光下的阿桑,仰頭看天的時候,會忽然間有一片陰云,將他的魂魄,瞬間吸走。于是,他就像一只金蟬,將干枯的軀殼,隨意地留在吱嘎作響的竹椅上,便從庭院里消失不見。他的父母從田間干活回來,看到阿桑枯萎的軀殼,一定不會放聲大哭。他的母親,或許會走上前去,將舊衣一樣的軀殼收起,細心疊好,放入有著樟腦香味的木箱里,而后啪嗒一聲落鎖,走出門去,抓一把小米,咕咕喚著雛雞們前來啄食。陰云已經散去,風吹動樹葉,篩下萬千的金子,并送來隔墻海棠的香氣。一切都是靜寂的。

只是此刻,阿桑還在街巷里游蕩。他依然虛弱地活在這個世上。阿桑瘦瘦高高的,有一張好看俊秀的臉,眼睛細長,鼻子高挺。我懷疑他總是仰頭捏著鼻子的緣故,于是鼻翼便始終保持一種向著天空的姿態。有時,那里還會有細細密密的汗珠浸潤著,陽光照射下來,便亮閃閃的。他頂著這些閃亮的珍寶,微仰著頭,行走在大道上。他跟誰都會瞇眼微笑示好,就是一只小狗,他也會站住,逗引它幾句。或者干脆蹲下身去,撫摸著它的身體,悄無聲息地陪伴它一會兒。那時,他的眼睛里干干凈凈的,猶如秋天澄澈的溪水,不染塵埃。

女人們見了阿桑就問他:今天又吃桑葚了沒?不要吃啊,再吃你的血就流光了。

阿桑就羞澀地點頭,說:好。

老太太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拍拍阿桑的肩膀,嘆一口氣:多吃一些,你太瘦了。

阿桑依然微微笑著點頭,說:嗯。

男人們扛著鋤頭下地干活,從阿桑身邊經過,便扯著粗粗拉拉的嗓音沖他嚷:等身體好了,掄大錘去地里干點兒活,保管你能積攢下使不完的勁!

阿桑還是一臉的溫順,回一句:知道了。

可是,人們等他一走,就會搖搖頭,嘆息說:唉,可惜了,這么好的孩子。

每個人都知道阿桑就要死了,包括我。只是那一天什么時候到來,沒有人知曉。人們只是看著阿桑行走在村莊里,就像看著一朵云,每日在天空上游蕩。只要云在那里,人們就不會去想,明天它是否還會經過。

桑葚快熟的時候,小孩子們穿行在桑樹林里,驚喜地尋找那些隱匿在桑葉中紫得發亮的桑葚。婆娑跳躍的桑葉中,它們像一只只鳥雀,時而閃現,時而消失。桑樹高高地向半空里伸展,小孩子走進去,很快便不見了蹤影。只聽到布谷鳥的叫聲,穿越大地,遠遠傳來。風撫過重重疊疊的桑葉,卷起一條深綠色的河流。我會在閃爍的河流中,瞥見阿桑的影子。他的眼睛黑得發亮,像一只夜晚尋找獵物的機警的野貓。他的身體也不再孱弱,大地深處不斷向上蒸騰著的生命的熱力,氤氳環繞著他,讓他瞬間有了動人的光澤。一只瓢蟲搖搖晃晃地爬上高高伸向半空的樹葉,并在一陣一陣的風中,努力地找尋著平衡。蜜蜂被桑葚的清甜誘惑著,從遙遠的野花叢中飛來。就連螞蟻,也從大樹下浩浩蕩蕩地列隊抵達桑林,向著高高的樹梢爬去。

阿桑并不去采摘那些甜蜜的誘惑,更不會品嘗,他只癡迷于尋找。他的敏銳的嗅覺,指引著他,朝那些閃閃發光的紫色的誘惑一步步靠近。最后,他在某一粒飽滿的若隱若現的桑葚前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微閉起雙眼,深深地嗅著。

那時,大人們總是警告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則很快會跟阿桑一樣,鼻子流血而死。小孩子聽了便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緊咬著被桑葚染成紫紅色的嘴唇,茫然地發一會兒呆,忽然想起嘴里還有兩枚嚼著的桑葚,便忙忙地吐掉,又跑到井沿邊,拿起葫蘆瓢子,裝半勺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喝完了又用袖子一擦,將唇邊的紫紅色印記,抹到腮幫上去,這才晃晃蕩蕩地走開。

