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景淑貞相識,源于詩。雖然是老鄉,但沒有詩可能我們永遠都不會認識。因此,感謝詩給予我們在人世蒼茫中收獲了一份友情。和景淑貞接觸,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真誠、淳樸、謙虛,對詩勤勉的持續寫作激情,這些都是作為一個詩人的黃金般的品質。作為她的詩友,我沒有以批評與臨床的手段來對她的詩作出精辟剖析的能力,只有平等地言說和與她的作品同頻共振的可能。
一、景淑貞的詩具有真正的詩的品質。
初讀景淑貞的詩,感覺異質性并不十分強烈,沖擊力也并不大。但平靜下來細讀,你會發現她的詩仿佛與生俱來,與她腳下四里店的這片土地、山河融為一體,像一棵大樹矗立于張灣村,同時又不失一片樹葉自身葉脈的瑰麗。在詩中有我,我中有詩,渾然一體的狀態下,她的詩具有真誠、質樸、豐盈、清澈、靈動、唯美的品質。
一個詩人的成長具有特定的環境。她的誕生必將受制于現實,生活給予她什么,她的筆下就會誕生什么。赫爾曼·黑塞說:“人只有一個使命,走向自我。”因此,詩人也應該是這樣的。景淑貞作為一個長年生活在鄉村的女性,目之所及仿佛“只有風吹過樹梢”。而恰恰是因著這能敏銳地感受到“只有風吹過樹梢”的不可違背的自然生存狀態的特質,才誕生了一個詩人,才有了一個詩人朝向自我(理想)的宣言。在《你想要的都在這里》這首詩中,從“一座院子,一束月光,一只貓咪,一個黃昏,一條河,生火做飯的母親,把牛羊牽回家的父親”,直至“你想要的這些/都在一張紙上,在一首詩里/詩里的每個字/都穿著自己的水晶鞋子/去想去的地方,愛自己想愛的人”。在這里,景淑貞從“想要的”呈現出的“自我”,以及她對理想與自由的追求里,潛移默化或者自覺與不自覺中成長為一個詩人。她把準確的意象“水晶鞋”與想去的地方,想愛的人,旗幟鮮明地同置于這首詩中,無疑對這個世界實施了自己獨特的宣言。可以說此時,在四里店鄉村生活的那個中年女子,已將詩的召喚和魅力滲透到骨子里,以一個詩人的形象活脫脫地站在了人們的眼前,令人感動。
在景淑貞的《青瓷》中,我們可以看到她迷戀青瓷的前身。之所以迷戀青瓷的前身,是因為青瓷在成為瓷之前,“沒有涂上釉彩,發出光芒”,沒有成為藝術品之前所具有的原始之美,哪怕“寸草不生的荒涼”(《青瓷》)。由此可以透視景淑貞內心中那個隱秘的世界,她所追求的美是原始的、質樸的、沒有打上“美”的標簽的美。其實這也是她對詩歌所追求的那種最初的原始美。其間的坦率、真誠、質樸一覽無余。而同時,景淑貞似乎并不只簡單地追求不事雕琢的原始美,她已看到,原始之美“仿佛那個人/沒有穿上詩人的外衣之前/除了灰茫茫的愛/什么也沒有”。此刻,在這里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她已清楚地發現,詩歌之美不只是灰茫茫的愛,而是需要經過精心雕琢的。如果說,景淑貞借助《青瓷》看見了一個詩人的寫作之道,而《黎明》一詩中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一只瓦罐/破碎著,分解成多個自我”;《暗處》一詩中的“她不知道,一個人的夢里失火/她有縱火的嫌疑”;《階梯》一詩中,“只有那腳步聲,剩在臺階上/在命運分好的段落里/茫然地尋找屬于自己的章節”;在《拯救》一詩中,“而值得我們失聲尖叫的事物/越來越少//我們被生活揚起的鞭子/抽打得越來越服帖/呼救聲越來越弱”等等那些頓悟的,散發著哲思的詩句,無疑是她對“詩歌寫作的過程其實就是窯變過程,作為一個詩人應該去做一個工匠”的努力地自覺地踐行。正是這種寫作經驗在一次次寫作中萌發、窯變,使景淑貞的作品抵達了一個詩人形而上的詩學之美。蔣勛說“詩是美的鑰匙。”景淑貞正是手持這把鑰匙,雖然歷經生活磨難,依然與詩歌不離不棄,全身心地沉浸于詩,多產,優秀,真正做到了用詩這把鑰匙,開啟了美,奉獻了美。
