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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龍魚的男女

2025-04-02 00:00:00禹風
福建文學 2025年4期

1

左栗在市中心西部這街區生活了很多年,屬于那種老街坊,不但住普普通通不起眼的新村樓房,他打工的小進出口公司也在附近酒店附屬的中檔寫字樓里。

周一到周五,每天早晨七點他準時起床,自己做早飯,吃完立馬洗碗筷,下樓跑步;跑出大汗,蹦樓梯回六樓三房兩廳的窩沖涼,換干凈衣服,走路十分鐘進公司;日復一日做細小多類外貿散單,把本市生產的紡織品出口到遙遠的異國。

一般人沒法同左栗比穩定性。這家外貿公司是區屬企業,一開始屬集體所有,幾任總經理都著急改制而非專心利潤:利潤是蒼蠅,企業股權方為大象。

左栗幾乎大學一畢業就進了公司,從外銷員做到資深外銷員,是個不求上進、死水微瀾的怪人,像他全部人生意義系于這死而不僵的小企業,假裝看不見流水一樣的人員出入公司、無人當它久留之地。

歷來有關于左栗的流言蜚語,無非以他之怪及怪的緣由為主題。

最招人浮想的就是他的單身狀態,此主題不宜進一步展開,只要問問某批老員工,他們都知道左栗曾和一位來這城市采購并觀光的外國女人有過一段驚世駭俗之戀……

總的來說左栗口碑不錯,他待人和善,且人人體會并接受他的好意。最常被傳的是他在食物方面的慷慨,他常把自己烹飪和購買的各種食品帶來公司,分給中午帶簡易便當的男女同事。

左栗雷打不動、風雨無阻,每天下午辦公時間內離開辦公樓去街市上喝一杯。這事他獨來獨往,從不呼朋引伴。

左栗和同事們一起享受公司一種日常福利:假使沒有緊急商務,全體員工可在下午五點半下班。

誰也不了解左栗下班后有個固定去處,簡直就在公司邊上,都不勞乏腿腳。

他走進大酒店大堂,熟門熟路往左手拐彎,同酒吧的女侍者打招呼,寬手寬腳走到酒吧東盡頭靠玻璃幕墻的小圓桌邊,伸個懶腰,看賓館背面綠地上的結香叢和棕櫚樹,從包里掏出隨身聽,他有考究的耳機。

侍者必送一壺固定不變的伯爵茶來,配上魚皮花生和椒鹽花生。天曉得,伯爵茶和椒鹽花生都是左栗自備的,寄放酒吧。他的伯爵茶不是市場上買的,是他負責的自營進口商品,某英國商號委托斯里蘭卡老牌農場制作,香型和茶樹品種近一百年來沒變過。

上茶時分他早已聽上了交響樂,像個換上游泳褲的人已躍入泳池。等喝完一壺伯爵茶,便換口味,聽適合夜晚的爵士樂,茶也換成另一種加橙皮調味的。

臨近七點他起身告別。夏天,離開酒吧時天還明晃晃,有時有彩云,有時白月牙,像當天仍剩下無窮的可能性;冬天天幕就黑了,人們都向往有熱菜熱飯的舒適居所。無論春夏秋冬,他都以很快的步伐走回公寓。

假設認識左栗日久的人進他的客廳,心里要一激靈的。

左栗,一個不起眼的公司小職員,自己做飯帶飯還請別人分享食物的沒出息男人,他的客廳不該如此!

這恐怕不能算一個客廳(原初設計是連體的兩廳。長方形,兩邊通透,有落地窗,窗外南大北小兩個露天陽臺),這看起來是個冷調的倉庫!這空間帶某種講不清的軍事化氣氛,顯出極致的男性縝密,并呈現工整的外觀。

一眼看不清左栗在這個不小的公寓(對單身漢而言)儲藏著什么,但可以產生幾個印象詞:物資、成套、特殊目的、下過功夫……

這一晚,左栗進客廳后直奔一個模樣像樂譜架、帶傾斜實木表面的高腳木架,木架上有本很厚很厚的硬面抄,看著像自己合訂的。

他打開這本“大書”查閱,然后,拿起邊上擱著的水筆,在表格里填寫信息。

干完這個,他跑出客廳,順手關上那道玻璃門。他站在玄關,仰頭喝喝剩的啤酒,一邊打開冰箱拿食料,剁姜絲,拍蒜……

吃完葷素熱炒,喝完啤酒,他推門進客廳,打開放在客廳正中小書桌上的電腦,在電腦上耽擱好一陣子,終于站起來,走去西北面書房,打開了吊燈。

假設熟人能來訪這書房,又將對左栗刮目相看,且自驚疑:任何人仔細看看四面從地板一直豎立到天花的書架,就明白這不是一般人家藏書,可謂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資料室。而這些資料涉及的種種專業,隱隱叫看見的人不安。

一個單身漢悄悄研究這些與他日常生活不相干的知識,懷有什么特殊目的?更嚴肅地想,有什么不良動機?

書房說大也不大,因歸類整齊就顯得有權威性。書架腰部安裝了不銹鋼管和滑軌,有個帶滑輪的金屬梯子鑲在滑軌里,人站梯上,可自由地四壁移動。

左栗又步入走廊,推開朝南第一個房間房門,打開燈,原來是非常舒適宜人的家庭影院!

這房間有大沙發了,一張可當床睡的布藝沙發。沙發對面墻上掛著大屏幕,屏幕下開放式電視柜里堆疊各式各樣的播放機和功放,繁復電線都包扎起,從柜子背后圓孔出去,連到幾只公牛牌接線板。電視柜兩旁有落地大音箱,靠窗立個酒柜,里頭各式洋酒。

左栗打開酒柜,取出一只圓腹高腳酒杯,給自己倒些奧達拿破侖白蘭地。

端著白蘭地回客廳,他不再移動,一心一意看電腦上不斷翻新的頁面和圖片,同時在自己文檔上做記錄。

除了他自己,進過臥室的只有少數幾個女人,那全是蠻久之前了,她們都不太可能再進入這空間了。現在,這空間和有女人出入時已不一樣。就算這幾個女人回到這房間,她們也會吃驚如今的房間布局:

床還是原來的床,但床的四腳都墊高了,即便以左栗的身高,他也要跳一下才坐到床墊上。床下空間增大,儲藏了整齊的水罐和數量眾多的食品罐頭,另有一些包裝好的工具……

床邊立式衣柜里不再放男女衣服和床上用品,那里頭除了防身器具,還有一套無線電通話設備,儲存著足夠的備用電池。剩下的空間碼著能長時間保存的軍用干糧,一包包袋裝鹽和白糖。

窗口墻壁上焊接了一只結實鐵環,鐵環上掛著救生繩索,他隨時可把繩索套在腰上綁扎結實,從窗口往外跳。這是世上很多城市常規的樓房防火逃生設施,但除了他,新村里幾乎無人安裝到家。

如果打開床腳那面墻下的矮柜,里面還有防毒面具、防火衣和護目鏡。墻角放了三只小滅火器。

左栗記得自己勸說過父母,想把類似的糧食、水和器具放進他們倆的臥室,不過,他遭到了明確拒絕。

不僅被拒絕,左栗似乎還受到一定程度的羞辱:認為他行為不可思議的父親要求他不要過于怪誕,要接近常人而非疏遠;母親則直截了當地關心他的心理健康。

左栗長住的街區在內環線之外,就在內環線西北角外側,直線距離內環線僅兩三公里,從地圖上看,緊緊連接內環線。

眼下他孤單一人過活,他接納并關懷的“身邊”范圍極小,就是他平日步行可到達的四周。

這小小街區簡直就是他的靈魂駐地了。這里發生任何雞毛蒜皮小事,全與他息息相關。他對發生在本街區之外的事隔岸觀火,聽了嘆,看過忘。

左栗父母居住的舊樓房遠離大馬路,潛得更深。他回想和父母同住的年月,那時他還是個中學生,住底樓,房間沒視野,多些濕地氣,父親在巴掌大的天井里種滿了不愛陽光的喜陰植物。

從那時起,他實地調查并多方打聽每件足以震動他的街坊事,他混入街坊謹慎探尋,日記中做了記錄,注明各種傳言的來源。

他暗中有志于寫下這小小地塊的“地方志”。

琢磨起自己中意的那種“地方志”,他順理成章地想起了關于魚缸的陳年故事,他喜歡在街角茶飲店獨自享受飲品時回味這樁

舊事:

那時,中學生左栗身高已達一米七十八,喜歡幾種自說自話的運動,也就是自己和自己玩得酣,不愛參加集體活動,譬如不踢足球不打籃球。

他在新村綠化地帶的樹叢草地里到處捕捉昆蟲,踩腳踏車瘋狂穿越馬路人群,到有湖泊的公園獨自劃船,繞湖跑步……

那個傍晚,他從家里出來,到達女生丁珀家樓下。

丁珀把讀了的書還他,又接下他新帶來的《茵夢湖》,丹鳳眼朝他一瞥,嘴角翹起嫵媚微笑,扭身上樓。

左栗不拿書的手撣撣藍條紋海魂衫,拉直西式短褲,沒轉身回家,朝更遠的新村地塊漫步。他一路回味丁珀的笑容,癡了……

“喂,去哪里?”有人招呼他。

左栗嘴角綴著夢游者的笑紋向那人望去:并不認識。

是個三十來歲的瘦男人,不戴眼鏡,幾乎可肯定是本地人中的工人,在國家工廠拿工資的那種工人。這男人通身就這般氣質。

“嗯,你問我?”左栗看著那人。

“你走運了。”工人模樣的瘦子笑了,很和氣地笑,“我養了一缸魚,漂亮得不得了,現在太陽正好斜到魚缸上,好看得我受不住。一個人看,不像真的,我特意找人上樓一起欣賞。來吧,你!”

左栗從來都把陌生人遞的糖當毒藥,不過,他卻覺得這人毫無問題。這人請人去看一缸子魚,漂亮的魚,他需要有人告訴他魚確實好看。他的眼神笑容,他的邀請,沒有一絲一毫作假,不可能藏惡意。

左栗跟著陌生人上樓,一拐樓梯就到。這人的家淺淺地就在樓門洞上頭,二樓201。淡黃色簡陋的松木門敞開著,里面確實陽光燦爛。

“不用換鞋,直接進來。”瘦男人友好招呼,帶左栗走進客廳。

左栗的眼光落在一只超越想象力的大魚缸上:魚缸是自制的,覆蓋了客廳北邊墻壁下半部,西沉太陽光力透窗戶,將大魚缸淡綠色的水體射穿。

渾濁水體里并未庸俗地飼養水泡眼金魚,那里頭有復雜的生態系統,首先見水草,不同葉脈的水草,有的像松針,有的像海帶,也有的像新村綠化帶里的小葉黃楊……

亮晶晶的,有無數細針狀小瘦魚在浮動的水草間突進,然而那不是瘦子要炫耀的。

瘦子伸出被香煙熏黃的食指,指著水草后一團陰影:“看!陽光照到它了,它要游出來了!”

左栗使勁看,看見一對東西凸起在水草褐葉中間,是什么?

看清了,是一對大大的呆滯的沒態度的眼睛。

大魚的頭扁而長,魚身滑行出來,像牛大便從肛門口滑落,自然又丑陋。

是一條又丑又怪的魚哦,渾身鱗片閃爍妖異銀光,尾巴硬硬一片,跟個牛角梳似的,又像生物教師展示的鴨嘴獸標本那扁平的獸嘴……

“這什么東西,你從環浜里撈到的?”左栗忍住一陣惡心和恐懼,看向那瘦子。

瘦子賠笑,好脾氣的人受了譏諷,都這種吃癟表情。他遞過從桌上撈起的一包山楂條:“這是稀罕的,我朋友送我的。”

“哦,什么魚?”左栗推開陌生人遞的山楂條,“好大一條,跟個魔鬼似的。”

“魔鬼?”瘦子笑了,“你形容得好!我也不曉得它像什么,就是我一個人看著,有點害怕,嗬嗬。誰知道,也許叫龍魚!”

左栗走出門,瘦子送他下樓。左栗點頭:“你的魚缸好大,威風!”

揮揮手,中學生左栗走出了小區,他來到小馬路上,抬頭看見對面長江商場的

招牌。

毛茸茸活生生,這絕不是場幻夢,也不會是搞不清真偽的記憶混淆。盡管他如今已指認不出到底是新村里哪棟樓,也沒再見到龍魚和龍魚的主人,但這畢竟曾是活生生的事實,將是左栗個人地方志里濃墨重彩的

一筆。

如今的丁珀,無論在天涯海角還是依舊住在附近,想必早洗盡少女時代的水靈,成了同他類似的庸俗成年人了吧。

左栗多年沒見過丁珀了,也很久沒想

念她。

2

左栗當然不是畫家,不過,周末他通常找時間在自家南陽臺上畫幾小時水彩。沒人教過他畫技,他完全是畫著畫著得了某種樂趣,或陷入某種迷思。

左栗常支好畫板,把畫紙安置妥當,開始喝茶或喝酒,欣賞歷年來收集的顏料。他喜歡那些因為不洗而干涸的顏料板,喜歡開派對般聚在一起的各路顏色。他喜歡顏色本身,每種色彩獨具神秘。

左栗從不畫各種各樣東西,他只畫一幅同樣的水彩:漫天彩霞下有一棟居民樓,最高層拐角陽臺上站一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他們目眩神迷地望著天空……

說到底,水彩畫本有一種童稚感,不適合成年男子畫。左栗卻不計較,沒人看他作畫,也沒人觀賞他的畫。他畫畫,純粹畫給自己。其實不一定為了看畫,他沉迷在每次畫那個畫面的不變激情中。那激情,到底是快感還是痛感,如今他也分不清。

書房東墻書櫥半腰有個扁長抽屜,是專門收藏他這些水彩畫的。左栗常把抽屜拉開,喝著洋酒,慢慢按時間次序看舊畫,看不出畫技有何提高,卻看出畫面隨歲月變得越來越簡約……唯一一次,他去父母家,帶了最早畫的那幅,給老爸老媽看。

姆媽起勁夸他畫得好,顏色滿滿的、亮亮的,好看。

他沒理他媽,他聽他阿爸說啥。

阿爸眼角皺紋像秋天細密菊花瓣,抬眼從眼鏡片上方觀察他:“這不是金老師家嗎?你和金俐在看黃昏,是嗎?”

“金老師家?”姆媽這才湊過來細看,“對對對,你還記得喲!那時候金老師一家多好,金俐小姑娘真討人喜歡。金老師還開玩笑說等小栗長大要招他做女婿呢!”

左栗嘴角抽動,阿爸看見了。阿爸擺擺手:“各人各命,不要再提了。小栗畫個畫,紀念他們,是好的。我們念舊情。”

姆媽還是忍不住嘮叨:“老天爺也真是,好好的黃浦江,起個霧,擺渡船就沉了。唉,金老師自行車推著小金俐,唉……”

因為姆媽抹淚,左栗才沒責怪她多嘴。他把那一幅畫送給了父母,說:“我只有把這畫下來,心里才輕松些。”

背起塞了自制蛋糕和水壺的雙肩包,周六早上左栗照例起早出門。

不是去玩,也不是徒步鍛煉身體,凡得空的周六,他例行要辦一件事,是他的愛好,或者,是種偏執:他持續在用自己的方式考察周圍街區的薄弱點,他快要完成一張覆蓋圖了,他將探知并在圖中標明本區域的所有“肚臍眼”。

“肚臍眼”在他這里不代表剪斷臍帶的圓點,只是擬人,是指首先吃不住勁的

地方。

從不同角度考察,每個城市區域都可能有“肚臍眼”。這早晨,左栗設定的壓力源不是地震,是暴雨成災。

試想,萬一遇到幾百年一遇的連續強降水,一場瓢潑大雨持續十多天不停,排水系統癱瘓,箱式變電站漏電,沒人敢出門……那么,“肚臍眼”就是這種時刻會陸續崩潰、讓災情雪上加霜的隱患。

中年公司男左栗跨出大步,睜大懷疑一切的兩只暴珠大眼,沿著他熟悉的跑步道開始了勘察。

明明大街小巷陽光燦爛,他眼里卻大雨傾盆。

每條馬路各有多少個直通下水道的排水口?各馬路兩側有多少根從建筑物屋頂往下排水的雨水管?路側有多少只高壓變電箱?根據一小時降雨量,每分鐘需要單個排水口吸入多少升雨水才保證路面不積水?當然,他琢磨的并非排水,而是根本排不了水之后的狀況。

他想起常常途經的人工環浜,這條環浜通往附近河道,附近河道則是蘇州河的支流,蘇州河注入黃浦江,黃浦江入海。假如環浜能蓄水引流,那么,它究竟能應付多大的降水強度?