但我還是喜歡偷偷地吃,一粒一粒地放進嘴里,慢慢嚼著,讓那甜美的汁液,充分地浸潤每一顆牙齒,讓它們在飽含著欲望的蓬勃的身體里流淌。想象中,那些紫色或者紅色的汁液,在我的五臟六腑中匯聚成了河流,動蕩不安地流淌,最終,侵入我的血肉,并與每一個細胞融為一體。

我想起阿桑,再也不能享用這樣的美味。過不多久,他就從我們的村莊里,像一株麥子或者一棵玉米一樣,一鐮刀砍下去,便永遠地消失掉了。如果我是阿桑,知道自己即將死掉,或許會將村莊里所有熟透了的桑葚,都吃掉的吧?這樣當我離開這個世界,便不會遺憾。即便桑葚將我整個的身體,都染成了紫色,又有什么呢?我已經盡享了枝頭萬千的美味,我可以放棄這沉重的身體,振翅而飛。

可是阿桑,他依然迷戀流光溢彩的生命,所以他渴望活著,哪怕小心翼翼地活著。他像一只羸弱的大鳥,愛惜身體上最后僅存的一根羽毛一樣,愛惜著自己的身體。他的每一天,幾乎都是在庭院里靜坐,或者大街小巷游蕩中度過的。他的身體,藏匿在肥大的衣服里,似乎永遠地消失了。只有風吹過來,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微弱起伏的肌膚,才知道底下蜷縮著一個尚有氣息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阿桑的病,他家的院子里,總是暮氣沉沉。就連雞鴨,奔跑起來也悄無聲息,似怕打擾了陽光下沉睡的阿桑。墻頭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起來,落在不遠處的玉米秸上,細瘦的腳趾碰到干枯的葉子,便傳出簌簌的響聲;于是那麻雀便急急地剎了腳,又驚慌地回頭張望一眼,看到阿桑這張人皮,依然沉寂地搭在老式搖椅上,便稍稍放了心。

每個人走進阿桑家坍塌了一半院墻的庭院,都會屏聲斂氣,似乎呼吸稍重一些,就會將阿桑這片羽毛吹走。鄰家女人跟阿桑娘談著今年麥子的長勢,地里野草快要長瘋了,再不趁早挖掉,一場雨落下來,麥子就被侵吞掉了。說話的間隙,女人會看向搖椅上的阿桑,他的身體,正在光影里搖來晃去,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陽光,便在他的臉上,金晃晃地閃爍著。女人看上一會兒,被那陽光晃得眼暈,便扭過頭來,嘆口氣,將聲音壓低下去,近乎竊竊私語般地打探道:最近阿桑怎樣?似乎又少了一些血色……

阿桑娘早已習慣了人們用貌似關愛的語氣,給予阿桑的同情,就像人們也習慣了阿桑家的門口,每天都有一小罐中藥渣倒在地上一樣。況且阿桑娘的肚子,開始微微地隆起,又一個小小的孩子,將在這個家里誕生,接替或許明天就會飄到云上去的阿桑。女人們還將手放在阿桑娘的肚子上,摸上片刻,而后毫不猶豫地說:放心吧,肯定是個男孩。

是個男孩又怎樣呢?說的人沒有繼續,但每一個聽的人,卻都默默地松了口氣。就連阿桑娘臉上的陰郁,也被掃帚掃去了一層浮沉一樣,有了些許明亮的色澤。阿桑爹還會興奮起來,一副殺豬宰羊要款待人的熱情,搓著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給送吉祥話的人。

小孩子們也不喜歡找阿桑玩,盡管阿桑娘總是帶著一絲的懇求,讓我們進院子里來,陪阿桑說說話。她還拿閃閃發光的水果糖誘惑我們。總有些像我這樣立場不堅定的孩子,被一枚甜美的糖果吸引著,邁進院子里去,在離阿桑兩三米遠的馬扎上坐下來。可是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么,小孩子們嘴里嚼著糖果,咯吱咯吱的,仿佛一群老鼠在默默啃噬著床腿。天上的云朵飄來蕩去的,有一朵被風吹到了梧桐樹上,于是掛在那兒,像也被阿桑娘的糖果給引誘住了,想要掙脫,卻搖搖晃晃地始終脫不了身。于是便下傾著身體,與上揚著小小腦袋的孩子枯燥地對視著,惴惴不安地琢磨著,吃完了這塊糖果,應該如何跟阿桑告別。