景淑貞把自身的生存空間視為《野生》的。她在《野生》這首詩中寫到,“它們都是住在風里,喝著雨水/長大的孩子”“它們有共同的姓氏:野樹。野藤。野花”。客觀上說,景淑貞的潛意識里是把自己降低為《野生》的同類,她時刻關愛這些“沒有父母叫”的野生之物,包括自己。她把它們視為“平庸句子里跳躍的詞語”(《和一片落葉相互問安》),而同時“它們都有歡度豐收之后的亢奮和熱情”。或者,在這里我可以如此斷言:只有這野生的“人間的低處”,這種低到塵埃里的潛意識,才不斷激發碰撞出了景淑貞火熱的詩情,使她得以持續創作豐收。它讓一個詩人實現了人與物的互通、互換,完成了詩與生活的不可拆解、相映成輝。有時景淑貞也不免抑制不住生命中的悲涼,她會捕捉到“地上安靜的落葉”“俯身向它們伸出手/在十月薄涼的風里,我們相互問安”(《和一片落葉相互問安》)。這里看似宣泄低沉,實際上是景淑貞的不斷自省,由自省提升自己對世界的再認知,與現實和解的一種手段和方法。于是才會有“那枚落日別在她的發上/讓她看起來,像一位女王”(《孤獨者的黃昏》)的宏闊氣勢。而作為一個詩人,她的思想并非是永固的,間歇性的搖擺是可以理解的。面對《野生》的環境,景淑貞仍然祈禱“它們把自己從睡夢中叫醒/繼續等待/親人從遠方趕來認領/黃昏了,蘆葦叢里的野鶴/叫聲驚心”(《野生》)這應該是每一個詩人面對晦暗中的現實,做出的痛苦而堅韌的掙扎。這又何嘗不是詩的搖曳多姿與現實的理想升華?景淑貞正是用這樣貌似灰色的詩句,呈現給我們一個金色的向往。
詩人、翻譯家黃燦然說:“詩歌也有真相要講,那就是語言的真相。詩人要挖掘語言的各種材料,各種潛質,各種可能性,他要向讀者報道語言內部的矛盾和沖突,語言內部的冒險、拯救、死里逃生的故事。”盡管對這段話每個人可以擁有不同的解讀,而在景淑貞這里,《天黑下來以后》就是一種好的嘗試。她這樣寫到:“三百米河堤/走到第九個來回,天黑了//那只在河邊徘徊很久的白鷺鳥/已不知去向//而我清楚地知道/黑暗中一座山脈的走向//我熟悉走回村莊的每一條路徑/卻無法描述一些悲傷的來龍去脈”。這是何等誠實,毫無掩飾的真實境遇。一個詩人面對這樣的現實,她該對語言呈現怎樣的責任和良心?那么景淑貞是這樣繼續為語言探險的:“你看天上的星光高遠,彎月如刀/刀刃指著我,寒光閃閃//我只不過是身體里裝著千萬只酒杯/而很多時候把酒盞倒扣”。這一個“酒盞倒扣”與千萬只酒杯兀自成為悖論,讓“痛感”呈現出神秘性。而充滿戲劇沖突的是,這時的詩人卻“我只不過是私藏了一個人的春天/猶豫那么久,還是不打算歸還”(《天黑下來之后》)。看,我們的詩人多么可愛!她擁有如此強烈的向往春天的意識。那么,生活在詩的質樸敘述之下,也呈現出楚楚動人的堅韌與美好。至此,讀者終于跟隨著詩人,成功地完成了一次精神之旅,一次心靈對生存的糾結、救贖和洗禮。
景淑貞的詩是靈動、準確、明快的。同時也是令人振奮的。可能這該是應了那句“沉默中爆發”吧,她的一腔詩心總能澎湃我們的眼眸。在《寫給你的詩》中,一開始她給出了一個不確定的指向:“它在那兒,在那兒……紙張的空白處,白茫茫的雪,一支筆懸空的空里,夕陽落山后暮色的蒼茫里”。接著她以甚至看到了它為誘餌,吸引讀者饒有興趣地跟著她去追索那首《寫給你的詩》到底是怎樣的詩。而“那些在午夜風姿婆娑的句子/句子里跳動的詞語/詞語上閃爍的火焰,花朵”(《寫給你的詩》),可謂是吊足了讀者的胃口。然后筆鋒一轉,明確地告訴你“有那么一會兒,仿佛我真的/把它寫出來了”(《寫給你的詩》)。而就在讀者殷切期待著所寫之詩的真實內容時,詩人卻貌似避重就輕,實則一言千金。她并沒有回答詩的內容,而是這樣寫到:“讀給你聽時,萬物發出光芒/整個宇宙都沸騰起來”(《寫給你的詩》)。讀到這里,相信詩人如此匠心獨運的自信、豪邁、宏闊,足以令讀者動容,拍手叫好。