左栗興致勃勃,胸口口袋里塞一只迷你相機,需要就拿出來咔嚓,留影像,以便利用電腦進一步研究。他曉得自己對氣象學和給排水都外行,但他特別享受外行研究專業問題力有不逮的非分快感。

腳程不能說不快,他把整個街區,甚至街區外圍更大的同心圓之圈內部分也徒步考察了,不時往筆記本上記下即興問題和念頭,繞一大圈,到達滬瀾大學后門。

他坐在小商街路邊花壇石凳上吃了蛋糕喝了水,沒去超市,也沒去商場,穿越校園,到學校前門找一家不起眼的文具店,文具店有水彩顏料出售,也有合適的畫紙。

畫下來,他真就輕松了?

可惜,這不是永久性的輕松,等再次感到沉甸甸,也不一定為追憶那場事故,他就畫這幅水彩,畫他和永遠十一歲的金俐站在一起看云。

他給每張畫標上日期,仿佛生命和友情都沒有在時間序列上中斷:有兩個城里孩子,總在傍晚一起看霞光。

一個人過日子,比較可怕的一點是自己懶得做飯,到處亂吃,這樣的單身漢身體容易出狀況。左栗倒喜歡烹飪,還喜歡做點心,他曾專門去上烹飪和點心制作課,自己收集外國人的菜譜或點心制作書,一頁頁對照試驗,漸成了習慣。

不用擔心,做多食物,他就分享給周圍人。

更可怕的單身陷阱是下班后和周末長時間沒人交談,沒人可說心里話,這常會叫人壞事。左栗漸漸明白,大多數單身漢變傻變丑,是不可違拗的大勢。

為找合適的人交談,他走進了滬瀾大學校園。

說來也神,那天左栗從后門進滬瀾大學,到處看海報和學院招貼欄,沒找到他感興趣的東西。他摸進學生會辦公室問問,一個神態老練的女生拉長聲音:“大叔,愛學習是好事,不過,這兒是全日制綜合大學,不是中老年大學,你走錯地方啦!”

左栗雖大度,笑笑就走,但心里還是受了傷。他信步走到校園荷花池邊,驚心啊,許多年確是施施然過去了,如今唯有荷葉才保持原樣。

左栗看著零落的粉紅花發呆,那邊走來一個老外,也愣愣地看荷花,不和左栗搭訕。

看了一會兒,兩個中年男抬起頭,眼光交錯,相視一笑。

左栗是下意識的,微笑是他的禮儀。老外則問:“你會說英語嗎?”

“會說。”左栗老實回答。

“我可以同你聊聊天嗎?”老外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求救。

“聊天?”左栗心里一喜。

“是的,朋友,我已很多天沒同人聊天了,我像個高溫的火藥桶,憋不住了。”老外交叉雙掌,舉在胸口,像動物園里跟游客討面包吃的狗熊。

“您請放松。”左栗點頭,“我也正想找個陌生人隨便聊聊天。沒想到這陌生人是您,一個外國朋友。”

他從胸口口袋摸出紅殼子中華煙,朝對方遞過去。老外猶豫了一下,抖著手指捏出一支來。

他點燃了老外手里的煙,又點燃自己的:“我的名字是左。”

“榮幸。我是威爾。”威爾伸手同左栗一握,頓感友誼之光如天上飛虹劃過長空。

“請原諒我是個可憐的鄉下人,”威爾神情嚴肅,嘴角微微抽動,“我不習慣陌生人之間不說話、不點頭、不微笑、不看不聽、不想打打交道的習俗,這些天我除了跟我女兒偶爾說上幾句,基本上就是一個別人看不見的鬼魂呢!我在一千多萬人口的大城里逛悠,沒人當我是個活人。哎呀,我死了!”

左栗笑得很開心,他覺得威爾是個代表著某些未知的人,且與他同病。

“我在這大城里長大,我和你一樣找不到人聊天。”左栗說,“人嘛,赤條條自己來,孤單單自己去,那是本分。”

“說得也是。”威爾呼出一道道青煙,美國口音打旋,“我前妻不再打電話給我,女兒也跟我越說越少。平時我在新澤西鎮上酒吧跟朋友們聊天,來這兒看女兒,周圍酒吧就變了樣,沒法聊天了。”

他把煙頭扔地上踩滅,又撿起來,捏在手掌心:“左先生,我請你到酒吧喝一杯?”

“你就叫我左吧。”左栗伸手到荷花池子,把煙頭浸滅,也團在手掌心,“附近酒吧我比你熟,我帶你去。”

滬瀾大學荷塘里荷花開始落花瓣了,威爾還在等臺風。

威爾告訴左栗,來上海一來看望女兒,二來也想見識臺風。他還沒被臺風吹過前額呢。雖說可以去菲律賓,但畢竟要再飛一程;若能在上海見識見識臺風,同美國海岸的颶風和龍卷風做比較,就算不虛此行。

大概這種事情叫作“天曉得”,左栗像一株蠶豆經過冬天,正在春風里納悶,嫩須子卷來卷去無處安放,蠶豆邊忽然就躥出一根竹筍。威爾這根美國竹筍讓蠶豆須卷住,蠶豆順勢長開,就有機會掛上豆莢。

到大酒店頂樓唯熟客才光顧的酒吧多喝幾回威士忌,威爾知道了左栗做著外貿業務,他呢,在美國是做防災業務的,是全美國最專業的防災預備商之一。

“防災有很多種,先生們,彗星撞地球啦,磁極漂移啦,太陽黑子風暴啦,當然還有地震、海嘯、烈性傳染病和世紀大洪水等,我不能開講,我一講能給諸位講上一個月。在美國,我的生意很好,你們這兒還沒有類似業務吧?”威爾看看酒吧里幾個酒客和侍應生,回頭看左栗,他確信只有左栗聽懂得美式英語。

左栗看周圍人好奇,就把威爾的話慢條斯理譯給大家聽。

無聊才是最猛烈的流行病,聽了威爾的話,悶頭喝酒和賣酒的幾個家伙直接炸了窩,拖凳子圍過來。

“喂,什么叫防災房地產?你是做墓穴生意嗎?”有個放肆的家伙喝得不少,把臉湊上來對準威爾。

“這可是門大生意,并非開玩笑。”威爾猛喝一大口酒,“我個人主要投資防災房地產,我有些朋友則經營各種各樣東西,從保質期長達三十年的食品罐頭到防輻射的房車,各大門類上萬種商品,說來話長,但都急人所需、災難時救人命。”

他臉上放光,反手把西服脫了,又解開襯衣第二粒紐扣:“先生們,防災房地產在我們那可流行呢,我們把地塊買下,一般是山邊上的地。我們往下挖,把樓完完全全造在地底下或山體里頭。樓上方有防導彈和防輻射的厚鋼板,樓本身有發電系統和儲水設施,甚至還有室內游泳池。我們在地底儲藏了能吃五六年的食物,還有仿制陽光的制光機,嗬嗬。簡單地說,就是當地面不再適合生存,我的房地產項目能保證客戶們在地下生活長達五六年之久。”

左栗覺得心里萬流競發,身體像通了電,腦袋冒騰各色思緒。等把酒倒入喉嚨,又漸感自己成了棵梨樹,本來端莊,看上去活得挺正常,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威爾一說,頓時千花萬花。

原來,世上雖音信不通關山遠隔,但畢竟有人關心相同事理。不但有人,而且看來有很多很多人!

左栗忽然不再寂寞,想從威爾那里知道更多細節。在美國,竟有一門生意叫防災商業!

左栗不是關心商業,也沒念頭追逐利潤,他想知道威爾他們對大型災難發生的概率如何評估,他想知道他們防災的理論、思想和措施。

一個新視野正在打開,太美妙了,就像人將被領往觀景臺,眺望未來重大事件。他暗自嘆息長年住在缺少視野的社區,最大遺憾是當著井底之蛙。

威爾關心防災,便順帶研究諸樣天災。左栗琢磨來琢磨去,對他說自己曾拍過些臺風照片,可以找出來給他看。

要在基本沒人來訪的家里接待威爾,左栗需要有所準備,所以沒跟威爾講定日子。

下了班,他沒去大酒店喝茶聽音樂,直接回家翻找自己的收藏。他找到了那沓關于臺風的照片。為什么單單那年的臺風被拍了下來?左栗心里隱隱酸楚。

排開老照片,到處是被大風吹折的樹枝、掉落街頭的廣告牌和隨風翻飛的遮陽傘……比如今年輕許多的那個左栗在風中斜著身體跑,攝影者追著他拍了一組鏡頭……

這些照片上只有左栗,沒拍攝左栗的人,這人是隱身的。

左栗舉起啤酒瓶往喉嚨里灌酒,他現在后悔了,不該把有其他人物的臺風照片都

撕毀。

他記得自己并沒把克莉絲汀的碎照片扔掉,那些碎片放在一個很牢固的紙盒里,塞在書櫥的柜里。

克莉絲汀在臺風中奔跑過,風中跳蕩過她不安分的笑聲。左栗記得自己把克莉絲汀舉起來,讓她翻越關閉的公園那不高的圍墻;克莉絲汀拉他的手臂,他們一起跳進遍地是斷枝和落葉的公園,往湖邊跑,臺風在湖面上打旋,湖水豎起尖角……

他和克莉絲汀只是想在臺風里尋找平時沒有的刺激:他們鉆進小山上的海桐林子,躲在海桐渾圓樹冠后眺望席卷湖面的風,風吹得身體涼涼的……

左栗特地拿半天年假,那天下午一點半在滬瀾大學后門與威爾碰頭,并肩向金沙路走去。

金沙路上車水馬龍,不絕于耳的汽車喇叭聲展示司機們的憤怒、沮喪和挑釁。左栗看看神態平和的威爾,威爾的絡腮胡子茂盛得很,顯出腦門白亮。左栗問:“威爾,碰上連續暴雨,怎么測量這條街的排水能力?”

威爾聽清問題,心中有數了,抬頭看樓房,低頭看馬路和路沿,嘴里喃喃,像數學家心算推演,猶豫地說:“我必須看一看下水道。”

“要鉆進下水道里考察?”左栗微笑,“不能估算嗎?”

威爾伸出幾根皮膚皸裂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高鼻梁:“必須實地看一看,否則,說什么都沒有依據。”

他倆穿過金沙路,往前幾步走進茶飲店,坐在那張街角圓臺。左栗沒要別的,喊了兩杯赤豆刨冰:“威爾,我也常考慮防災。一切公共設施都在老化。”

“我理解。”威爾津津有味地吃了所有赤豆,留下冰水,“這個街區人口超級密集,沒有防災意識……”

“我們城市史上,市政部門的能力和效率總體可靠。”左栗插話。

“是的。不過,假若發生大災害,人們還得學會自救!”威爾嘴銜塑料小勺,不容商量。

左栗喊店家記賬。他靈機一動,忽然決定先帶威爾去父母家訪問一番。

大概是威爾一副絡腮胡子顯眼,很多新村居民朝他們倆看。威爾不但不怕人看他,還主動向瞪著他的人問好:“你好,你好嗎?”

左栗覺得有點好笑,自顧自往前走,忽然有悅耳的聲音對準他:“左、左栗!我沒認錯人吧?”

左栗被某種久遠的熟悉感震了一震,脊背一陣寒涼,他愕然抬頭,正視招呼他的女生。這女人真漂亮,一對丹鳳眼勾人心魄,笑吟吟的。

“丁,丁珀!”左栗嗓子嘶啞,他咳了一下,聲音恢復了正常,“這么巧!”

“巧什么呀,你走到我父母家門口了喲!”丁珀笑,“我倆好多年沒見了!”

一陣黑色幽默涌上心頭,左栗顧不上一邊的威爾,打趣說:“是啊,時光流逝,我老了,但你沒老,狐貍精還是那只狐貍精!”

“你說什么呢!”丁珀一陣嬌笑,女人被叫作“狐貍精”,實在算吃補藥。不過這種話調情味兒濃,女方不易接受,“怎么你還是這般不正經?”

“我過去不正經嗎?”左栗笑出了彎彎唇形,“來,介紹一下,我的美國朋友、災難學家威爾。”

威爾早已憋得不行,趕緊問好,微微欠身。

丁珀像見慣外國友人的,對威爾漠然不感興趣,她笑說:“左大才子,我這陣子都住在父母家,你來玩!”

左栗仔細看看她。往昔忽如潮濕風,撲面黏他。他有點透不過氣,努力笑道:“好的,你給個電話號碼,我打來。”

“伸手!”丁珀吩咐。

左栗伸出右手,丁珀手袋里摸出口紅,旋開蓋子,把電話號碼寫在他的小臂上,嬌笑一聲。

揮揮手告別,正好拐彎,拐進穿越黑色小溪流的小土路,左栗回頭看,丁珀還含笑站那兒,對他揮手。

“老情人。”威爾點頭,“一看就曉得!”

“屬于你研究的范疇。”左栗接嘴飛快。

“啥?”威爾沒懂。

“你是災難學家。”左栗笑說。

遠遠望見阿爸姆媽正在樓房門外松樹下,低著頭不曉得看啥。左栗對威爾說:“那一對兒就是我父母。”

威爾走近,也低頭看松樹根上奇怪的蕈菇。團蛇般的紅斑菌類覆滿樹根,菌帽下竟有三只深紅蜈蚣,舞動纖毛密布的百腳,人見欲嘔。威爾對左栗父母點點頭,蹲下去,胸袋里掏出鋼筆,伸進蕈傘,請一只蜈蚣爬到鋼筆上。

“外國人不懂事,會被蜈蚣咬的。”左栗父母沒看見兒子,緊張兮兮。

左栗招呼爸媽:“這是我朋友。他是美國災難專家,不會被蜈蚣咬,他專門研究危險東西。”

威爾被老人家請進家門,老爸親去沏茶,姆媽有點擔心:“美國專家?小栗你問問他,那樹根上的怪物,不是什么災象吧?從沒見過這么丑的。”

威爾聽了翻譯,從沙發上站起來:“夫人,別擔心,那都是正常東西。你不信的話,我去把蜈蚣和菌菇都拿起來。跟你借個鍋煮點開水,我燙著就把蜈蚣和菌菇都吃了。”

老人們笑成了花:“這美國人滑稽。”

阿爸皺眉頭說:“不怪你媽疑神疑鬼,最近新村里確實有怪事。后面這條污水溪,黑水里有了活物,很多人說里頭有條小龍!”

威爾看看左栗阿爸:“這個不一定是玩笑,什么黑水溪,我們這就去看看?”

他倆走到樓房環繞的小片荒地上,黑溪流從中間蜿蜒而過,周圍土地長滿荒草,點綴幾叢葉脈枯焦的野蜀葵。

威爾不解地凝視黏稠如油脂的黑溪水體,朝四周張望,困惑不已:“污水的源頭在哪里?這可是正經的居民區啊!”

終于脫身,爬六層樓梯到了左栗家門口。威爾是行家,兩只手到處敲打拍擊,表情不太贊同:“這個樓,抗震級別肯定不如滬瀾大學的留學生樓。我擔心樓層之間用的是預制板。”

左栗打開門,請威爾換上室內布鞋。洗了手,推開玻璃門進客廳。威爾吹聲口哨,環顧四周:“左,這有點風格,我熟悉這種布置。”

左栗走回廚房,拿啤酒給威爾:“就是請你看看,多指點,我想知道你們如何在家里儲備防災物品。”

從客廳到書房,從書房到臥室,左栗如數家珍,讓威爾參觀了他從未示人的各類

物資。

打開陽臺落地窗,兩人坐到室外藤椅上。工作日的午后大概是舊小區最安寧的時分,大太陽灑金輝,染得老樓房也悅目。

“除了地震,地震的話這樓房夠嗆,其他類型的災害你算有所準備。”威爾點頭,“你是本地少有的有防災意識的人。”

“本城不在地震帶,歷史上沒有地震記錄。”左栗說,“我主要擔心發生烈性傳染病。你看,人口如此密集,衛生設施老化,底樓很可能有老鼠出沒。我從前讀過加繆的《鼠疫》,早就不安了。”

“就算龐貝,當年也有人事先警覺逃生的。”威爾喝啤酒,“歷史,愿意述說幸存者打開的那幾扇小門,可惜乏人傾聽。”

“聽見歷史腹音的那種人,人生不太可能美好。”左栗苦笑,“中國文化里有個寓言,叫作‘杞人憂天’。”

3

那位你十六歲時出沒你眼眶的十四歲女孩,你已將她遺忘到記憶之井,她卻越過時空重重霧障,在陽光里真真實實朝你走來:她已是熟女,丹鳳眼依舊嫵媚,身材婀娜。

丁珀重現,左栗認定是奇跡。

他打電話給她,她高高興興赴約會。

左栗一襲風衣,站在銀箭公園門口抽煙,法桐旋落葉。丁珀走到非常靠近他的位置才猝然收住腳步;她抬起臉,微笑:“喂,你這家伙怎么又出現了?”

左栗感到一線線無形雨絲帶著風的氣力抽在臉上,他把持不住,淚盈眼眶:“哎呀,這像是、像是第二次生命了!”

丁珀后退一步:“多高興呀,又見到你!”