在我沒有生病以前,我是很多個為了糖果而去找阿桑的孩子之一。有時候,這樣的糖果也不能將我吸進暮氣沉沉的庭院里去。讓我在陰涼中坐上半個晌午,陪阿桑說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干枯地坐著,我會有受刑一樣的痛苦。我怕一不小心,自己也會變成一具干癟的人皮,最后在陽光里蒸發。

可是現在,我覺得自己也快要死了。我躺在涼席上,仰望著每天都沒有重復出現過的云朵,從上空飄過,便想到了阿桑。我想我需要去見見阿桑,跟他說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上一會兒。他很快就要走了,離開我們的村莊。我知道他還會回來,化成一朵云,每日從村莊的上空飄過。他會跟布谷鳥的叫聲一起,會跟悄然墜落的桑葚一起,在這個初夏的午后,留下一些印記。盡管除了一個不肯午睡的孩子,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落在一片梧桐樹葉上的陰影,或者路過自家庭院時,發出的一聲細微的嘆息。即便他化成一只鳥,在院子里覓食,偶爾輕輕啄一下母親的腳趾,他的家人,也不會想起那是阿桑回來探望他們。人們像迎接春種秋收一樣,一茬茬地收割著莊稼,并將昨天,埋葬在無數個昨天的泥土里。

總有一天,人們也會像忘記阿桑一樣,將我忘記的。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悲傷。于是我便想去見一見阿桑,陪他在院子里說一些什么。

我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出門,慢慢穿過幽深的巷子。巷子里有幾只雞在陽光里靜靜地刨食,柴堆里騰起細微的塵灰。一只狗臥在鄰家門口,長久地扭頭,看向巷口虛無縹緲的空。那里正有明亮耀眼的光芒,傾瀉而下。長滿青苔的墻上,泥灰已經脫落,一只去年的蝸牛,死在它灰撲撲的殼里。那殼掛在老舊的墻上,搖搖欲墜,但很多次大風經過巷子,都沒有將它吹落。死去的蝸牛還有軀殼,提醒著路過的人,它曾經生機勃勃地活在這個世上;可是阿桑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死了,被埋進了泥土,就連他的父母,或許都會很快將他忘記。他的活潑朝氣的弟弟,將取代他,重新將小小的庭院盛滿。

走出巷子,便是村莊的大道。初夏的正午,人們都在沉睡。大道上只有一兩個人,一閃而過。趕著毛驢叫賣瓜果菜蔬的商販,似乎也怕打擾了村莊的睡眠,便噤了聲,倚在一棵大槐樹下,縮在草帽里瞇眼打盹。那頭無所事事的干瘦的毛驢,便站在那里默默地發呆,時不時地跺一下腳,晃一晃腦袋,驅趕蚊蠅的騷擾。

我走得有些氣喘。就連地上的影子,看上去也虛弱無力。我想我的臉上一定跟阿桑一樣,泛著虛浮慘白的光,像一具泡在水里許久的尸體。讓我一點點向前移動的,不是我的雙腳,而是跟軀殼試圖掙脫的魂魄。它一定跟我一樣,厭倦透了這具疲憊不堪的外殼,它破敗,陳舊,有氣無力。它并不眷戀這個殘存的軀體,它只想跟另外一個即將消失的軀殼,去說一些什么。

我好像走了很久,才穿過那條長長的大道,抵達跟我家門口的巷子,幾乎一模一樣的另外一條小巷。走過三戶敞開著的庭院,便是阿桑的家。隔著低矮的院墻,我看到了阿桑。他一如既往地縮在竹椅里,仰頭注視著天空。天空上什么也沒有,連一朵云也沒有。似乎云朵也隱匿在某個地方,睡過去了。于是那里便只剩下讓人想要嘆息的無邊無際的藍。那藍如此地深邃,又那樣地飽滿,總讓人擔心,會有那么一滴,從天空上墜落下來。

阿桑并沒有看到我。他的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要接住天空上那即將墜落的濃郁的藍。他單薄的身體,隨著呼吸有節奏地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氣息微弱的青蛙,安靜地蹲踞在空曠的院子里。我很想以同樣的姿態,與阿桑并排躺在一起,穿越重重的樹葉,看向深藍的天空。那里是阿桑即將抵達的地方,也是另外一個替代他活在這個世上的嬰兒,即將降落的地方。但我卻什么也沒有做。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院墻旁邊,注視著氣若游絲的阿桑。風吹過來,掀起他薄薄的襯衫,露出青紫色的肌膚,那像他吃下的無數顆桑葚一樣的紫。