二、景淑貞的詩是有意義的。
詩的意義源于它對現實生活的體察和形而上的主體之思。景淑貞的《啞鐘》,就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意象派代表人物龐德說,“意象是一個理性與感情的復合體。”《啞鐘》就是這樣。在這里,景淑貞把自己置身啞鐘,借助時間之手,剝去她的皮膚、肉身,直到靈魂。她運用了一連串細致、精準、鏗鏘的詞語:枯坐、銹跡斑斑、破洞、時間的水、穿透、敲打等,將一口啞鐘栩栩然矗立于讀者眼前。于是由啞鐘生發的時空之罪,經過心靈的“枯坐”,洗滌、放空之后,最終抵達安靜。至此,這口青銅色、銹跡斑斑的啞鐘,在短短的十四行里仿佛驟然開口說話,讓“安靜”突變為巨大的張力,從而完成了一個詩人精神的自我救贖。這是詩人給出的生存哲學,即使“就像現在,那些洪水一樣的悲傷/在你心里來回撞擊/發出巨大的轟響”,而依然“螞蟻趁著微弱的星光繼續趕路”(《啞鐘》)。由此可見,景淑貞對于生活多么熱愛、堅定。也因此,她才能寫下“四面八方的風像軍隊/我也敢把城門,大開著”(《彈流水》)。面對這樣的詩句,相信每一個讀者或多或少都會汲取生活的信心和勇氣。這些詩句,它們有著共同的內核。那就是現實的內核、理想的內核、哲學的內核、詩學的內核,更是詩的內核同時也是對閱讀者昭然可見的精神治愈。
景淑貞作為一個詩人,她對事物的觀察除了極其敏感外,更是非常細微的,深入到事物的內部。我們知道,只有當一個人長久地凝視一件事物時,才能發現那事物由普遍性變為特殊性的過程,從中捕捉到其獨特的個性。景淑貞就是這樣,她在《白鷺》一詩中發現,“一些美,是清洗出來的”,而美究竟要怎么清洗?那就拿走白鷺的外在:河流、沙灘、蘆葦,而這仍然不足以令美誕生。此時,詩人仿若一個美的建筑師,再自信地取下黃昏、落日,將白鷺置入“空茫茫的一張白紙上(《白鷺》)”。但美的建筑是多么艱巨,此刻在建筑師眼里,仍然“沒有和它匹配的句子(《白鷺》)”。直到那事物在流動轉化中激發出與“清洗”相呼應的“孤單”之美——“孤單也是美的”(《白鷺》)。是的,美何嘗不是從現實中剔除內心的雜質之后誕生的孤單?在此,實際上,詩人完成了一次詩學體驗。也正如弗羅斯特所說,詩歌“始于愉悅,終于智慧。”景淑貞正是用這樣的詩句告訴我們,對美的發現恰如詩歌的創作,是要經得起“清洗”與“孤單”的。更重要的是,詩人不但從中收獲了對美學、詩學的感悟,也由此而“飛起來”,像“一團沒有任何背景的白/征服著整座天空的藍(《白鷺》)”。寫到這里,景淑貞那些關于低矮、卑微、孤獨、憂傷甚至彷徨的詩句,都得以凈化、升華了。我們可以借助她的這些詩,讓心靈獲得一次次洗禮,讓生活由逼仄變得開闊,從而平靜地再次踏上人生的征途。
就這樣,景淑貞一直默默行走在詩歌寫作的道路上。她寫著她所身處的這個時代的詩歌,用一腔熱忱和勤勉耕耘,為這個時代及時作出了詩的回應。如果評價她的詩能否超越這個時代,還為時過早。但我們有目共睹的是,景淑貞一直在通過詩進行自我塑造,甚至重塑。她在悟著,寫著,在路上跋涉著,在邁向詩學天空逍遙游的過程之中。在此,希望景淑貞逐步打開詩歌觀念上的封閉性、傳統性,努力做到更多元、更開闊、更厚重,努力把每一首詩打磨到極致。相信她的詩有一天終會如她所言:成為“征服著整座天空的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