踩著金色小徑,落葉發出咔咔的脆響,他們倆說笑著朝湖邊走。沒誰主動,像互相等待,同時伸手,柔和地握在一起,不放開。

一個吻水到渠成。

甚至叫人覺得有些迫不及待呢,他倆立刻往回走。左栗還羞澀:“我請你去邊上大酒店吃西餐,再到我家喝茶。”

丁珀緊握他的手,語調爽朗決斷:“先喝茶,后吃西餐。”

威爾打通了左栗手機,聽得出威爾有點激動:“左,好消息,有個臺風可能經過這里。”

左栗看看天:秋日,天高氣爽。

他對著手機解釋:“威爾,對這城市而言,秋天預報臺風常是無害的小詐騙,你可以當它是臺風,也可以忽視它為一陣秋雨。你明白?不會是你等待研究的那種風。”

威爾卻犟:“概率雖小,仍有可能碰到它正面登陸,朝正西方向沖擊海岸線,在外灘掀浪花。”

“從沒發生過。”左栗冷酷地打斷他,“秋天,沒有電閃雷鳴,也沒有強烈的苦痛,秋天是種安慰,是為你纏繃帶的護士的手。”

“左,聽著,我考察了金沙路的下水道。”威爾岔開話題,“我實地探訪了!”

左栗不能不佩服威爾的辦事能力,而且他也沒打算鉆臭烘烘的下水道,他只想統計排水口數量和樓房雨水管總數,大致推算金沙路的最大排水量。

威爾說個不停,不但報出了金沙路排水口數字,兩側樓房排水管口徑和數量,還得意揚揚地加一句:“左,我打開窨井蓋子,自己鉆下去的。那真是個噩夢啊,金沙路的下水道到處堵塞,臟得要命,你該去聞聞那氣味!”

“威爾,你以為這是你家?隨便鉆下水道!你要注意安全,別變成失蹤人口!”

丁珀走出公園后仍拉著左栗的手,等進了小區才悄悄放開。左栗偷偷看她一眼,她臉上布滿他久違的柔情。她不至于嫌棄他住的老舊樓房,這樓房同她父母家樓房差不多,都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建造的。

上到六樓,左栗打開房門,覺得沒有合適女鞋讓丁珀換,就說:“你進來吧,不用換鞋。”

丁珀走進玄關,朝廚房望,拉開玻璃門看看那客廳,脫了高跟鞋,絲襪踏在客廳地板上。

“你要著涼的。”左栗快快跑進臥室,拿來一雙厚厚冬天襪子,讓丁珀穿。

丁珀穿了厚襪,站起來,抬頭看左栗,順勢投入他懷里,火熱的吻,久久。

襪子成了笑話。他讓丁珀穿上厚襪,卻動手脫她的衣服。丁珀也不被動,是她先解開他的衣扣……

漫長歲月兩不相見,各赴情路。漫長歲月過去,一見面便如此相悅。時間嘩變,不知身在何處……

天旋地轉,春秋易幟,丁珀和左栗仰面朝天躺著不動了,白天已不知去向。

“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左栗嘆口氣。

“時光隧道。”丁珀聲音柔細,聲線高亢,“時光隧道看似隔絕,常常齊頭并進,甚至會繞回來。”

“那時,我們年輕,懵懵懂懂,埋下很多紅線。”左栗凝望黑暗,“到此刻,冒出個舊線頭,伸手一抽,抽出丁珀。”

丁珀笑罵:“你才是個舊線頭呢!”

起身沐浴,浴后丁珀才注意到他奇怪的房中陳設,她尤其好奇客廳,走來走去觀看。

“其實我沒干什么壞事,”左栗說,“我就是做了比較詳細的防災安排。”

“倒是個有趣的人呀你!”丁珀回頭,丹鳳眼看著左栗。

左栗只好帶她從客廳走到臥室,臥室又進書房,把種種防災資料和防災設備秀給她。

“不出去了,我們自己做飯。你床下有防災罐頭,肯不肯拿幾個請我?”丁珀問。

他們倆這場私會變得有些滑稽:左栗炒了幾個拿手菜,很多原料是他的防災蛋白質儲備,譬如干貝、肉皮、淡菜干和湖南臘肉。蔬菜嘛,新鮮的剛巧吃完,用的是能較長時間儲藏的大白菜和娃娃菜。打開三個梅林罐頭,有鳳尾魚,也有豬肘子和紅燒肉。酒卻是法國好酒。丁珀堅決不喝流動水,要嘗嘗他儲在床下、保質期一年的純水。

吃著抗災體驗餐,喝法國紅酒,左栗從客廳儲架上拿來三根白蠟燭,點燃放到餐桌一邊,把電燈熄了。

“其實罐頭味道不錯的。”丁珀說,“你床下儲的水也好。我有一種欲望,想在這里躲著,哪也不去,誰也不見,直到吃光喝光你。”

“這沒啥不行。我白天去上個班,把蔬菜水果那些新鮮的買回來,飯我做給你吃。”左栗喝酒,點頭。

“好啊。”丁珀同他碰杯,“等我回去跟阿爸姆媽講一聲。”

“跟爹媽打招呼就行了嗎,沒別人管你?”左栗看定丁珀眼睛。

丁珀搖搖手指,嘟起紅唇:“哥們,別亂打聽。聽說過‘平行世界’不?別試圖擠進不屬于你的時光隧道。”

左栗贊同地點頭:“說的是吶,丁家小妹,遵命。”

威爾又來電,態度認真:“左,臺風‘菊花’剛經過沖繩附近海面,那霸創紀錄暴雨,氣旋正變化路線,有可能按我的預想,沖我們正面過來!”

他補充說明自己擁有額外力量:“勞拉向你問好,臺風期間,勞拉會參與我們,她一向參與幫助社區的行動。”

“好的,明白。”左栗佩服這對父女坐言起行。跟這種人在一起,你會被推著朝前走,不再是凡事慢吞吞、被社會遺忘的怪人。

時鐘敲過晚上十點,蠟燭已燒到頭,左栗重新打開電燈。

“我送你回去。”他笑對丁珀。

“不行!”丁珀嬌嗔,“我得洗了碗,收拾了桌子,才好回家。”

她麻利地在廚房洗碗,輕聲哼一支老歌。左栗聽了一會兒,覺得這歌很久沒人唱,但自己竟曉得全部歌詞和曲調。他問丁珀:“什么老歌?我聽著熟悉。”

丁珀用手背捂著嘴笑,丹鳳眼嫵媚得不得了,她清唱起來:“我們穿行在田野上,春風拂面,陽光燦爛……”

左栗忍不住一起唱:“天邊是隱約的河,眼前是金色的油菜花,油菜花……”

心里猛一震,他拍額頭:“我想起來了,這么多年,我真忘了!”

丁珀搖頭:“自己作曲寫詞,自己倒忘了。我只是個聽過一遍的小姑娘,倒替你記得!”

左栗從背后摟住丁珀,親她脖頸:“小姑娘,謝謝你。你這下把我從古墓里挖出來啦!”

這夜,清涼卻溫暖。人生的好夜。

新聞剛剛明言臺風“菊花”是多年來第一個在大城正面登陸的副熱帶氣旋,威爾就來電:“預測馬路要淹,我們把war room放滬瀾大學留學生樓還是放你家?”

所謂war room就是觀測和救險活動的大本營吧。左栗說自己家有吃有喝有床有電腦有通信設施和儲藏物資,當war room最合適不過。

“明白。”威爾回答,“我找到一只充氣使用的沖鋒舟,會把它和充氣設備一起先運到你家去。”

左栗覺得沖鋒舟之類念頭委實夸張,這城市歷來也不是沒有大暴雨,路也瞬時淹過,哪用過什么沖鋒舟?

于是左栗下了班就去趟滬瀾大學。天已細雨蒙蒙,小風也一陣緊一陣了。威爾站在荷塘邊等他,看那靜綠圓大的荷葉上下伏舞,最后一些粉紅花瓣全飄落在碧色浮萍之上。本來滿鋪的浮萍,被風吹出淺漩,透露出久被遮掩的暗色塘水……

勞拉有金褐色的長發和布滿雀斑的白臉,她在宿舍縫舊衣。左栗同她打了招呼,接過威爾遞的威士忌。定睛看,勞拉拾掇的是幾條舊牛仔褲和卡其布褲子,往膝蓋部位加厚布。

“要是真漫了水,我們就得穿上厚褲子和高幫靴,至少是運動鞋。大多數人在積水里受傷是被水里異物割到。”勞拉說。

左栗喝口酒,想說得柔和:“威爾,這城市的秋天歷來溫和,很難想象我們把沖鋒舟弄到大街上去。那樣我們可能搶到頭條,成為新聞人物。”

威爾沒吱聲,勞拉聽懂了,聳肩說早同威爾解釋過,在這大城凡事要低調。

威爾嘩啦一聲弄響了手里威士忌杯子:“沒事,還是帶上,它是便攜式的,用不用,聽老左吩咐。放在學校,到時候想用也用不了了。”

左栗說:“歡迎你和勞拉到我家做客,我女朋友也來。我們特地為勞拉準備了一點江南的黃酒,就是古詩提到的女兒紅。”

勞拉拿帆布袋裝了兩條卡其布褲子:“你和你女友,備用。”

左栗冒小雨走到街口茶飲店,他約了丁珀在這見面。丁珀還沒來,左栗告訴茶飲店女人臺風馬上到,恐怕雨水大,會淹店面。

茶飲店女人呆癡癡看一眼左栗:“淹水?不會的。店開了十幾年,還沒進過雨水。”

雨絲粗起來,斜著抽,法桐的葉子密布褐色銹斑,在樹冠低聲地尖叫。有人斜穿十字路口,手里雨傘翻卷成蓮蓬……左栗抬頭,一戶人家的紅雨篷正朝上炸,如火焰跳動……

他跑出店堂,看見丁珀穿著裙子慌慌張張走在新村小路上,臺風讓她當起了瑪麗蓮·夢露,她不停地用手去捂飛揚的裙擺……

左栗笑著奔過去,摟住她的腰肢,把她擁進茶飲店。

“這么個大風天,還吃刨冰?秋涼了。”丁珀臉上掛了雨滴,水珠映荷花。

“估計傍晚到晚上風力變強。”左栗說,“威爾傍晚到我家,然后拉我們出去冒險。”

“是嗎?真開心!像一下子回到十六歲!”丁珀咯咯笑,拿起左栗的勺,舀甜

水喝。

左栗伸手撣去她肩上一枚黏住的銀杏葉。

丁珀依偎過來,她嘴里有股辣辣的香氣,讓他動心。

這時,有條鱗片閃爍的大魚猛地從對面房頂游出,罩住窄路一片天:哪個調皮孩子還放風箏?

左栗心一動,盯著大魚風箏看,對哦,像記憶中夕陽里某家墻壁前大魚缸里的怪魚,鱗片亮成一環環。

很多年前的事啦,哎,有過這事嗎?或只是陳年舊夢?

“丁珀,看那條魚,從前有次去你家送書,有人半路攔我,請我去他家看魚。是個奇怪的單身漢,他確實養了這么一條魚。”左栗喝口刨冰。

丁珀眼睛亮晶晶:“是有這么個人!他站在小路上,邀請小孩去他家看魚。我沒敢進門,探頭看見怪魚,魚嘴上有胡須!可后來我再也找不到那個門洞了。”

左栗一陣暈眩:“我也認真去找過,可哪條路上都沒有記憶里那門洞!”

兩人面面相覷。丁珀湊近左栗,紅唇對準他的耳朵,滾燙呼吸濕漉漉的:“我喜歡你,你像那條魚!”

左栗看見法桐落葉從地面旋升,回到樹梢上。

他倆踩著雨花往左栗家跑,不一會兒就進了門洞。不過,就這么一小會兒,身上已全濕,風和雨越來越猛。

打開門,丁珀高高興興進浴室了,像在她自己家。

左栗從冰箱拿凍海鮮和肉出來化凍,站灶臺邊拍蒜剝蔥,做四個人的晚飯。六樓窗外,嗚嗚風聲不算驚人,更沒有雷鳴電閃。左栗越來越開心,完全不擔憂什么。他走進當家庭影院那房間,從酒柜里選南澳大利亞的白葡萄酒。

進客廳,他把餐桌搬得靠近南邊陽臺,放好椅子。看了看,又翻出桌布鋪上,擺上撣去灰塵的塑料花,酒放花的一側。

回廚房,取出苔條,要油氽花生米,放涼了當前菜。

正聽紅衣花生在葵花清油里雜亂尖叫,苔條還不及下鍋,一只手像勾搭哥們肩膀那樣搭在他右肩上。沖了澡的丁珀仰起臉:“老兄挺會做菜,一看就是好手。”

苔條下了油鍋,那股香味不可抵擋。左栗使鏟子尖把苔條盡可能壓到油里,這東西吃飽了油,才香到好處。

4

丁珀打開房門,聽見有人步履沉重地走樓梯。她摸索一會兒,摸到了墻上開關,打開了走道照明燈。

威爾先上來,滿臉胡髭,背個草綠帆布大包,沉重得叫人吃驚。他女兒跟在他身后,也背大背包,低聲喘氣。

丁珀問好,威爾也問了好,努力輕放他背的重物,笨拙地開始脫鞋。丁珀接過勞拉的東西,勞拉跟她拉了手,嘀嘀咕咕說女人的禮貌話兒。

窗外突然一陣尖厲風聲,什么東西砰砰作響,像要被風掀走。威爾特意對丁珀說:“外面已經大風了,雨水淹了馬路,漫上人行道啦!”

左栗端熱炒過來:“威爾,勞拉,先吃飯,吃飽了出去,才扛得住涼氣。”

四個人團團坐下,威爾和勞拉面對面,他們盤子邊放的是刀叉。勞拉說:“我查了臺風信息,雨量特大,一直要持續到天亮。我們還是把沖鋒舟帶過來了,以防萬一。”

她見父親不講話,就解釋:“威爾是實干家,他把沖鋒舟這么辛苦弄來,是想在緊要關頭幫到措手不及的人。我們曾見過人在積水里觸電,立刻喪失生命。也見過女孩子被突然的水流沖到很深的積水里去。”

丁珀舉起酒杯:“幸會兩位。為難得的臺風夜干杯!”

左栗跳起來,原來他忘了女兒紅,趕緊去燙一壺來給勞拉嘗。

威爾吃了點苔條和小魷魚,連聲稱贊左栗手藝。這會兒氣氛變了一變,臺風像走了,或一邊歇著去了。勞拉喝著熱黃酒,四下觀看:“真好,這里給我濃厚的安全感。”

左栗把自己規劃并儲備這居住點的原始想法講了講,既說給勞拉聽,也是講給丁

珀的。

吃喝已畢,左栗打傘,到陽臺上往外看,風聲大作,雨勢滂沱。低頭看新村路面,還好,沒有嚴重積水。

左栗回到房間,建議大家先休息一陣,等積水上升:“身上濕了的話,去浴室洗個熱水澡,換上我的干衣服。”

勞拉只想在房間地板上躺一躺,左栗說:“去有電視機那房間,有大沙發,你可以睡一會兒。”

勞拉去了,威爾、左栗和丁珀喝著剩下的酒,討論半夜里的出門路線同應急方案。

左栗再次跑到陽臺看,沒想到手里傘面翻卷起來。才伸手扯,一陣疾風,吹得他踉踉蹌蹌,手一甩,把晾衣架砸到地上。他不顧滿頭雨水,往下看,看見新村小道在路燈下泛起粼粼波光,積水差不多已有成人小腿肚高。他逃進房間,接過丁珀拿來的干浴巾擦頭發,打著冷戰:“乖乖,雨水挺涼的。我們要穿雨衣出去。”

威爾認真講他想行船的路線,這兩位不聽猶可,一聽,面面相覷。

威爾計劃從金沙路劃船上中山西路,然后穿越市區主路,往東去外灘看看黃浦江!

“那里是另一個區,”左栗對威爾笑,“本城的警備司令部在那邊,共和國歷史上還從沒有哪個外國人駕駛沖鋒舟經過那里。你怎么向大雨里的警衛解釋你的身份?”

“我明白了,”威爾好歹笑了,“我必須向很多人解釋這不是武裝入侵。”

“最好你繞著滬瀾大學行船,這樣,頂多歸類為留學人員家屬主動參加搶險。”左栗伸手拍拍威爾寬厚的肩膀。

計議已定,大家看表,威爾想坐著把酒喝完,自告奮勇盯緊窗外風雨。左栗說:“那好,我們去臥室,你一旦準備出發,就叫醒我們。”

驀地,左栗忘了威爾,他同丁珀并肩走向臥室。這一刻非常特別,通常他踽踽獨行小走道,現在并肩走著一個女子:他覺得丁珀在入侵,她越過了邊境,像家庭主婦般理所當然走向他荒涼已久的巢心。

她和他上床是一回事,共眠,卻是完全不同的具象征性的事件。

左栗沒有流露心里的震驚,他打開了臥室,側身請丁珀進去。假如現在發生某種可怕的災害,將他倆和威爾父女分隔于不同空間不能互相接觸,那么,臥室里其實也不缺少食物和水,甚至比臥室外能接觸冰箱的威爾父女擁有更多生存資源。這是他一直致力于打造的安全空間,完完全全屬于他一個人,直到此時此刻。

丁珀進他的臥室,這是第二次。第一回是某種“艷遇”,她沒有意識到今晚自己的狀況發生了很大改變,現在,她成了他儲藏的資源的潛在分享者。

左栗微笑著說:“我們是躺一會兒呢,還是……等沖進臺風和暴雨,一定非常耗人!”