一聲輕微的咳嗽,將我嚇了一跳。阿桑娘挺著圓潤的肚子,拿著一條薄毯,笨拙地搖擺著身體,從堂屋里走出來。我立刻貓下腰,只留兩只眼睛,透過矮墻看向庭院。阿桑娘將薄毯搭在阿桑的身上,又細心地在邊角處掖了掖。阿桑微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過去了。阿桑娘低頭靜靜地看著,樹葉婆娑搖動,篩下萬千閃爍的金子,落在她的臉上,和隆起的肚子上。她的衣服已經遮不住腰身,于是便露出掙裂了一般的肌膚。她的肚子里藏著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股巨大的能摧毀房屋甚至村莊的風;這風從肚子里掙脫的那一刻,也會將阿桑席卷而去。我半蹲在矮墻下,這樣想著,心里忽然充滿了恐懼。

天上的云朵日漸地濃密。地上的暑氣也日日蒸騰著,與炊煙纏繞在一起,沿村莊緩慢流動。夏天的風使著勁,憋著氣,老牛一樣,悶頭沖撞著腰身肥胖的村莊。可是濃重的暑氣中,風最終還是懈怠下來,化成一小股,細細地,沿著巷子,流進流出。

阿桑娘就要生了,母親自然也忙碌起來。她將接生用的鉗子、鑷子、剪子、酒精棉球之類的東西,一樣一樣備好了,放在小小的鐵皮箱里,以備某天深夜,我們家的房門忽然被嘭嘭嘭地砸響。院子里的豬也在忙著生,兔子拖著肥胖的肚子轉來轉去。就連鄰居家的狗,不知什么時候,也有了一個野種,每天愧疚地躲在角落里,覷著人出出進進。它們都不需要接生,哪天早晨起來,猛不丁就能在院子里,看到一窩活蹦亂跳的豬仔,熱乎乎地拱著母豬的乳房。

但阿桑爹卻是緊張的。他緊張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個男孩,當然皆大歡喜,就連因阿桑的病而整日陰郁的院子,也似乎可以變得更明亮一些。可如果是個女孩,村里或許每一個人都會像他一樣,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他因為這樣的嘆息,而覺得羞恥。阿桑是貼在整個家族門楣上的晦暗的印記,他需要一個新的孩子,而且一定是男孩,來清洗這不知何時會消失的印記。

整個村莊的人,都被阿桑娘的肚子牽引著,卷入興奮的漩渦。阿桑已經虛弱到出不了門,人們因此更加惦記他,見阿桑娘扶著墻走出來,就一只眼覷著她快要被拱破了的肚子,一只眼落在她的臉上,試探著問道:好久沒看到阿桑了,他身體怎樣了?

阿桑娘紅潤的臉上便浮起一抹塵灰:還是那樣。

問的人有些失望。他們其實更希望聽到阿桑娘說一句“怕是熬不過孩子出生了”。阿桑的死,像懸在半空里的一把錘子,人人都想聽到錘子落在地上時,發出的沉悶的聲響。人們還需要看到田間新堆起的一座墳頭,那墳小小的,也沒有花圈矗立在那里,并在風里應景似的發出嗚咽的哭聲。每個人都在等著這未完的一道程序,以至于等得有些心焦,煩亂,到最后,終于失去了耐心。

我忽然間有些怕,夜里睡不著,便問母親,我會不會跟阿桑一樣死掉?

母親用蒲扇啪一下打我屁股,訓斥道:半夜三更的,不說吉利話,小心鬼上門!

我還是怕,大著膽子刨根問底:我到底會不會死?

母親翻身起來,惡狠狠瞪著我。暗夜中,她的眼睛里射出狼一樣兇狠的光。我當然沒見過狼,但我卻知道狼吃人,我怕母親被狼附了體,便用毯子蒙了頭,假裝睡去。

母親重新躺下,并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究竟為阿桑嘆息,還是為我。我的心里,又被重重迷霧籠罩住了。

總有一天,人們也會追著母親,問我會不會死掉的吧?我閉上眼睛,打著哈欠,在慢慢襲來的睡意中,這樣想。

阿桑娘眼看就要生了。她扶著腰,挺著肚子,一步一步走進我們家院子。母親正在攪拌雞食,看她進來,立刻放下勺子,站起身來。雞們于是一哄而上,將食槽啄得啪啪直響。

母親拍拍手,笑著迎上去:干嘛親自來,讓阿桑爹說一聲,我過去就是了。

阿桑娘扶著母親拉過來的椅子,但并沒有坐下的意思。她看著蔫蔫的我,臉上的愁緒,更多了一層。

母親知道阿桑娘的意思,便輕聲安慰說:別擔心,阿桑是順產,這個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況且有我守著呢。

阿桑娘勉強擠出一絲笑來,看向我,說:二閨女好一些了吧?

