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武夷

天下好茶出閩地，福建好茶數武夷。對于本是福建人的我來說，喜茶飲茶，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天性。茶類之中，最為歡喜的，自然還是武夷山巖茶。品得深了，茶類之中，也許只有它，能將我帶進那千年的時空里，與先人對談。

喜歡范仲淹對武夷巖茶的描述：“年年春自東南來，建溪先暖冰微開。溪邊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從古栽。”醉心于才女李清照對武夷茶的情有獨鐘：“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仍記得詩人陸游的茶詩名句：“春殘猶看少城花，雪里來嘗北苑茶。”但我對武夷茶的尋夢之旅，卻是從一曲武夷棹歌開始的。

武夷山上有仙靈，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識個中奇絕處，棹歌閑聽兩三聲。

“棹”即船槳，棹歌，顧名思義，就是舟子漁夫所唱的歌。但這曲《武夷棹歌》的作者，卻非舟子漁夫，而是理學大家朱熹。這是1184年春，朱熹乘坐竹筏，沿武夷九曲溪逆流而上，所作的九曲棹歌之開篇。和朱子同游九曲，相和《武夷棹歌》的文人墨客，還有方岳、劉信、王復禮、董天工等十幾位詩人。朱熹對這九曲山水輕輕幾聲嘆唱，卻嘆唱出了一幅九曲溪之長卷。開卷一片清音，經過千年時空，聞者依舊感覺棹歌猶蕩，風雅仍興。

幾百年后，被譽為“海東朱子”的朝鮮哲學家李滉為之魂牽夢縈，亦書棹歌，追逐于九曲之上。雖未親臨武夷九曲，但他應和朱熹的九曲棹歌，卻也韻味雋永、詩意翩躚、情達境闊。其中吟唱第九曲之和詩，更與朱子之九曲，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九曲山開目曠然，人煙墟落府長川。勸君莫道斯游極，妙處猶須別一天。”比照朱子之原詩：“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令千年之后的我留有慨嘆：“九曲闊然境，武夷萬古音。棹歌傳絕唱，海外有傾聽。”

我不知道幾千年來，到底有多少文人墨客，在九曲溪溪間，留下過武夷棹歌之慨嘆。但有一個人的武夷棹歌，卻是千萬不能錯過的。

三十六峰真絕奇，一溪九曲碧漣漪。

白云遮眼不知處，誰道神仙在武夷。

高人如他，他的武夷棹歌開篇，也有隱隱向朱熹的武夷棹歌開篇致敬之意。

這位祖籍福州閩清，在南宋時被稱為道教南宗五祖的白玉蟾在出生時，朱熹已是垂垂老者。白玉蟾弟子留元長在回憶五祖時，留書言道：“三教之書，靡所不究，每與客語，覺其典故若泉涌然，若當世飽學者未能也；觀其濟世利人之念，汲汲也；行則徹夜燒燭以坐，鎮日拍欄以歌。”

五祖在他一生最摯愛的武夷山，賡續朱熹“武夷山上有仙靈”之衣缽。有關這兩代不同流派宗師之交集，歷史上，從來都是一段有趣的公案。有關白玉蟾在武夷山，與朱子的相知相和，或許在他的《朱文公遺像贊》詩里，最可品味：“皇極墜地，公陽于天。武夷松竹，落日鳴蟬。”

一個是儒學巨匠，一個是道家五祖，都是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的一代宗師。很難想象，這武夷山水，經歷了怎樣的積累與沉淀，方能孕育出這樣一代又一代的

仙靈。

雖然白玉蟾祖師與朱子，一生也未能真正碰面交流，但許多年后，那句有關武夷山的名聯，卻實實在在、真真切切、長長久久地將他們永恒地聯系在了一起：“千年儒釋道，萬古山水茶。”

不約而同的是，這樣的兩位宗師巨匠，都是武夷山水茶的忠實粉絲，而武夷茶，也正因他們，千秋留史，萬古璀璨。

朱熹是一位嗜茶愛茶之人，他自幼在建州長大，對茶十分熟悉，他自己亦是身體力行，躬耕茶事，把種茶、采茶當作講學、做學問之余的休閑修身之舉。乾道六年（1170），年已六旬的朱熹，還在建陽蘆峰構筑“竹林精舍”，并在北嶺“躬耕園畝，聊補食用；種植茶圃，耕且食之”，還為此地取名“茶坂”，并以《茶坂》為題，賦悠然禪茶之詩：“攜籝北嶺西，采擷供茗飲。一啜夜窗寒，跏趺謝衾枕。”