丁珀站在房間里很窄的走道上,她看看被墊得很高的床,仿佛驚訝自己怎么躺上去過,她困惑地說:“我們還是聊聊天吧。”

“是啊,不過,你躺下聊吧。”左栗像紳士般牽住丁珀的手,抱住她的腰肢,微微舉起她,放到床上。他繞到床的另一側,躺倒在她身邊。

臥室燈光是暖色調的,一種比一般人家更暗淡些的暈黃。窗簾拉開著,疾雨正嘩嘩澆下,被陣風吹打到窗玻璃上,雨珠成了四躥的透明豆芽。

“這樣的天氣,證明住在底樓不明智。我很擔心我父母,他們住底樓。”左栗嘆氣,“不過,我已事先去疏通過他們天井里和房子周圍的排水溝了。”

“這樣的夜晚,擁有干爽房間,躲在室內,這就是家的含義。”丁珀軟綿綿地說,“沒有家的人,很可能撐不過一場臺風。”

“你,你一直一個人?”左栗忍不住問出了聲,問完,就后悔。

丁珀沒有回答,睜大丹鳳眼望著天花板,吊燈的燈光暗,不怎么刺眼。

左栗想改變話題,重新說一句得體話,可是,一下子卻講不出來。丁珀在沉默中望著天花板,終于轉開了視線:“你的臥室的燈始終這么暗的嗎,為了情調?”

左栗吐了口氣,也瞪著自己的天花板:“這和童年有關,夜晚和一個人的童年經驗有關。我小時候,對面那棟樓里有個兇爸爸經常打小孩,我覺得夜晚就該看不清,別看見猙獰。”

“難道這么多年你還沒戰勝黑夜?我小時候也怕黑,現在不怕了。”丁珀柔柔地說,“黑夜和白天,是手背和手心。”

左栗沒有回答,捕捉著一絲不常有的情緒,翻身看丁珀:“無論黑夜是什么白天是什么,互相間該有一道邊境線,就像手心手背之間有虎口。我覺得,能躺在床上和你聊聊,就是越過虎口的儀式。我一個人住,手心和手背分不清了。”

隔壁房間傳來一些連續的響動,勞拉大概從沙發上起來了。左栗嘆口氣:“老外是坐不住的,今晚我倆只有一瞬間的清靜。我得馬上起來,給大家煮一鍋姜湯,喝了再出發。”

他從床上下來,摸摸床腳矮柜上收拾好的衣服:“丁珀,你再躺一會兒好了,起來換這一身,鞋我找出來放在玄關上。”

他打開臥室,走到廳里,威爾已把沖鋒舟的包包拆了,折疊好的橡皮艇看上去像個軍用鋪蓋卷,打氣筒擱在一旁。左栗趕緊走進廚房,洗姜切片,放進小湯鍋。

等大家喝過熱姜湯,背起各自東西,鎖門往下走,左栗看表,正是半夜兩點整。

仿佛要讓威爾順心遂意,大風大雨幾個小時不停歇,這晚的降雨量真大得出奇。四人走到二樓轉角處,暗叫不好:漫上來的臟水已淹沒了一樓,上了三四級臺階!水隨風,像潮頭似的拍打臺階,不耐煩地要往上涌。左栗想:“完蛋了,我得先到爸媽家去!”

底樓鄰居沒動靜,大概事先已轉移了地方。威爾大咧咧地踩進積水,把沖鋒舟展開,開始往里充氣。艇身大起來,他怕卡住出不去,就把充氣到一半的軟船一點點往樓外推,任憑水淹大腿……

沖鋒舟挺直了,浮在樓外水上,給人一種要遠行的錯覺。風雨不停卷入門洞,掀起濕霉氣,打得人臉上淌水。

勞拉拉住沖鋒舟一角,對左栗說:“你們先上去,不要濕了腳。”左栗也不多言,一把把丁珀攔腰抱起,自己往積水里踩進去,放丁珀到艇上。他還想抱勞拉上艇,勞拉擺擺手,也踩入水里,三個人齊用力,把艇身往外頭寬處推。

人立刻被裹在大雨和雨霧里,罩在最外面的雨衣沒什么用,脖頸里全是水。威爾奮力為沖鋒舟打足氣,三人輪流翻身上艇。每人都配了把小木槳。路燈都還亮著,新村小路已成河道。放眼看周邊樓,底樓燈火多是通明的,就近有一家,叫嚷著從窗戶往外傾盆,門口堆起很多雜物想擋水,徒勞無益。

威爾聽左栗說父母,立刻揮槳往黑溪水流的方向劃。茫茫黑暗里,一葉小舟離開了路燈光影,向深黑縱深行。威爾說:“現在積水正高,只要記得往沒有障礙物的方向去,應該很快到達你父母家圍墻外。”

真沒想到“順風順水”這四個字有十足魅力,正巧左栗父母家在臺風路徑上,勞拉和丁珀打著手電,左栗同威爾的船槳只用來探明水下障礙,風力成了沖鋒舟的動力,真是“一陣風”就到了左栗父母家邊上的水

杉林。

左栗回頭看,那條黑溪被淹沒被稀釋了,這么些年來,這周圍頭一次沒有黑溪的

臭味!

左栗父母家沒有燈光,左栗蹚水進樓房門洞,正碰到二樓鄰居扔麻袋堵水,告訴他漫水前居委會就接左家兩位老人到附近二中的教學樓去了。左栗謝了,上艇指引方向,四個人便往二中教學樓劃。風力小了些,雨水卻更大。二中教學樓燈火通明,有人在室外廊道里走來走去。

大家在柳樹樹干上系緊沖鋒舟,一起上樓找老人家問安。老頭老太太同其他老頭老太太們都在教室地面席夢思床墊上假寐,見到兒子和前次來過的老外,喜出望外。又見到勞拉,是老外的女兒,更高興得了不得,把隨身帶的蛋餅拿出來請勞拉吃。二老不是沒看見兒子身邊丁珀,只是彼此擠眉弄眼,蛋餅也送不出手了,反添尷尬。

辭了出來下樓,威爾把艇劃過來,讓女生們可以直接上艇。左栗笑說:“托福托福,我心安了。這會兒,你就是堅持去外灘,我也陪你去!”

威爾看勞拉和丁珀都在大雨里抹臉上雨水,他點點頭:“這臺風雨水好大,我想先送你們三個回去,我一個人到處再看看。”

沒想到全艇反對,丁珀也說好不容易吃了苦頭,不讓玩就叫人回去太過分。

左栗出主意:“威爾,我們先劃上金沙路,繞著滬瀾大學看看,路上有人落難,便救他幾個。若碰不上人,你觀測夠了講一聲,我們好從滬瀾大學正門進去,直接劃到后門出校,我帶你們找地方喝一杯!”

“喝一杯?”勞拉笑,“哪還有喝一杯的地方?該是城市睡得最沉實的時候了!”

反正,算是取得一致意見,威爾請丁珀把握方向,勞拉和左栗配合劃艇,劃上金沙路。威爾從上衣里側口袋掏出小照相機,努力擋開雨水,開始拍照。

除了雨不停地被風逼進頸窩,濕人身體叫人寒涼,其他的一切都有夢境效果:金沙路上一輛車也沒有,現在是條跳蕩著碗大雨花的河。路燈灑下粼粼波光,風聲漸小,但還像人吹著尖厲口哨,回旋于暗夜烏沉沉的樓群。

一路沒見到任何行人,受樓群保護的不高的行道樹看來也沒有倒伏之虞。威爾不得不承認這看起來就是一個超級安全的城市,有良好基礎抵御偶發的氣候災害。

沖鋒舟上了中山西路,竟發現中山西路排水良好,闊大的路中央只有淺淺積水,完全可行駛車輛,反讓沖鋒舟隨時擱淺。

勉強順路邊水多處滑至滬瀾大學大門,威爾順坡下驢:“我們穿越滬瀾大學吧!”

勞拉跳出沖鋒舟,蹚水到門衛室,請門衛看了證件,門衛稀罕地瞪著這平地里冒出來的橡皮艇,打開大門讓他們進。

貫穿滬瀾大學的麗人河奔騰流暢,沒有漫上河堤。四個人拖著沖鋒舟經過麗人河主橋面,再劃過西校區的積水,到達學校后門。后門只敞開著單人進出的小門,無人把守。大家只好又跳在水里,把沖鋒舟側翻起來推出去。現在,繞了一個圈,離左栗家又不遠了,臺風也小下去,人人身背濡濕,說話叩齒,發出顫音。

才把沖鋒舟放平到低落些了的積水面上,忽聽有人喊:“幫個忙,朋友,幫幫忙!”

手電打過去,只見滬瀾大學后門一排老夾竹桃樹樹杈上坐一個瘦瘦的眼鏡男,年紀輕輕,神色平靜:“我的自行車爆胎了,我的皮鞋是新的,牛皮鞋,踩水里就廢了!”

威爾大喜,終于遇見了救助對象!他踩著積水,推沖鋒舟到夾竹桃樹下,請那眼鏡男跳到沖鋒舟上。

大家便圍著沖鋒舟和眼鏡男,站在高過腳踝的水里商量起來。

因為眼鏡男的現身,每個人都不由自主感到喜樂,像一場起先不怎么有意思的游戲漸入佳境。

左栗說:“走,我請客,大家喝一口暖酒,否則都會生病!”

大家再上沖鋒舟,朝右三劃兩劃,再朝左兩個轉彎,被左栗引到了大酒店門口。左栗把小艇系到鐵拒馬上,帶大家蹚水進大堂。

值班經理看臺風夜左栗帶來一班朋友,好奇得不行。大堂酒吧有人值班,都是左栗老相識。

女招待亮了燈火,忙不迭聽左栗吩咐:“先來一瓶黑方,大家暖暖身子。伯爵茶各樣泡一壺,花生多拿點來。”

“左先生,廚房有人值班,要不要來幾碗面?”女招待熱情得很,難得這天氣,天上掉下幾只落湯雞。

人陸續都聚攏了,眼鏡男笑吟吟道謝,左栗說:“一起喝酒,簡直像患難朋友!”

黑方一杯灌下,渾身一陣抖,各人都緩過來。

才要滿上第二杯,女招待手腳麻利,把廚房里熱面催出來,每人一碗熱騰騰豬肚細面。大家拿筷子,不管手笨手靈,湯湯水水入肚。

外面雨水果真小下去,天透出淡光。

那眼鏡男放下筷子站起身,大大方方道:“謝謝大家從樹上救我下來,還叨擾你們洋酒熱面,我無以為報,唱支歌給你們聽。”

他站到酒吧柜臺邊,伸手扶著柜面,張口就唱,一唱全場驚喜,是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陽》。

這瘦小伙子嗓音跟條馬鞭似的,要揮起來就揮起來,要打下去就嗖一下,矯若龍蛇。大堂值班經理踢踢踏踏趕過來看出什么事,聽了幾句,笑著不走了。

一曲唱罷,大家喝著能弄到的最正點的伯爵茶,嚼著香噴噴花生米,聽臺風夜最后的風聲雨點,相視而笑。

一說開,原來會唱歌的這位蔣小龍就住左栗父母家那新村。

沒有比在大風大雨里劃一圈橡皮艇然后喝酒喝茶聽歌聊天更開心的夜晚。天終究露出了魚肚白,威爾出去看,雨停了,地面積水正排空,沖鋒舟已擱淺在拒馬邊。

“趁報社記者還沒趕來拍你和沖鋒舟,趕緊放氣收起來吧。”左栗說,“低調點好,別被編進花邊新聞。”

5

說自己下了班是閑云野鶴,左栗既對也不對。

對,那是歷來如此,一個人過日子,自由度百分之百,做什么都可以,不做什么也不需要他人批準。

但從前如此,臺風夜之后漸難以為繼,丁珀很快同他好到蜜里調油,陪她老娘過完生日,她收拾了一只小旅行袋,腰擺柳枝來他公寓,就此不回父母家。

冷冰冰獨身巢穴添了巧笑,左栗是個過來人,曉得春風一刻值千金,到將來說過去就過去那地步,要挽留也留不住的。

于是他請足十天年假,丁珀想去消費或游園,他高高興興陪她;若她要去蘇州杭州,他可以借公司車用。不過,丁珀不熱衷往鬧猛地方行,她反樂意留在左栗巢里,同他一起做飯,一起看家庭影院播放的外國片,一起搞衛生,一起試試喝茶時畫水彩……反正,她給他一個印象:頗享受他的生活方式。

丁珀陪左栗去了他父母家,高高興興喊聲伯父伯母,承認她和左栗中學時就相識,借過書,還過書,暗示有過少男少女小小的曖昧,但仿佛無意讓二老認準她同左栗如今“敲定”了什么。

回到公寓,丁珀問,我若仔細看看你收藏的東西,會不會讓你不舒服?

她指的是他廳里那些儲物架,以及書房里的書和抽屜。

“對你我沒有秘密,盡管看。什么都可以翻,只是別移動位置。”

丁珀馬尾亂晃,鳳眼閃光,到處翻來撩去,問各種奇怪物品在防災方面起的作用,左栗一一解釋。為什么要保存大量高度白酒?這超出丁珀想象。他對她道出原委,當貨幣失效,白酒就是硬通貨。

丁珀對金屬類、電子類或工具類物品不感興趣。等左栗出去了,她逐一認真研究了左栗的食品存儲,驚奇除了罐頭、軍用餅干及木耳、腰果、其他堅果、桂圓、葡萄干、淡菜、紫菜、小海蝦等干貨,竟還有多種多樣的雜糧及分類保存的種子(糧食及蔬菜),另有成袋進口農產品。

丁珀先入為主把左栗所做的怪事當成單身漢日常的消遣或自我暗示,像患自閉癥的男孩會鼓搗自己的暗室和玩具,是暫時性的。一旦生活環境和人際關系變得健康,他會像得到水分的干旱植物很快“活轉來”,進入主流生活模式,樂不思蜀,徹底擺脫孤獨情狀。

不過,現在她倒被刺激了一下,好奇里注入了一點遐思。

越過食品區,在儲物架上發現左栗儲存各式各樣繩子和線圈,她有點目眩神迷。她曾喜歡繡花,但也未擁有過如此多的線及粗細繩子,這繁復多色對她有種致幻力,類似酒精作用于人。

她發現一塊左栗練習過針線活的布料,還發現了他學打各樣繩結的外文參考書。是的,那天左栗曾笑嘻嘻露過一手,他變戲法般將一根粗繩打出復雜的水手結,掛到臥室墻壁鐵環上,打趣說丁珀可放心將繩系腰,從窗戶跳出去,直接下樓。

這家伙已在生活里一點點積累了技巧和知識,像個特種兵那樣接受某些專業訓練,養成了某種只屬自己的世界觀和生活方式,且自得其樂。可難點就是這“自得其樂”呀,一旦他從中得了樂子,要恢復正常就難。

丁珀忍不住從左栗儲存的各式茶葉里挑出一罐斯里蘭卡紅茶,撬開金屬蓋子,泡了淺淺半壺茶。

很奇特的香味,叫她想起特別悠遠的地方,那些未親身去過的地方,還想起久遠前的一些事。

丁珀拉開陽臺門,在椅子上坐下,眺望天邊云彩;一口口紅茶喝下,添了鄉愁。丁珀想,自己很多年蹉跎紐約,幾乎大半青春耗費在北美大陸。上海是什么呢?是歸宿,還是只是“外婆家”?

她放下茶杯走回房間,站在書房四壁書架中間,先四處打量,又細細搜索,她相信他保存著曾借給她的那套《蘇菲的抉擇》,她感到那套書就在這房里,離她不遠。

丁珀覺得自己當初的直覺對:左栗自視為小說里丁哥那樣的男人,不善于出頭露面當主角,更愿充當叫別人看不透的配角,他有他出類拔萃的隱忍。

丁珀想,普通女人該經歷的,自己差不多已經歷,現在不能再矯情:那么,到底是強悍光鮮那種男人合適,還是左栗這種低沉退隱的好?

她把最后一只抽屜拉到盡頭,推開文件袋,底下有本相簿。

丁珀打開那相簿,看見了幾位女子的舊相片……

左栗回到家,丁珀出去了,房里寂然。

他猛醒:如果沒有丁珀,自己巢穴就只是個冷冰冰的倉庫。

一種尖如鐵絲的惶恐涌上內心,他那種“一朝被蛇咬”的驚懼像還魂草又發綠。

女人常以消失叫你記掛她,不是嗎?