母親皺眉說:好一些了吧,左邊屁股都被針管扎硬了,只好改扎右邊。

阿桑娘帶著一些羨慕說:那二閨女很快就可以去上學了。

母親丟下我,走向豬圈,一邊探身看著哼哼直叫的小豬,一邊回道:估摸是吧。

我沒吱聲,但知道母親在撒謊。

兩天后的黃昏,母親放下糞箕子就急急地朝父親喊:記得給老二打針,玉米粥先燜在鍋里,我回來再喝!

父親還沒來得及回話,母親就快步出了門。

我從椅子里探一下身,扭過頭,透過豬圈口,看到母親在院墻外一閃而過。父親將糞箕里的草抱著扔進豬圈,然后自言自語道:總算生了。

我的小腿忽然抽筋起來,于是“哎喲”叫了一聲。但我不想讓父親聽到,便強忍著痛,讓那千萬根針扎著一樣的疼,慢慢擴散開去,一直到最后,小腿僵硬的那一塊肉,重新跟其他肉融混在一起。

然后,我聽到女人的哭聲,穿過幾條巷子,穿過重重的楝樹、梧桐、槐樹、香椿,還有青瓦、白墻、紅磚,以及厚重渾濁的熱浪,蜿蜒向前的風,抵達我的耳邊。我像一條狗,機警地豎起耳朵,捕捉著日漸響亮起來的哭聲。

很快,哭聲從單調的女高音,變成遼闊的男女大合唱。間或,那浩蕩的水域上,還會夾雜著小孩子受了驚嚇般的一兩聲哭喊,但隨即就噤了聲。

父親很快地走出門去,我聽見他在門口跟胖嬸說話:怎么了?

胖嬸晃著一身的肥肉,停也沒停,急忙地回復道:阿桑不行了。

我的小腿又有抽筋的跡象,我立刻站起來。我想出去走走,活動一下。也或許,我根本就不是想要活動,我只想跟胖嬸一起,朝阿桑家奔去。我想要看阿桑最后一眼,這樣我就能知道,等我死的時候,人們將會為我怎樣忙著哭泣。

可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被父親給訓斥住:干什么去?

我囁嚅著,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父親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小孩子不要去,不吉利!

到底是小孩子去了不吉利呢,還是阿桑死了,他家院子里不吉利的氣息,會像細菌一樣傳染給我呢,父親并不說清,我也不想問清,但怯怯地回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朝我的躺椅走去。恍惚中,我似乎看到那張椅子上,躺著阿桑,他已經成了一張空蕩蕩的人皮,像一張墻上的舊畫,卷起的時候撲嗒作響,又有灰塵撲簌簌地落下來,在陽光下飛舞。

我沖著阿桑綻開笑臉。他也笑。

陽光鋪滿了庭院。一切都如此美好。

我們依然什么都沒有說。好像我們的心里,隱藏著許多熠熠閃光的秘密。

天上的云朵變得稀了,一朵一朵,四散開來。似乎它們簇擁得有些長久,需要離遠一些,喘一口氣。也或許,是風將它們吹開的。風將大地上的玉米吹熟,大豆吹黃,棉花吹白,高粱吹紅。風也將墳頭上的草,吹到干枯。風當然也將我的病,吹得很遠。

只是風再沒有將阿桑吹回昔日的庭院。他的新家,座落在日漸荒涼起來的曠野里。黃昏,我在放學后路過,總是忽然間害怕,怕那小小的土堆里,會有一團氣體,徐徐飄出,并在我的身后,不緊不慢地一路跟著。我向前,它也向前。我站住,它也站住。我回頭,它并不回頭,卻會在虛空中現出似笑非笑的一張臉來。那是阿桑的臉,蒼白的、紙一樣一戳就破的臉。

而遠遠的,正有一個嬰兒的哭聲,從某個炊煙裊裊的庭院里傳過來。那哭聲如此地有力,飽滿,有著勃勃的生機,能喚醒沉睡的大地,并讓整個家族的人,歡快地聚攏過去。

我于是繞開小小的墳墓,加快了腳步,朝著快樂的哭聲跑去。

大片大片的云朵,正在我身后,燃燒著整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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