此外，朱熹還有著名的《詠茶》一詩，其詩云：

武夷高處是蓬萊，采取靈根手自栽。

地僻芳菲鎮自在，谷寒蜂蝶未全來。

紅裳似欲留人醉，錦障何妨為客開。

咀罷醒心何處所，遠山重疊翠成堆。

白玉蟾祖師作為那個時代里頂級的丹青圣手，其喜茶的程度甚于書法，曾有“君愛龍蛇我愛茶”之語。在他看來，茶是煉丹的妙藥，也是修身的良方，更是養性的佳物。關于武夷茶的描寫，就像他的那曲《水調歌頭詠茶》，千年將臨，至今依然膾炙人口：

二月一番雨，昨夜一聲雷。槍旗爭展，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頭雀舌，帶露和煙搗碎，煉作紫金堆。碾破香無限，飛起綠塵埃。

汲新泉，烹活火，試將來。放下兔毫甌子，滋味舌頭回。喚醒青州從事，戰退睡魔百萬，夢不到陽臺。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

很喜歡“祭茶喊山日”這個節日。從元朝起，每年的驚蟄，被地方官定為“祭茶喊山日”。彼時，驚蟄節氣至，草木冬眠解，震雷聲漸至，靈芽始發萌。武夷山水間，漫山茶園里，初心萌發的兩張嫩葉，猶如兩面舒展漸開之“旗”；堅挺搖曳的一支芽尖，又似古早尖鋒銳意之“槍”。東風拂過時，無數面“旗”在輕舞；春意盎然間，無數支“槍”在飛揚。“兩旗一槍”，若鸞在山間展姿，似鶩在高處和鳴。在這樣的天地人和、物事時動中，也在“宿露發清香，初陽動暄妍”里，當地御茶園官員、場工，登臨喊山臺供祭茶神，頂禮膜拜，宣讀祭文。而后，千百少女在群山之間，忘情高喊：“茶發芽啦，茶發芽啦，茶發芽啦。”

那些少女們，自是不知，她們在那靈秀天地山水間，發自內心深處的忘情喊山，會穿越近千年時空，至今回蕩在我的心底。

那年祭茶喊山日，我在一友人的武夷山茶園祭茶儀式上，作了一篇祭文：

歲次壬寅，二月癸卯；惟此名山，造化神秀；地鐘和氣，物產靈芽；仲春風華，石乳清香；龍團佳味，貢行天下；千秋流芳，萬年無替！資爾天功，用申當祭。

龍團佳味，貢于天下，萬年無替！應是從那個大才子、大書法家、福建人蔡襄，為武夷茶制出龍鳳大小團茶，并進貢給北宋皇室專享后，便奠定了武夷茶這樣至金至貴、至尊至上的地位。

彼時，武夷之茶，不僅北上成為皇室之貢茶，更分水陸兩路，南下直抵福州、泉州，到達三都澳與刺桐良港，開啟了華夏文明史上最為燦爛輝煌的篇章：海上絲綢

之路。

海上絲綢之路，在西方和日本等地，更多的，是被稱為茶瓷之路。茶在瓷先，顯茶之金貴。茶路之茶，多為福建之茶，其中至尊者，當然是武夷茶。

華夏文明五千年，史不可謂不長，國不可謂不強，但縱觀漫漫之長河，神州大國之意象，以今天的標準來看，卻不是在強漢盛唐，而是在兩宋大明，這都是海上絲綢之路替代陸路絲綢之路，用船與海替代駱駝與沙漠，從而令華夏中國與世界高速、全面接軌而發展成就的。

歷史上，我們也是在兩宋和大明，方能在經濟與科技上大幅度領先世界，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國強國。在南宋，我們僅靠南方幾個省的疆域，便占據了世界超過百分之六十的GDP。從宋到明，我們的先人大幅度領先世界，靠的是什么？是文明、科技、工藝對世界的領先，而這些領先，通過海陸絲綢之路與世界接軌，全面體現在三駕馬車上：絲綢、瓷器和茶葉。

海上絲綢之路中，絲綢、瓷器和茶葉作為最珍貴之物類，為華夏交換來了世界各地無數的奇珍異寶和各種物品，成為世界財富的集中地，并顯示出大國工藝的華美與

領先。

一葉茗中藏世界，飲品方能識乾坤。若然有心，你該去讀懂那“兩旗一槍”，和鳴那武夷棹歌，體悟那九曲山水，追尋那茶瓷之路，知曉那萬古山水的小小一葉里，也有著因緣際會的心道相通、博大精深的久遠文化。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