但丁珀的私人物品好好地散放在房間各處,像鳥窩整整齊齊,鳥兒只是飛去銜枝。

他松口氣,想起從前那洋女子,影子有點模糊了,憶起來,眉目竟有些丁珀的嫵

媚了。

他感知涼意漫進房間,秋悄然走了,冬已君臨。

他翻出留著隨意穿的舊毛衣,穿好,心慢慢落到安定處。燒熱水泡一杯香片,窩進沙發蜷著,汲取細微熱量。

度完年假,左栗自然又準時上下班。日子看著同從前一致,其實全變了,他褪盡身上單身生活的冷調光澤,中午不帶吃的了,回家吃丁珀做的午飯,也少去茶飲店了,吃過午飯同丁珀廝磨,稍晚點直接去辦公室。

丁珀每天傍晚到大酒店底樓酒吧坐下讀書(書是從左栗書房選的),等左栗下班一起喝茶聽音樂,然后她時常安排兩人晚上的活動:不是訂路程較遠的餐館晚飯,就是就近看電影,或打保齡球。

半份青梅竹馬,半份紅塵,歸來猶是你我。本質上,男女雙方偶然留住了原生的榫和卯,一直不折損,才互相咬合住。

臺風過境沒十來天,威爾就回國,臨走邀請左栗、丁珀到滬瀾大學后門西餐廳吃告別飯喝啟程酒。

威爾說回國去安排安排生意、處理冗雜,盡早再來上海。再來的話,還想轉道去東南亞各處看看。

他在飯桌上塞給左栗一個U盤,是他這些天整理出來的全美“災日應對”行業詳細,給左栗做參考。

勞拉在滬瀾大學的課程還長久,威爾說若有用得她時,盡管找她,實際操作任何事,她都不是閑手。左栗還沒來得及客氣,丁珀說威爾遠我們近,勞拉周末或假日該過來走動,吃飯喝茶,當我們自家人。

偶得空閑,左栗打開電腦,把威爾給的U盤放進去。

打開文檔,左栗繃緊了背肌:太豐富了,威爾的資訊!

資料最后一部分是威爾的“上海筆記”,他開列出長長清單供左栗參考。

威爾認為左栗已有建設性思路及初步行動,所需加強的是同其他民間防災人士的溝通,并完善儲備體系,再建立一個轉移點(萬一住所遭破壞,有第二住宅備用)。

威爾給了左栗一個忠告:任何準備都必須有備份,一份等于沒有,兩份才是一份。

越過層層堆積的歲月油彩,左栗回想活生生同自己站在一起貪看晚霞的金俐。

當小女孩金俐踩上黃浦江面的渡輪,她不曉得她已度過了自己最后的黃昏。

當然誰都希望救起她,希望她有機會長大,希望她結婚生子。但就在大城市的心臟部位,她落入渾濁江水,周圍一瞬間全是人,都在水面下掙扎,互相拉扯,她只有幾分鐘獲救時間,這是理論探討和責任追索之外的時間,是一個小女孩生與死角力的黃金瞬間,假使她事先學會游泳,曾得到過水面待救訓練,也許她能保住之后長長的幾十年。

威爾說的就是這類實實在在的備災行為,為度過可能來臨的災厄訓練自己,并做力所能及的準備。

絕大多數人習慣轉過臉去,不思考威爾和左栗正思考的事,只有極少數人,那些容易緊張和憂慮的人,能感受那種暗暗鼓勵人依賴自我的沖動。

天色轉為陰晦,左栗試圖回想一生中頭一次遇到的面臨死亡的那場災禍。

他確信尚在金俐之前,他已感知過翱翔在他人頭頂上的死神羽翼。

對了,他慢慢看見了淺灰色的移動景象:

那時他正在姑媽家位于市中心的小洋房里拉開放五色玻璃彈珠的扁抽屜,窗外窄路上長辮子電車急剎,剎車聲帶著焦味……他推開窗,看見紫紅色的黏稠血水從厚而黑的車輪下溢出,那紅色是活的,它的主人正在死去……

據說是一個小學食堂的女工,她踩著黃魚車把蔬菜運回學校,準備開出當天的學生餐。她的蔬菜從黃魚車上滑落到馬路上,有人叫喊著告訴她。她剎住黃魚車,急不可耐地從車座上跳下來。她被什么掛著了,翻倒在地,沉重的電車車輪碾過了她的面頰……

一切都是在瞬間完成的,即便那時還沒從幼兒園升學,左栗已完全有能力講述自己作為旁觀者的經歷。清醒而清晰的瞬間,一連串聲音,從手心掉落到地板上的彩心玻璃珠子;窗外一幅幅畫面切換,一個透明的靈魂被從人體里擠壓出來,驚慌失措走投無路,赤裸裸地躍起低空,驚叫但沒有聲音……

左栗感知到這種無可更改的命運帶給別人的重大凄惶。他能立刻站到死者位置上演繹死者的體驗(當然基于想象力),他無法接受那種遭遇,他祈求上天豁免他個人的

災禍。

他無法擺脫對于大攤鮮血的恐懼,當時有血暈的初步癥狀,眼前發黑,呼吸困難。只因為那攤鮮血離他有相當安全的距離,他才沒失去意識而倒地,想象中他聞到了難聞的熱氣,但不是真的血腥。

他開始對死亡有了最初認識,不曉得死亡是什么,也不曉得什么情境導致死亡,常處身危險中,事后才后怕。

市井街坊間有謠言漸漸強壯,說得可怕,描述黃浦江上游出現猖獗的豬瘟病,人工飼養的豬群不斷暴卒,且弄不清病發原因。人一旦被瘟豬病體沾染,一樣會高燒痙攣,九死一生。

下午陽光比較亮,冬日里有如此這般太陽,叫人溫暖。

丁珀站在客廳,望著南陽臺陶盆里碧綠茁壯的水稻。陶盆有淺淺水,左栗沒在盆里養什么水產,不過他從茶飲店邊上魚缸漁具店討來一袋子指甲長的藍色梭形淡水魚,倒在水稻間。只要人一靠近,就看見水稻根泥上有星星點點深藍色前挺后進。

丁珀喝她喜歡的龍井茶,望天空,看水稻,心里歡喜左栗。

正因為這樣,她不安起來。

這不安是被姆媽挑起的,丁珀想,姆媽這把年紀,過好自己日子不行嗎,為什么總留心女兒的一舉一動呢?你只是生了個孩子,并不需要監視她一輩子。

前日父母又有客,飯后告辭,姆媽和丁珀送到新村大門口,人間沒有不散的筵席。

母女倆走回家,姆媽忽然冷冷地問:“這些天你忘乎所以,玩得昏頭了吧?”

丁珀身子一僵,心生煩亂,不想同姆媽對話。沒有對話的氣氛,也沒有對話的基礎,或者,做女兒的不認為姆媽這輩子曾試圖同她對話,過去種種,無非強勢一方給予吩咐罷了,對話要講平等的。

姆媽卻不為丁珀的沉默放棄教訓人,她的脾氣歷來如此,一旦形成想法,不管不顧就要拋出來。假如聽的人果真難受,她會裝作恍然大悟,及時補上一番安撫或推脫,反正總能讓自己全身而退,丟下別人不管。

她自有這般功夫的。

丁珀此刻心里想著阿爸,阿爸長年累月被姆媽罩在闊大的裙擺下,如果阿爸是棵樹,陰影下待了這么久,也該枯萎了。

“小珀,喏,你回不回紐約我不多嘴,你偶爾任性胡來,我和你阿爸只當看不見,算了。不過,你不年輕了,老房子失火可怕的,會燒干凈的。何況你紐約的那個不好惹,我擔心你!”姆媽一張嘴,要多碎有

多碎。

丁珀放開姆媽臂彎,跟她保持一截距離。天冷,兩個人立刻都意識到了。不過,丁珀執意保持住這小小距離,一個字不吐。

回到父母家,她洗漱一番,進自己房間,把門關嚴實。

那么,今后該怎么做?

當然可以把姆媽的話當耳邊風,不過,這話并不就是風,倒像鉆心蟲。

第二天她還是去了左栗家,好像忘了姆媽的話。左栗親親熱熱同她依偎,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一切就很美好。

忽然接到歌唱家蔣小龍的電話,蔣家因有人腹瀉被采取了隔離措施。左栗詳細問了情況,安慰了小龍幾句。

丁珀說故事怎么越演越逼真,連蔣小龍都卷進去了。左栗點點頭:“這也就是巧。小龍臺風天掛在樹上過夜,現在又陪他哥哥們關在家里,以后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威爾說的‘災日預備者’。”

丁珀嘆,人本已活得辛苦,還要預備災禍天降呀!

左栗輕撫她的手心:“女人不必操心這些吧,有些事該男人們去想去辦。你在我身邊,我就有足夠的氣力。”

在遙遠的大城紐約,那時丁珀漸漸覺得自己不被需要,被日復一日的生活邊緣化,成為唐人街上的一道固定風景。她當然能將就過下去,但不值得。這兒,左栗卻讓她再次感覺自己重要了。看,他仰賴著她本身。

左栗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U盤:“我新買的,要是你能把你的想法記錄下來,一定對我大有幫助。我非常期待看你寫的感想和你的建議。”

丁珀感到左栗的聲音透出熱力。他朝她靠來,帶上了那種眼神,迷醉而亢奮。

她呼吸也急促了,耳朵上附了他發燙的嘴巴,他對著她的耳垂出氣:“你的感想和建議,對我而言,非常非常性感。”

一切都很自然,丁珀接受了進犯,她在熱量的旋渦里暗自嘆息:災日這概念,如表達得當,有特別的催情效果!

夜漸深,周圍樓房看來像浮在夜海里的客輪,一艘艘漸次熄滅了燈火。

雖還沒用上電熱汀或暖空調,但冬天的室內就已給左栗、丁珀舒適感和安全感,這氣氛,溫熱且催眠。

熄滅一盞盞燈火,留幾處暖色調的暗黃夜燈,男歡女愛,世界跌入了夢境……

左栗同丁珀一起打的去外灘。丁珀想坐在外灘老樓上,看黃浦江從眼皮底下流過。只要打開法國香檳喝上半瓶,便會有實在的喜悅。

左栗還是那句老話:只有你丁珀在身邊,周圍才活色生香。

丁珀走到望江圓臺的欄桿邊站住,朝左栗轉身,情緒正合適,不曉得哪來一股勇氣,她丹鳳眼看定他:“我沒告訴你,我還沒來得及離婚呢!”

左栗愣一下,沒料到丁珀會說這個。他眼珠在眼眶里打轉,被丁珀看見了。

左栗說:“這個我其實也有想到,是可能性的一種。”

丁珀看著他。

“如果一定要我說,我想,這對我沒什么特別意義。你是自由的,你來去自由,但你也有自由結束那種舊狀態,你可以選擇。”左栗說了,面對藍天和江面,眼泛光芒,但他看不清丁珀背光的眼睛。

丁珀問:“你決定逆來順受?”

“不是,不是逆來順受,我也有希望。丁珀,時光是速朽的,我希望在時光里站立住,不要將來后悔。”

6

邋遢冬至干凈年。干凈冬至邋遢年。

左栗告訴丁珀自己已在客廳那厚本本里記錄了不少耳聞目睹的舊事,想為這名不見經傳的老舊街區寫一寫民間版的地方志。

或許它都稱不上地方志,很可能到頭來是介于地方志和《聊齋志異》之間的某種文本。有無保存價值不曉得,這個不是寫的人能考慮的。但既然自己很久以來有動力和激情積累素材,成書應該有希望。若沒地方出版,自己印個百來套,送送感興趣的有

緣人。

丁珀微笑著說:“左栗,你這是個正經事吶,我很喜歡你的點子,這是你卓爾不群的地方。”

卓爾不群?嗬嗬,夸我嗎?左栗咧開嘴,像咬鉤的魚,謹慎吞餌,不想被鉤子

掛住。

丁珀說:“我現在已決定,春節里做做準備工作,過了年就同你一起做點好事。”

在對左栗說此話之先,丁珀已同她姆媽講,講得干脆利落,講得老太太幾近啞口無言:“姆媽,現在有厲害的流行病哦,春節里紐約那邊是不會飛人來的,但我會把信寄過去。說來說去,不就是財產分割問題嗎?就讓他決定吧,他想怎么分就怎么分。美國我待夠了,今后不去了。就這樣。”

丁珀對姆媽說完這幾句,一陣沉默,覺得好不舒暢。她又告訴姆媽這是她的最終決定,不是來商量的,除非有意外,否則請從此別提往日。從前是從前,現在,翻書那樣翻過去了。

她跑進隔壁房間,對閉著眼曬太陽、近來有點顯糊涂的阿爸說了同樣的話,阿爸聽了連連點頭。在一陣沉默里,她感到如水瀉地:塵歸塵,土歸土。

過去種種,一旦你決心叫它過去,不就像舊心死掉?舊心死了,身子干凈了,能另外活,趕緊去活。

姆媽一輩子管慣了女兒,聽了丁珀這些話,僵在椅子里,眼淚撲簌簌落手絹上;擤了鼻涕,卻說:“那你,你新天新地去過吧。正大光明,趕緊把儀式辦一辦。”

丁珀笑說:“自然要辦,但做事得有先后。等紐約律師辦完他的工作,我會給阿爸姆媽一個交代。”

其他話,是通過越洋電話講的,還寄發了手寫并簽名的書信。

左栗并不知曉她做的這些,他是坐在另一個空間的觀察者,只能看見丁珀的另一面。他發現她越來越開心,心里仿佛籌劃著新鮮事。

一過大年初一,左栗就拉丁珀去看勞拉。

丁珀看不過勞拉在偌大宿舍樓孤零零讀書,輕聲跟左栗商量,索性邀請勞拉到家里住一周,把有電視機帶大沙發的房間騰給她。

初三傍晚,勞拉收拾了過來,脫下黑大衣,里頭是套頭的黑毛衣和緊身牛仔褲,看著身材就利落。勞拉坐下開口:“左,威爾問你要不要他帶一套非常順手的飛鏢來,他教你練,是很好的武器。”

“只要他能帶進關,好啊。我練練飛鏢,也算會了一樣武藝。”左栗樂了,“但愿將來不需要用上這東西,可誰知道呢?”

他布好餐桌,滿鋪藍細花桌布,拿一白一紅兩瓶智利葡萄酒鎮住,碗盞酒杯都被丁珀擦洗得發出細瓷和水晶玻璃的柔光。

吃了飯,勞拉便從書包里掏出林林總總的胡椒噴劑和所謂“防狼噴霧”,擺在桌面上;又取出一把精美的“水果刀”送丁珀。這把“水果刀”有講究,別看細又窄,削肉如豆腐,出奇的鋒利,精鋼特鑄。

“這是要研究什么呢?”丁珀支著下巴,撥弄這一堆小洋貨,困惑。

“防災從防身開始。”勞拉回答,“我早看出你不懂防身,所以我收拾了這些東西送給你。”

丁珀說自己在紐約待了不少年,確實沒用過什么防身東西,不需要吧?治安還挺好。上海的治安更好。勞拉卻搖頭:“經驗里治安好不代表治安一直好,沒有城市能好到讓女人忘記防身。”

丁珀笑著到廚房拖來左栗,讓他扮演壞蛋,勞拉往左栗身上招呼各種各樣的防身用品,演示給丁珀看。最后還老實不客氣地表演了幾招跟男人過手的功夫,硬把左栗右手卡在她胸口,飛起膝蓋,躲過左栗防守,一楔子猛頂他的要害部位……左栗啊一聲,不是痛,是感嘆勞拉的想法實用又不加掩飾。

勞拉住了幾天,左栗、丁珀怕她膩了,就領著她去銀箭公園。

不是純粹游園散心,都想實地考察一個重要課題:植物的代食功能。說大白話就是萬一缺少食物,周圍長的花草樹木哪些可食用,是潛在的抗饑資源。

勞拉有其美國經驗,可這兒是上海。植物是世上最土氣最地方化的東西,只能因地制宜。左栗自認可貢獻一點知識,他在這方面下過功夫,現在可以秀給女生看。

還沒出新村,他就指著路邊成叢的鐵樹:“這東西藏著淀粉,沒東西吃的時候,記得拿刀劈開它的莖和髓心。”

不過,女人之間常自有趣旨,她們只禮貌地點點頭,看一眼左栗指認的風格硬朗的植物。她們憑直覺就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至于剖開蘇鐵肚子來填自己肚子。其實,從前兩天開始,勞拉和丁珀就在交流她們對奶酪的經驗:若儲存抗災糧,有什么比奶酪更能帶給受災人安慰和享受的呢?

左栗不曉得她們談論的一種英國干酪是怎樣的,沒嘗過也沒見過,但勞拉和丁珀頻頻回味。勞拉問丁珀知不知道英國人關于斯蒂爾頓干酪蛆蟲的傳說,丁珀喉嚨里發出顫音;勞拉笑說英國人用特制小木勺舀這些干酪蛆蟲吃。

從那個早已離開的法國女子克莉絲汀那兒,左栗有過一些浮光掠影的干酪體驗,來自這城市最洋氣的酒吧或餐廳,不過,左栗嘗過的干酪全是軟質的,有的切開后凝乳還會緩緩流淌,帶濃烈氣味,肯定不宜久藏。丁珀和勞拉討論的應是硬質干酪,是荷蘭、瑞士或英國這些緯度較高的歐洲國家習慣生產的,而美國人當然偏盎格魯·撒克遜,自然而然就認定干酪可以碼在人家地窖或儲藏室里,甚至標上年代標記,像酒一樣存用。

左栗不想同她們爭論軟質干酪和硬質干酪哪個更好,這會讓他回想起早已“忘懷”的一段光陰。不過,他覺得儲存干酪確是好主意,奶制品在特殊時期可以和干肉臘肉媲美,而且干酪都有非常科學的包裝,更易于保存。

他知道在這個大城哪個地段哪家商場可找到需要的干酪,除了價格,其他都很理想。若是對價格敏感的防災人,那就把錢花在更實惠的食物上吧。

走在路上,左栗仔細看各樣的樹木,樹枝上都有了細小的芽兒,一過2月,植物都將萌動“春芯”。

“還有哪些草木讓你垂涎欲滴?”丁珀見左栗默默地跟著她們,便扭頭來逗他。

“很多植物的嫩芽是可以當蔬菜吃的,當然必須是這城里找得到的,才值得學習辨識。”左栗回答丁珀的問題,卻笑著對勞拉點頭。

他尋尋覓覓,終于如愿以償,伸手指定銀箭公園圍墻里側一棵樹干銀白的瘦樹:“看,這里有棵典型的,一棵香椿。等嫩葉發出來,采下,能炒雞蛋吃。當然,若饑荒了,沒有雞蛋,香椿葉單炒也是菜,還能鹽漬,也能焯水涼拌。”

走進銀箭公園,節后第一天開園,游園人少。左栗又見一排含苞的白玉蘭,指給勞拉說是本市的市花。

“再過十來天就要揚花了,大白花瓣。知不知道這花能吃?炒菜、涼拌或煮粥都行。”

丁珀聞所未聞,不敢相信。左栗說那你算孤陋寡聞的,我告訴你,木蘭科的花很多可以吃,不但白玉蘭,連夏天弄堂阿婆串起來賣的白蘭花也能吃,煲在湯里,煮在粥里。

丁珀問:“你吃過?”

左栗答:“當然沒有,書上看的。為防災積累知識嘛,知道一下就好,誰還真煞風景把花這樣的美物放牙齒間?牛都不這樣。”

勞拉倒夸左栗,說她也如此這般琢磨周邊植物,把凡是可吃的都歸類進參考書,但必定先嘗試著吃一回。

那好,左栗壞笑,上海可吃的花和嫩芽不算少,我和丁珀這個春夏都給你采來,你盡管積累東方知識。

丁珀說這人壞得可以,拿勞拉當小白鼠。勞拉卻說不妨,我一直都試呀試,還真不是小白鼠。

左栗繼續賣弄,指指湖邊紫藤架:“看,這個也快了,紫色花到時候掛下一串串,像葡萄那樣子。我偷偷來摘幾袋,在家做糕點,丁珀送一點去留學生樓。”

繞湖走一圈,冬天還沒離去,光靠陽光維持著白天氣溫。勞拉從口袋里掏出干杰克奶酪,分給左栗、丁珀。這是加州干酪,保質期很長,有一股強勁的堅果味。

三人都認為儲存一定的硬質干酪是改善防災食物結構的好選擇。市中心有些外資興辦的食品超市里能找到合適的干酪品種。

勞拉回校之后,左栗還有幾天假期,他們公司歷來要拖延到正月十五后才開工。丁珀說既然家里儲存有各種各樣的繩子,不如讓左栗演示一下這些東西有何妙用,又如何有益于防災。

她同時懷疑左栗的儲糧有個漏洞:開袋即食的食品儲存太少,難道災害時期可以天天在家烹調?萬一天然氣斷供呢?萬一煤油汽油都買不到,難道吃生食?

左栗說自己有資料,如今可照資料所敘,在家自制食物罐頭或腌制蔬菜水果,也有做發酵香腸的指導書,發酵香腸就可以直接吃,不必烹飪。

既然丁珀要學,左栗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教。不過,他聲明自己不曾多加練習,至少不是個專家;他等丁珀愿意,入門后一道切磋。

丁珀說自己笨,只適合循序漸進,你不妨將繩結、做罐頭和灌香腸一道講,我慢慢領會。

這天吃過中飯,真正閑來無事。丁珀從客廳儲物架上抽出三兩捆繩索,放到臺面上;又泡兩杯龍井,放左栗和自己手邊,要看左栗打結。左栗點點頭,翻出那本外國人寫的繩結書,看看上面自己做的筆記和譯文:“首先萬事有因,你看我住在頂樓,事實上最擔心樓里失火,住頂樓的往往逃不下去。所以我考慮用救生繩索,就得學會打結,還必須快速打結,各種用途的結,緊要關頭就救命了。”

丁珀贊左栗想得實際,儲備了急才。左栗翻開書,從頭來講:首先要曉得繩子本身是什么,派啥用場。其次弄懂繩子結構,不同繩子不同在哪里,選出合乎需要的備用。一旦繩子在手,學會正確使用還不算,要防止磨損和霉爛,注重清洗保存,保證其功能性安全性……

取繩在手,左栗看看,繩和繩不一樣,他問丁珀知道哪幾種繩子。

丁珀歪頭想,也就用過草繩、麻繩、尼龍繩和跳繩用的化纖繩,還有就是看姆媽納鞋底用粗線,給人細繩子感覺。

城里的正常生活對繩子沒有多大需求,左栗說這是大都市,有專業人員提供各種服務。但若考慮高處逃生或攀登陡墻,考慮駕駛船只并要釣魚果腹,考慮到攜帶物資走遠路,等等,就不能不通曉繩子的功能,搞清楚什么情況合用什么繩子。

他賣弄起來:“繩子是纖維編成紗,紗編成束,在合成材料出現前,人們一直用三束結構編自然的繩子。所謂自然材料,主要是椰子纖維、棉纖維和麻纖維,當然麻纖維更牢固耐用。古代中國人最早使用大麻纖維編繩子,埃及人也用。得到過人類廣泛使用的有大麻、劍麻、亞麻和馬尼拉麻。不過,馬尼拉麻其實是種芭蕉纖維;南美還使用龍舌蘭的纖維制繩。大麻繩強度最高,馬尼拉麻繩強度也較理想,但所有自然材料繩都不耐久,容易朽爛。“二戰”后發明了合成材料,自然材料的繩子漸漸就沒有市場了。”

丁珀聽得入迷,說:“你架子上有麻繩。”

左栗說:“那是我為了讓自己得趣味,特意到土產進出口公司同行那里討來的大麻繩和劍麻繩。”

至于合成材料繩子,什么尼龍繩、聚乙烯繩、芳族聚酰胺繩等,左栗其實也不懂化學,只知道人工繩子耐久,具有自然繩子不可比擬的強度,急用更可靠。譬如,登山運動員失足從高空墜下,就靠登山協會專家批準的、由指定廠家生產的幾種合成材料繩保命。若危難情形下從高樓逃生,也得這種繩索。左栗特意提到濟作路大火,理論上,若住戶受過逃生訓練,會使用救生繩,可能受害者就不至于那么多。

“我這里有幾個品種的合成材料繩子,你可以各種繩子都用一下。”左栗喝茶,吹茶葉,“至于怎樣用于航船,我將來有機會同你一起去帆船俱樂部學,青島有。”

閑聊了繩子,丁珀說:“用繩還得靠男人,我只是好奇,現在好奇心基本滿足。那么,說說怎么做罐頭食品吧,這個我想試。我從前知道莫斯科人喜歡在園子里種蔬菜水果,然后就腌制,放冬天當維生素儲備。我看這個你忽視了,防災食品里,必須有補充維生素的東西。”

“是,”左栗點頭,喝掉杯里茶水,“等春深,我倆還可以去試試野外求生,這個也得練習。另外,我對萬一沒了茶葉拿什么替代感興趣,記得老外提過幾種自然代用品的。這個我得記著,不行就偷偷到銀箭公園角落里撒點種子。住得離公園近是大好事,里頭肯定有能救急的自然資源。”

7

左栗上班去了,丁珀走出公寓,下樓去路口茶飲店吃早飯。

茶飲店在早上供應獨家套餐:大肉茨毛團子加自磨黑豆豆漿。這是餐飲店女人堅持做了許多年做出點小名氣的兩樣東西。

“老板娘,我帶了些高濃度酒精和棉花團,你用來消毒吧。多擦擦手,隨手抹桌子。”丁珀從塑料袋里掏出東西放桌上。

茶飲店女人連聲道謝:“明天也來吃早飯吧,我給你做幾只加鴨蛋黃的鮮肉茨毛團!”

丁珀折好空塑料袋,放進手袋,她覺得天氣晴朗陽光燦爛,雖說空氣有異味,皮膚也干干的不舒服,心里總還快活!就像眼前一切嶄新,她還是個中學女生,世界等待著她,完全沒有給她打什么印戳,一個勁笑嘻嘻地期待她。

她將做些以前沒做過的事,況且,她對即將獲得的成功充滿信心。

左栗中午回家吃飯,卻見丁珀無精打采,原來上午她乘興又跑了底樓一戶上海老夫妻,給人家講防災儲物,人家雖給她面子,收下了罐頭和壓縮餅干,不過語氣不對。

老夫妻倆輪流開導她,要她“覅亂想八想”。像看準她腦子有點“豁邊”,出于好意,勸她“覅鉆牛角尖”。

丁珀提到了流行病同火災,也說暴雨淹房,這可都是災異。老爺叔不贊成,一概搖頭說“小姑娘想多了”。

丁珀有點沮喪:“左栗,所謂‘杞人憂天’就是說我們吧?那些人的世界百分之百安全。”

“這些人另有心病。”左栗說。

丁珀忍住初始的不適,堅持自己溫軟而天真的社交態度。她一家挨一家拜訪各樓層的鄰里。

除了那對老夫妻,居然其他所有鄰居都對聯合防災的倡議天然地接受,帶點欣喜和好奇,聽丁珀演講他們聞所未聞的“災害預備”。

有人尊稱丁珀“丁小姐”,有人叫她“小妹”,也有人喚她“阿姐”,不管稱呼什么,態度都很熱情。流行病已過去,大家憋了好一陣子,現在有個溫柔的女生站到門口,是樓上鄰居,送大家禮物,關心老舊小區如何預防災害,這怎么都算是有利無弊的好事嘛。來,站著說話太累,請進門坐,有茶水有點心!

至于丁珀,這才是她盼望見到的家鄉、人情和春色。

樓里大多是三口之家,兩夫妻帶個上小學的孩子。有兩三家的孩子年紀大些,上了初中,不過,老人們并沒有來同住。有兩家人家和左栗情況相仿,老人有自己住處,也都住得不遠,這些夫妻每天下班先到老人家里吃晚飯,飯后才回到自己公寓。

因這樣的家庭結構,這些人家基本沒有什么食物儲備,更談不上應對緊急情況的物資和設備,說難聽點,這些人家就是放著小孩課本和一架解悶電視機的過夜據點。他們身邊最常見的食品是一些開袋即食的零嘴。

丁珀其實吃不慣也喝不慣鄰居們熱情招待她的點心茶水。在她的閱歷里,這些吃食大多數被營養學家定義為“垃圾食品”,沒營養,高熱量,太多添加劑。而他們愛喝的,不是化合性強大的人工香精飲料,就是便宜的加了防腐劑的瓶裝“茶水”。不過,丁珀很有禮貌地嘗嘗人家東西,耐心而細致地傳遞防災信息,讓每家大概知道她提倡全樓一起做什么。

左栗見丁珀高興,就覺得這個春天明媚。

他想自己該為丁珀的成功做些力所能及的“怪事”。于是,他對丁珀說:“光嘴里說說,大家的熱情很快會消退,不如這樣……”

周日上午,樓里鄰居們高高興興應丁小姐之邀到公寓樓下看左先生表演節目。小夫妻們成雙成對出樓,帶上小孩,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六樓和底樓兩對老夫妻也逛蕩出來,受到丁珀特別的歡迎:送他們各人一小面紅白相間的外國消防旗。

等人到齊,丁珀打電話給左栗。大家抬頭,只見六樓那個如今有了丁小姐做伴的左先生打開窗戶,笑著朝下揮手,竟站到窗臺上,要往外墻上翻越。

小孩子們哎呀呀叫,都捂眼睛,透過指縫往上看,看見了左先生腰里繩子。

左先生不傻,他腳尖踩住墻上每隔一米五留著的淺淺凹縫,慢慢移動,一群鴿子從他頭上藍天飛過,他一把拉住了落水管。

現在,左先生活絡了,雙手抱著落水管,慢慢往下挪,他手上居然還戴著勞防手套呢。下到二樓窗口那高度,他朝下揮手,身子一躍,跳將下來。有人還為他捏把汗,他倒輕輕巧巧離地五十厘米被腰頭繩子拎住:“諸位鄰居好,謝謝看我表演,這是國外很多城市配備的高樓逃生繩索。”

還不甘休,左栗跑上樓去,用力拎下來兩只迷你滅火器:“誰會用?用給大家看看。”

不出所料,全樓除了左栗,沒人用過滅火器,也沒看人用過。左栗說:“非常簡單,請一位大姐來試試。”

他邀請了底樓那位老阿姐,老阿姐一迭連聲:“哦喲,我笨來兮,膽子小,嚇煞特!”

左栗不言不語,讓早就準備了一紙箱碎木屑的丁珀點火,左栗拉著老阿姐的手,除掉干粉滅火器的鉛封,一把拔出保險銷,讓老阿姐按住壓把,噴管對準火苗。

“一二三,壓下去!”老阿姐聽了吩咐,猛用力,嗤嗤噴干粉,好不容易點起的火就此滅了。

大家玩得開心。

“丁小姐”“丁小姐”……大人小孩都招呼丁珀。

丁珀很享受她主辦的小活動。

回阿爸姆媽家一次,大洋彼岸律師行的信函到了,打開一看,丁珀就把信合上,塞回信封里。

她沒告訴姆媽信里說些什么,打電話叫來一輛出租車,從衣櫥里挑出件蠻老式的淺咖色風衣,下樓吩咐司機:“去淮海路陜西路口。”

她單身一人,除錢包什么也不帶,一路湊著打開的車窗看沿路風景。到地方下車,也沒往前往后走,就站到大法桐下,抬頭看十字路口的天空。

去美國前,她曾在這里站過一個小時,那時她多么明艷多情。

今天,她站在差不多同樣位置,不過,天際線已被新建的高樓重新切割過。

華燈初上,走路的行人不但衣著打扮,連神色都和從前的行人不同。

好了,人又自由了!時光流轉,她同過去的連接被她割斷。十字路口,站著好好想想,靜一靜心,沒有錯。

正式通知是由電視臺首先發布的:

即日起定量供應日常用水。

各城市各區域因地制宜制定限水方案,由當地主管機構具體落實。

居民朋友們同舟共濟共抗旱災,有待天降甘霖那一天,取得共同勝利。

丁珀意識到幾個月來自己盡心盡力已贏得深厚的友誼,這周邊幾個新村的居民都在她號召下提前購置了飲用水。聽見定量供水的通知,儲足了水的人們覺得丁小姐是個溫柔天使。她敦促大家保有了最重要的生存物資:水!

丁小姐又靜悄悄給大家一個提醒:是不是該適當儲點米和面粉?

是!丁小姐的話,中文講也好,英文講也好,都在理。鄰居們紛紛點頭,愿意跟

隨她。

丁珀同左栗悄悄去民政局領回了大紅結婚證,現在,她雖“一成不變”地坐在大沙發上看碟片,但心態不同。現在,她暗暗品嘗自己作為眼前這空間的主婦的新滋味。

毫無疑問,跟姆媽下的判斷一樣:左栗是個怪人。

他就像蘑菇堆里長著的那只香菇,像夜蛾群里棲身的那只粉蝶,或是老鼠陣里的一只花栗鼠。他的心長得與常人不太一樣了。

不過,丁珀是過來人,對男人已有足夠閱歷:你不能要了蘋果埋怨它缺桃香,不能捧著刀魚遺憾不是海鮮。女人選男人,像小海龜扒拉著黃沙拼命往海水里跑,能不在跑的過程中成為獵物,并投身海水躲過大魚,就是成功。

丁珀第二次婚姻最大的特點是她終于嫁夫隨夫,而且,還愛屋及烏,對左栗的所有人脈她都有溫柔好意。

她不熱衷披起婚紗當第二回新娘,卻想舉辦一個新婚派對。派對為的是請街坊鄰居一起聚,既宣布喜訊,也進一步把愿意共同防災的人凝聚在一起。她計劃找個周六傍晚,就在街角上的茶飲店開派對,慶祝她和左栗的好運。

她送信給勞拉,勞拉告知了威爾。威爾說請丁小姐和左栗無論如何推遲幾天,他要坐飛機趕來。丁珀答應了。

有了丁珀,左栗忽然發現自己有了些活生生的鄰居,鄰居們不再是虛擬人口,會同自己打招呼、談天氣、說笑話、講新聞了,會捧著碗送來剛做的熱乎乎的食物。還有些小朋友,瞪著大眼睛問他從六樓窗戶“飛”下來害不害怕。

左栗對這些人還沒產生出足夠熱情,這是慣性,他沒愛過周圍的人。

丁珀把自己所有東西都搬到左栗公寓,現在所有房間都有了女主人的物件。左栗把最好的“家庭影院”房給丁珀當閨房,他把自己的東西移出來,讓丁珀擁有獨立空間。丁珀打開衣箱,把裹在大衣里頭的中英文雙語《圣經》拿出來,放到沙發邊小茶幾上,她用自己的紐約名片當書簽,常默念一段,反復思索。這是彭牧師指引她養成的習慣。

黃梅天竟無雨水,新村里到處是萎靡不振的植物,今年還沒看見過水靈的春花夏葉。這些天,霾也更猖狂,從六樓陽臺望出去,連最靠近的樓房間也出現了臟兮兮的霧氣,遠眺的話,有點像置身起風的荒漠,竟看見塵團!唉,全球齊旱,北方干土遇著風,十分容易彌散!

每家每戶自來水的限量又降低了,雖還確保飲用和洗滌的最低要求,但叫人越來越擔心。不過,人心還穩,因為仍有希望:入夏后必有臺風,臺風是海上來的,海并未介入陸地的災情,它會照舊慷慨地渡來水汽。海南島就已來了回臺風,雖威力不大,但雨大,特別鼓舞人:頂多大家堅持到臺風季,會有雨,緩解江南大地的干渴。

威爾提建議,盡快將銀箭公園的湖泊圈護起來。左栗特別贊同。

考慮到這是種比較有難度的溝通,丁珀自告奮勇去找公園管理部門。勞拉問能不能一起去,丁珀說來個洋妞也許更好。

兩人便興沖沖去了銀箭公園,志在必得。

8

春夏之交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雖干燥無花,但畢竟是亮堂日子。左栗答應中學老同學李菲菲,作為防災實踐專家參加她召開的投資說明會。李菲菲正為自己的網絡物資交換平臺爭取天使投資人的背書,她需要左栗支持她的觀點。

吃了丁珀做的午飯,“左專家”先回公司處理事務,特意把西服留在辦公椅上,只穿白襯衣去赴會。他這么做,是想讓自己顯得更像局外人,只當一回咨詢顧問。

左栗先到召開會議的酒店找大堂酒吧要了杯黑方,端著酒杯悄悄坐電梯上四樓,往會議室去。走道里靜悄悄,客人們還聚在大堂說話沒上樓。哦,不是,會議室門口端坐一個盛裝少婦,低頭擺弄什么。

左栗走過去,少婦抬頭,朝他粲然一笑。左栗覺得這一笑不單俏麗,而且美目盼兮,該說很美好。于是,他心里泛起一陣似乎有過的災異感。

一聽是左栗,這位少婦站起來,同他握手,自己介紹名叫朱云影,瞥一眼他手里酒杯。左栗眼活,笑說這是樓下酒吧的,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云影嬌俏一笑。左栗說自己還沒碰,是黑方,你先喝吧。

云影接過杯子就喝,喝了一口,深呼吸,說正渴,不為沒水,是另外一種渴,就得黑方這種東西解。左老師真是上海灘老克勒,懂得喝什么不喝什么。

左栗被她夸,不但不覺得肉麻,還由衷地舒暢,加一點點感動。他仔細打量她,她的睫毛膏用得得體,既不夸張,又顯出眸子里的潭影;她的唇膏看上去高檔,妝容低調奢華。

一周后接到朱云影電話,左栗正和丁珀一起看晚場電影,他心猛跳,像血變成驟雨灑下,立刻丟下丁珀,跑到放映廳外邊走廊里接聽。

朱云影說話還是那股熱乎勁,像她從前就認識左栗,也不問他什么,就說明天見個面好嗎,淮海西路。

淮海西路可不近,左栗不常去,也不曉得這女生找自己干嗎,可心就是咚咚跳,有災禍臨頭那種奇怪感覺,一迭連聲對著手機說“好的好的”。問清地址時間后,他毫不猶豫地說明天見。

關了手機,慢慢走回放映廳的半黑暗里,他對丁珀有濃烈的歉疚感,像白手帕上沾了濕泥巴。

他沒把后半場電影看進去,他難以抑制地想起克莉絲汀,不曉得為什么想她,想起她在他生活里留下的濃重黑暗,以及黑暗來臨前她那不可抵御的魅力。

他握住丁珀的手,像惶恐的小孩握住他母親的手,一種平安祥和的氣流從丁珀手掌流過來,讓他吐出一口慌亂氣。

第二天吃過午飯,他告訴丁珀要到市區見客戶,打個出租車就朝淮海西路去。

確實他什么也沒帶,空手前往,像與云影之間不需要任何應酬,是為什么純粹的目的去見她。

這情形有點奇特,不符合他的年齡,可他又覺得這樣正好,朱云影并沒有解釋見面理由,見了面自然就知道為什么。為什么呢?不猜,什么都有可能。

坐在出租車里,他一直試圖回憶起朱云影的外表,卻是徒勞,云影就像一團云影,這么說很妙,給他奇特而親切的印象。他長年累月在擔憂天災人禍,那似乎已織就了灰色蒼穹,而朱云影卻沒有給他任何憂慮,她是刺破灰色蒼穹的一縷金光,落在遍地干癟多刺的灌木上。

他到達那個擁有私家庭園的已停止出售咖啡和茶的咖啡廳時她還沒到。咖啡廳按節水規定停售了咖啡和茶,但客人仍可以進去坐,只要不用到自來水就好。

他走到一棵大菩提樹下,要了瓶比利時啤酒,看一只細腰胡蜂在樹干上逡巡。

云影進咖啡館時沒有笑容,一臉憂郁之色,淡淡地同他打個招呼,像彼此熟絡的朋友。她坐下,澀澀地說:“我剛和閨蜜吃午飯了。她讓我別來見你,說我可能會害你。可是,我還是來了。”

“是啊,災禍,大家都擔心,可災禍是生活的一部分。”左栗鎮定地說,“也許你想同我聊聊災和禍,沒人真找我談這個,我認為很少有人有資格談這題目。”

云影露出一絲帶憂郁的笑。

“也罷。都行。”左栗笑笑,“你可以同我談任何想談的。”

云影看看左栗的啤酒,左栗問:“你要點什么?”

云影搖搖頭:“我們可以走嗎?”

左栗仔細看她一眼,放下啤酒瓶:“好啊,那就走吧。”

走出咖啡館,云影的身材顯出來,她今天穿的是深色旗袍裙,像年紀大的婦女才喜歡的款式,而且,從背后看,她打了個極光潤的發髻,也像中年婦女的背影。她抬起頭,看看對面的高級公寓樓,嘆道:“我在那樓上有套公寓,是我個人的房產。”

“哦,這地段太好了,恭喜你。”左栗說。

“去我那兒坐坐吧?”云影回過頭,看著左栗。

左栗心跳加速,沒回答,跟著云影斜穿馬路,他曉得這違反交通規則,他只是尾隨她,緊跟她的步伐。

云影沒再回頭,她走到公寓門口,門衛為她拉開門,她和左栗先后走進大堂。一色的淺灰大理石,全進口電梯,云石大吊燈。走進電梯,左栗意識到正對自己臉有一只探頭,可是,那又怎樣?

云影打開門,彎腰拿過一對拖鞋給左栗,左栗判斷一下,還是先進門來,把皮鞋脫在房門里側,隨手帶上了門。他看見云影拿起前廳里的花瓶,里面是金色的跳舞蘭,她把花瓶放到盡頭的鋼琴上。

“坐。”她說,下巴朝灰色布藝沙發一點。

左栗坐到沙發上,背后是窗戶。鋼琴在前廳盡頭,盡頭也是窗戶。這是下午三點光景,窗外法國梧桐綴著干干的綠葉,但畢竟葉子還綠著,是個旱災年。

云影背對他打開了琴蓋,緩緩坐到琴凳上:“你想聽什么?”

左栗愣了一會兒,試圖找一首曲子,但他放棄了:“隨你吧。不要太哀傷的就好。”

云影呆呆坐著,一聲不吭,左栗閉起眼睛等待。猛然,音樂如風,又顯出水的跡象,不但是水,而且是豐潤的、寧靜的、沒有創傷的湖泊,那是舒曼的《夢幻曲》……

云影消失了,只有鋼琴曲和一位演奏家在跳著透明的雙人舞,左栗感到淚水在心里流淌,人間一團糟,人間已越過了它的雨季,進入了枯干時代。窗外干旱循著大年輪,不再合乎四季。

左栗站起身,走到鋼琴邊;云影站起來,投入左栗懷中。

她引著左栗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推開門,里面拉嚴了窗簾,打開了歐式吊燈。她抬頭問:“你不問一問我是誰嗎?”

左栗搖搖頭。他見她的梳妝臺上整整齊齊碼放著很厚的粉紅色鈔票。云影循他的眼光,說:“這是我的壞習慣,出門隨手拿一沓,就這么放著。”

她從鈔票邊的七星煙盒里拿一支煙,放到紅唇間,打火點上。她沒抽煙,她用點燃的煙卷依次湊到一排紅燭燭芯上。她滅了電燈,手雍容地舉起,放在發髻后摸索。她看左栗,柔聲問:“好嗎?”

左栗見她松開了發髻,一頭黑發如瀑落下。她喃喃道:“或者我就是災禍,你說呢?”

左栗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說:“好。”

他撫摩她,脫下她的旗袍,他不允許自己思索。他呼吸急促,覺得這一切都將稍縱即逝,帶著對《夢幻曲》的羞恥和自卑。不過,此刻,他不該猶豫。

她的身體是纖巧的,皮膚偏黑,也許曬過日光浴,她最迷人的就是她的眼睛,哪怕她身體只生長了二十多年,眼睛卻旅行過幾百年光陰……她不像是年輕女人,也不怎么像是這個國度的人。云影是個影子吧,她可以是地球上許多女人的投射。

他很明顯猶豫了一下,云影躺在床頭凝視他。

他開始進入,像放棄了什么重大的考慮,他聽見她發出一聲“哎呀”……

左栗體會到一種嶄新的情緒,此刻任何天災人禍都不在他心上了。

他已同云影結束了猝不及防的親近,現在重整衣衫,又坐在了鋼琴邊沙發上。

云影梳洗一番出來,拉開冰箱,拿出牛奶和草莓。紅草莓一粒粒浸沒在白乳里。她取一只銀勺,舀起牛奶草莓,一定要喂左栗吃。左栗剛開始有點別扭,可被云影喂了幾口之后,他感到心破碎了,流出酸楚的漿液。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把他當成一個需要喂上幾口的男人。他失去了年齡感,飄浮著……很久很久之前,該得到這種愛意時,他卻沒有體驗到。

手機響了,正如他一直擔心著的,是丁珀打來的。

左栗輕輕推開云影,走到窗口,背對室內的一切。

他不擅長撒謊,他心里布滿鉛塊那般重的罪惡感,告訴丁珀自己還在客戶辦公室,也許要一起吃晚飯,不必等他。

云影聽著這對話,什么也不說地端坐著。等左栗放下手機,她坐到鋼琴邊。剛才鋼琴并沒有合上蓋子,她的手指從鍵盤滑過,濺出一連串樂音,她彈奏起了《卡門序曲》。左栗知道哈巴涅拉,特別喜歡這曲子,他知道自己和云影在某些地方簡直就像同一個人。

“那么,請現在告訴我,你是誰?”他真誠地問合上琴蓋的云影。

云影微笑:“想到問這個了?我只是個不幸的女人,對各種災禍束手無策。如果你還想問我為什么靠近你,那么,我是想知道如何面對我無窮無盡的麻煩。”

離開云影的高級公寓,他獨自走在淮海路上。

世上的人,大多數走在或平坦或崎嶇的路上,大家腳下無論如何都有地面。左栗覺得自己一腳踩空,落進了地陷造成的深洞。此刻最難做的一件事是回家面對丁珀。

“相信我,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他對自己說。

終于磨磨蹭蹭回到家,他不曉得如何同丁珀講見面的第一句話。

可好,跑來開門的竟不是丁珀,是勞拉。

左栗松一口氣,笑道:“威爾也來了嗎?”

威爾自然也來了,正苦著個胡子臉喝丁珀遞給他的冰鎮啤酒:“嘿,左,看新聞了沒有?日本地震海嘯,核電站出事啦!”

福島在什么地方?拿世界地圖來,覷個親切,原來正對著太平洋。

那么,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跟我們這城市有多大干系?

丁珀拍拍左栗:“先去洗個澡吧,我們的自來水有余量。”

左栗洗著澡,試圖把今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折疊起來,暫時放到背后。

他坐回丁珀身邊,覺得自己跟她隔開很遠,聞不到她的氣息,也不敢聞她。他拘束地問威爾:“那么,是第二個切爾諾貝利嗎?”

威爾說重點不在這里,讓我們大家一起列一下近來讓世界感到沉重的大事件吧。在這世上,沒有任何大事件或災難性事件是完全孤立的。所有災難性事件都有一個隱秘鏈條,如果找不到鏈條,那是我們沒想到存在著并發生作用的特殊邏輯關系。現在,讓我們試著排一排,看能不能互相啟發。

他掏出筆和紙張,寫下他的第一條:“水在消失。”

丁珀思緒活躍,馬上說:“霾成了常態。”

勞拉問:“流行病算不算失去了控制?”

左栗點頭:“現在,日本又海嘯,福島核電站泄漏了。”

“不要忘記還有不穩定的月亮。”威爾說。

這些事件聽上去互相并無因果關系,也看不出是某個因的群果。

左栗接過丁珀泡的龍井茶,他看看茶杯里兀自沸滾的茶葉:“按我推斷,如今鄉村和三四線城市已到達危機標準了。假如一個月內再不降水,我不曉得人類如何逃過大自然的怒火。”

“對日本而言,這雪上加霜。”勞拉說,“還好用來冷卻反應堆的是海水。但那里的海洋生物不止要死三分之一,也許還將留下許多畸形個體。”

腳下這城市仿佛已發出隆隆聲音,人們的慣性和僥幸心理像硬干酪放到了烤架上,火的外焰部分正逼近。

缺水,人要堅持到什么時候?哪怕要喝自己的小便,也得讓大家有個明確的期盼和念想。

當然,這城市靠著海,靠海吃海,自古受大海的饋贈。堅持到今年第一個臺風經過此地吧,臺風沒理由失蹤,臺風一定會來,帶來狂風暴雨。

“撐過去。”四個人互相勉勵。

送走客人,丁珀告訴左栗,街口的茶飲店停業了。

9

那天之后左栗沒有主動與朱云影聯絡,朱云影也保持神秘的沉默,沒有聯系他。

他竭力偽裝自己,保持同丁珀間的常態: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語氣,一樣的起居,一樣的……愛撫,不讓丁珀感知他的

變化。

相信云影只是插曲,美麗而瀟灑,一閃而過不可挽回,就這么過去,他可以恢復,從危機中拔足,恢復原狀態。哪怕欺騙自己欺騙丁珀,這也是最好的結果,不是嗎?

然而,只要偶爾放松,他的心便隱隱刺痛。

左栗從公司開車去給蔣小龍家送水,送完水,他開車回到十字路口,覺得心里暖洋洋又怦怦跳,他方向盤一反,車便往東駛去。不過下午一點鐘光景,馬路不堵,遇上三四個紅燈后就一路綠燈,二十分鐘后他來到了市圖書館門口。

泊住車,他撥打了那個他默念了很多次的電話號碼,心里一萬只螞蟻爬。

云影立刻接了電話,嬌滴滴的聲音,好像她心里只有暖意,并沒有絲毫芥蒂。

“你在哪里?我到了圖書館。”左栗說。

云影報出附近一個咖啡館,在衡山路上:“我一個人在這兒讀書呢,你可以過來。”

市面上的咖啡館已全不是咖啡館了,沒有咖啡可售,準確地說沒有水可制作咖啡,所有咖啡館現在出售的都是酒、雞尾酒和汽水飲料。解渴去不成咖啡館,只有解憂和歇腳可去。左栗停了車,推開咖啡館玻璃門。門里暗暗的,跟已打烊似的。

朱云影就喜歡這般調調的地方,你看,她隱在角落圓窗下的火車座,一縷縷青煙裊裊地從嘴角冒出,被圓窗縫隙吸走。左栗看見的是她側影,她那小小發髻盤得很性感很緊,露出白脖頸,叫人聯想起鵝那樣的動物。

“哎,你來了?”她抬頭看左栗,似笑非笑,看不出熱情,但顯得很親近。

是的,左栗立刻被這種親近打動了,朱云影仿佛站在圈里頭,就在他身邊,而他,歷來把許許多多人,甚至包括自己家人,安置在圈外邊,不容他們進入。

是的,剎那間左栗明白了是什么幫助朱云影俘虜了他:那種天生的親近感。

她是一個傘兵,從天上掉下來,直接就落在他無形的圈里頭。

克莉絲汀也是傘兵,一位法國傘兵。傘兵不分國籍。

丁珀可不是傘兵,她是從地面過來的,盡管他的圈不抵擋她,她仍走得迂回曲折。

而左栗的圈,無形的心靈的東西,也是傘兵。圈不是他自造的,同樣從天上掉下,成了他的圈。

云影淡淡地說:“沒有咖啡,你喝點什么呢?”

左栗要了一小杯法國蘋果酒,啤酒都被客人當水喝完了,這里沒有啤酒出售了。

看煙缸里插成刺猬的七星長煙蒂,他微笑地說:“女生不可思慮過多,也不好習慣于惆悵,惆悵會把人變成詩人,而‘女詩人’并非一頂桂冠。”

“我喜歡你文縐縐地講話,”云影拿起雞尾酒杯,一臉不耐煩地喝了一口干邑白蘭地和力嬌酒調制的Bamp;C,“要不要嘗嘗我這個,萬千香草混成的烈火?”

好,自然好,左栗舉手要點一杯,云影不耐煩地輕輕攔他,把自己的酒杯遞到他唇邊。

是呀,她是這么個女人,她厭煩任何形式的間接。

云影的臉化過淡妝,有隱隱的金粉散在臉頰和額上。她的眼影有點重,好似遮蓋著屬于女子的某種疲憊。她看上去不是二十多歲,幾乎有了四十歲女子那種迷人的憔悴。她放開杯子,摁滅了新的一支煙:“我們走吧?”

她打開手袋,撮出四張百元大鈔,輕飄飄落下,覆蓋住酒杯的半個底座……

云影看也不看左栗的車,她坐進自己的寶馬,等左栗上車。

車轉個彎就進了地下車庫,從地下車庫坐私密電梯上去,就到了云影個人名下之公寓的門外。打開門,左栗試圖看看那架鋼琴,可云影一伸手抓住了他襯衣領子,把他牽進了臥室。臥室照樣燈火輝煌,云影熟稔地點起煙,煙點燃高高低低的燭。

左栗伸手關熄了燈,云影站在燭火之中,是一個彎彎的身影。

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陌生的奇特消失了,熟悉的流暢還沒來,這一次是陌生和熟悉之間的橋,橋下映著天光。左栗覺得溫熱牛奶成桶澆在自己頭上,他抵抗著溶化的快感……

忘記了時間,也忘了場合,床單被汗水濡濕,終于,左栗長長嘆息了一聲,云影卻笑了,嘴里還留著香煙氣息,她問:“你餓不餓?我這里有吃的。”

也許左栗想裝糊涂,但丁珀清楚他已有兩個多星期沒親近她了,是欲望降低了?是他已饜足了?還是像所有男人避免不了的那樣,正被新鮮的刺激統治?

丁珀感覺到了,她有足夠的經驗,也有足夠的敏感。但她并沒有產生特別的負面情緒,她覺得什么地方存在著一種微弱的威脅,也許正常,時時可能發生,大多數情形下順其自然最好,沒必要翻開別人的每一張牌。

丁珀跟那位矯健的男人去紐約,曾有一段短暫時光,她過得流暢甜美。那男人叫丁珀“繞指柔”,從古典小說里套出來的愛稱。他帶著“繞指柔”去美國,意氣風發,像一起從平庸之城出發進入天堂。

“繞指柔”在紐約那種地方,不用多解釋,優勢自然變劣勢。紐約要求新來者是“電風掣”,或“圓融通”,至少得是“百煉鋼”,就是不存在“繞指柔”的位子。

丁珀付出過一段沒有收獲的寶貴時光,作為代價,她里里外外洞悉了“抉擇”這個中文詞組。抉擇全是裹在苦痛里的,像苦

杏仁。

她抉擇,一刀斷了紐約的以往,選了左栗。

那個湊上來借書給你的中學大男生,那最后慢慢打了退堂鼓卻說不出明確理由的“少年維特”……

丁珀曾有過凡事即刻弄明白的習慣,不過那是過去,現在,她幾乎“氣定神閑”,讓問題自己慢慢走過來找她。

丁珀照料著陽臺上那些被左栗忘記的水稻,水稻長勢喜人。在不確定的時間里,丁珀總是那個愿意照料周圍世界的女人。

她已成功地把周邊三個新村五六百戶居民發動起來,加上勞拉發動的滬瀾大學留學生和外國專家社區,她們組織了冠名“救急分享”的緊急互助網絡。打比方,若未來日子缺水,互助網絡里的住戶們就會互通有無、互相救助。加入者都簽署一張志愿表,志愿表無須放在丁珀手里,而是讓簽的人自己保存。

這種基于徹底信任的信托才是鼓舞人們在危難中實踐利他主義的動能。丁珀堅信這是最符合社區居民的方式,盡管左栗強調本城人民的自私度堪居世界前列。這不矛盾,這正是丁珀理解的普遍人性。她愛互助網絡里每個簽署表格的人;哪怕沒簽的,臨到危難之際,她也愿意盡力相助。

威爾父女慢慢走來到金沙路拐角,勞拉眼尖,已看見了丁珀。

丁珀和一大群人擠在那茶飲店外空地上,正熱烈討論。她沒看見勞拉和威爾。她臉上洋溢一種溫柔的光色,看上去有點像古典油畫里的女子,臉部也有一些悲傷。勞拉心里一動。

父女倆走近,勞拉聽懂人們訴說著不帶憤怒的失望,這些長年居住在老街區的市民終于吐露了對旱災的恐懼。

“要等到哪一天才會有雨呢?”老頭老太太咕噥個不停,搖著未好好梳理發絲的

頭顱。

丁珀一開口,大家就安靜下來聽她講。

丁珀說:“有秩序是好事。我們已建好互助網,大家要相信互助的力量!過難關還靠相濡以沫。

“這個茶飲店位置特好,方便鄰里溝通。大家有困難,實事求是來茶飲店登記,我每天來統計信息。記得一點,幫別人就是幫自己,這是我們的原則。”

“我如果有多余的蘋果,可以拿到茶飲店來賣個好價錢嗎?”一個矮個女人問,挺害羞的。

大家愣了,這真是個好問題。資源有價格呀!

丁珀也有點發愣,不過她笑了:“我們的互助網絡不是黑市,不交易。你愛你的鄰居,愿意盡力幫他們;你的鄰居們也愛你,愿意盡力幫助你。我和我先生為防災是儲備了一些飲用水的,假如誰家真的缺,就來我家拿,不收錢。”

“丁小姐,你這樣不行的,大家都來拿,你自己就沒有了。”一個男人笑笑,覺得丁珀天真,把話挑明了提醒她。

人群哄笑,都笑看丁珀。

丁珀也笑,說:“你們把我當傻瓜吧?我當然會判斷。到了人家真需要的時候,我有多就給吧。相信哪天我缺什么了,別人要還拿得出,也會分我的。我就認這個理了,不后悔!”

大家噼噼啪啪鼓掌。

朱云影很沉得住氣,這些天都沒打電話找過左栗。

但左栗心里仍有團亂麻,新麻繩是云影織的,連接在那法國女人的舊繩團上。左栗如今懷疑自己,覺得問題不在于別人,在于自己。

有些人生來要闖禍的,俗稱闖禍胚子。左栗懷疑自己就是這種天生的闖禍胚子。正因為自己的基因是這種人,所以才有憂患意識。防災心思重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因為心虛。

你看看世上有那么多“開心果”,他們的基因肯定取了反向結構,凡左栗要憂心時,那些人就開心起來。

從前有個作家寫書,取個名字叫什么“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左栗看過就記住了。現在左栗批判自己一半高潔一半猥瑣,猥瑣不占上風的日子才顯得高潔,其實是一種下意識的平衡,自己克服不了。性格決定命運。

他想起云影很多次,每次都沉浸進去一會兒,然后自拔,立刻轉去做重要事情,借此把云影暫時忘記。

這天沒有太陽,天陰沉沉的,當然也不太熱,都早上十點了,新村里還沒有喧聲。生活的節奏現在變成了松弛的皮條,軟塌塌硬邦邦,人們已習慣長時間躺床,盡量少動少吃,那便可以少喝。身上發臭自己聞不到。

等待簡直是種酷刑,針對的器官不是表皮是內臟,或者說,等待會損壞人的內部器官,如同毒汁和鈍化劑。

左栗床底下的儲水已送人一大半,但還足夠自己用。靠著每天一壺龍井茶,他和丁珀還保持著正常起居節奏以及思維力。

左栗說:“今天去銀箭公園走走吧,我想看看那個湖。李菲菲的投資人同意她買下了殘存的湖水,只是擁有并不取用,我覺得那是李菲菲最糟糕的投資。”

丁珀分享給了李菲菲此地互助體系的書面資料,還從李菲菲那里收到過一卡車雜品物資,大部分至今存在勞拉留學生樓的空房間里。

他們倆緩步來到銀箭公園門口。離第一次在這兒約會的秋天到底過了幾多時日呢?感覺已很久很久。

丁珀挽住左栗胳膊,頭靠他的肩上,往枯干的公園里邁進。門衛冷眼看他們,他們身上沒帶任何盛水的工具。

“唉,哪怕人能挨過這次干旱,都要準備一切從零開始呢!”左栗嘆息。

丁珀注視落光了樹葉的各種樹木,無論是喬木還是灌木,皆呈現生命退場的落寞與枯寂。她也嘆息:“我們沒有埃及可以去糶糧。”

遠遠便看見了湖水,這公園的人工湖還是有些仙氣的,這么大的干旱也沒叫它徹底干涸。現在,湖底是一個巨大的濕地,長滿了綠色植物,那種殘留的勃勃生氣看著簡直驚心動魄,很久沒看見這樣的大片綠色。

湖邊有一些告示,告誡游人不得下湖,湖里的水已歸李菲菲創辦的“分擔”平臺所有。李菲菲擬定的口號落在一側:“分擔災害,有效流通。”

丁珀轉身看,咦了一聲,那邊走來一個戴著白遮陽帽的男人,腳步晃晃悠悠,像喝醉了酒。丁珀說:“這人我和勞拉見過,是公園的園長。”

園長大概覺得丁珀眼熟,眨巴著有魚尾紋裝飾的圓眼睛,毫不顧忌地朝她看。看了,嘿然,問:“今天沒和洋妞一起來?”

丁珀覺得好笑,不過還是矜持地回答:“園長,你不是說過公園里的花草湖水都是國家財產嗎?你把國家財產賣給私人啦?”

那園長一愣,登時倒退兩步,像一只戒備的老螳螂:“哎呀呀,這話說得!這話怎么可以說呢?我、我、我,公園的湖還在,水也沒抽過,是自己風干的。”

說完,他竟然一扭身,三腳兩步朝遠處快走,好像丁珀要追上他。倒是丁珀驚奇了,望著這園長。園長疾走一陣,還回頭看,看見丁珀和左栗站在原地看他,竟然拔腿狂奔。

左栗說天旱也會影響人的神經,但不曉得竟是這種方式。

丁珀笑了,她覺得很滑稽,越想越滑稽,笑得打抖。一滴水落在她發干的手臂上。

“你看,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她說。又一滴水落在她頸子里。

“是你的淚水?”她回頭看左栗,左栗抬著頭。

一滴接著一滴的水落在頭上臉上,嗯,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啦!

雨珠子不再是一滴滴的,雨珠子一粒大過一粒,越來越多,越下越快,密集成雨簾。大雨瞬間傾盆而下。

不單單是公園里,馬路上的所有人都站在雨里待著不動。從一幢幢建筑里涌出人群,手里端著接雨水的器具,抬頭望紛亂蝌蚪般砸下的天落水。

左栗分不清自己臉上是雨水還是淚,他緊緊拉著丁珀,丁珀已嗚嗚哭出聲來。左栗拉緊了丁珀,像一放手她會飛走。

雨水打濕了他們身上的衣服,炎熱被水的清涼湮滅。左栗說:“丁珀,好日子來了。”

丁珀撲到左栗懷里,緊緊摟住他,他也摟緊了丁珀。丁珀哭著說:“苦日子過去了!”

那湖里的水瞬間就漲起來,銀色大雨花在碧綠的水生植物間爆裂,接著就淹沒了那片綠色……

左栗忽然感到自己成了一條蘇醒的魚,懷里的丁珀也是一條魚,兩條魚差點相忘于江湖,此刻卻相濡以沫。

“我們都見過一條奇怪的龍魚。”他喃喃說道。

“這是緣分哪!”丁珀笑道。

湖水是灰色的,帶著灰色特有的莊嚴。

連天的大暴雨傾瀉不停,這雨水與臺風無關,像是雨神醉后醒來,生怕因失職受懲,趕緊補足許許多多天克扣地球的水量,沒風,就是傾盆的水柱子下來。

新聞里說江河湖塘都漲起來了,立刻有專家提防洪,給人一種說相聲般的喜劇效果。

威爾帶著勞拉蹚水來找左栗夫妻。威爾戲謔地宣布:“今年你們都要隨我了!聽著,太平洋上連續生成了三大熱帶氣旋,臺風馬上要來了。我不能再繞著滬瀾大學劃小船帶你們游園,我要駕著沖鋒舟往東,一直劃到外灘,過黃浦江到浦東去!我不帶武器,不可能判我武裝入侵,頂多是行為藝術!”

左栗遞過威士忌,笑說:“算了,別想那么遠,先看看我陽臺上的高產水稻吧,看看,這已經灌漿的穗子,多好看,預示著豐收,預示著災難過去了!”

只要雨水一停,左栗將找個好日子,就在街口茶飲店舉辦派對,把整個街區和滬瀾大學的朋友們都請來,慶祝旱災過去,慶祝地球復綠,也順帶慶祝他和丁珀的新婚。

雨水豐足,人心大快,個個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身上綴著香皂或進口香水的好聞氣味。太陽出來了,雨過天晴,空中出現了人們久已忘卻的彩虹。

有個手機留言像蝴蝶飛到花枝上,左栗一看,心便一沉。

“見個面?”

朱云影歷來言簡意賅。

左栗開公司的車往市中心去,往東。云影約他在黃浦江的另一邊見,對左栗而言那是挺遙遠的浦東中央綠地。他順著路標駕車來到這片廣大綠地,中間有些小池塘。白天,看不見多少車和人。

云影的車比約定時間晚十五分鐘到,她打開門,風姿綽約地下車,娉娉婷婷地走近。左栗認真地瞧著她,她真是動人。

沒有人能不被云影迷住。

云影淡淡地笑了笑,好多天沒見左栗,她說:“你瘦了。”

左栗伸出手,云影也伸出手,兩人握著手,手是暖熱的。

“他發覺了。”云影說,抬起眼睛看左栗。

“哦。”左栗感到一陣沖動。

云影抽回手,向遠處眺望:“那么,就到此為止吧?”

左栗感到那種噴泉水柱突然升空的壓力,他忽然明白災異形成的機制了。此刻,作為一個男人,你該說什么?當然,腎上腺素已像禮花綻放。

云影豎起纖細的手:“別,我知道你會說什么。左栗,我們不需要表演,別像膚淺的男人那樣。我有很多限制,你或許都想象不到。但你是不會要求我說的。”

她近乎端莊地瞅了他一眼:“我特意來見你一面。”

“是的,”左栗腦子里已旋風般過了幾圈,他追趕云影的思路,這是必須的,同聰明出眾的女子在一起,最緊要的是跟上她的思緒,“我也不能不見你一面。”

云影突然就投入了左栗懷中,她慌亂地湊上來,嘴唇對著他,如花瓣般綻開。左栗毫不猶豫地摟緊她,一個忘我的,映射到過路白云上的熱烈的吻……

放開手,彼此后退一步,左栗心如潮涌:“云影,你是美妙的,是云,是不存在的影子。”

“記得你今天的話。過十年二十年,再看見我,對著年老而庸俗不堪的女人,記得你今天這句話,然后給我一點我應得的尊重。”云影綻開微笑,打開車門坐了進去,不再看他。她朝他的方向揮揮手,發動汽車疾駛出去……

左栗眼眶濕潤了,他朝著云影的車揚起他的手臂,久久揮舞。

慢慢駕車回家的路上,他對女性充滿了欣賞。魔鬼失手了,沒能抓緊左栗和云影的頭顱將他們倆控制住。左栗覺得抽緊了好多天的全身松弛下來,災難不存在了。他打開車窗,呼吸黃浦江水特別的氣息。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者簡介

禹風,小說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學院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靜安1976》《蜀葵1987》《大裁縫》,中篇小說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花城》《十月》《山花》等刊物,多描寫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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