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號車的空間

一片紅，一片藍，本是天公作美，卻不能細看，一片片蠻荒的赤土埔，一次次被鎖死的大海，一代代人，困惑、痛苦、掙扎，卻又不離不棄，不屈不撓……是時，赤土埔正在重新排列，大海正把大門打開……

面對這滄洋赤岸，對話，是從一個作家和一個宣傳部部長開始的。

我經中國作協黨組批準到晉江掛職體驗生活，洪輝煌從永春縣提到泉州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

晉江從“資本主義復辟典型”變成改革開放的排頭兵。

對話，與歷史結伴同行。

我在晉江掛職，沒有專車，派車也難。要和洪輝煌對話，在泉州晉江對話，就得走泉州走晉江，常常得坐洪輝煌的車。也就是說，我們對話的念頭和展開，很多都是在一輛銀灰色的小車上產生的。

很長時間里，洪輝煌雖然工作有變動，但是10號車沒有變，甚至司機也沒有變。在對話的時空里，路程中，什么人坐什么位置也沒有變。

10號車的空間位置是這樣排列的：自然是司機阿狗坐駕位，沒有變。副駕坐秘書，也沒變。司機后邊坐的是我，算嘉賓座吧，固定，沒變。司機斜對角坐洪輝煌，這個位置是領導專座，約定俗成，沒變。阿狗車技一流，沒得挑。

我縮編過曼努埃爾·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華夏出版社），革命者瓦倫第和同性戀者莫利納關在同一間牢房里。這部書的結構也是對話。為了減輕瓦倫第受刑后的傷痛，莫利納給他講述6部電影故事。不是一個講，一個聽，而是圍繞故事情節的一場場論爭，莫利納愛情至上，瓦倫第革命本色……這是一部非常有內涵有思想的作品，掩卷再思，忘不掉那些靈魂已經被殺死而只有肉體活著在服苦役的人群的哀號，也忘不掉為了救村民于水火，犧牲自己，給魔鬼當人質讓魔鬼帶走的勇敢女人，回來后她變成金錢豹女人，接吻時把自己的男人撕得粉碎。讀者一次次怦然心動。他們的空間是一間牢房，我們的空間是那一輛10號車。那么我和洪輝煌的對話，僅僅是一個過程嗎？它會有一個什么樣的不可預期的結

局呢？

我們放眼大海。泉州港是歷史上的“東方第一大港”，是時，要重振古港雄風。洪輝煌陪我走海港，后渚港、安海港、圍頭港、深滬港、石湖港……我有了創作《海上泉州》系列的構想。泉州晉江的特色是海內海外、海峽兩岸。頭一篇，《泉州晚報》破格用一個整版刊發。泉州晉江是海上絲綢之路起點之一，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泉州晉江人；泉州晉江是著名僑鄉，每一個泉州晉江人，都有一個人在海外在港澳臺和他隔海呼喚；泉州晉江是世界宗教博物館，神的匯合就是人的匯合……

在我離開北京時，很多大劇團，也許是受到商業大潮的沖擊，都岌岌可危，可到泉州晉江這片被稱為“盛產老板”的土地上，商業大潮最兇猛的地方，卻發現有400多個民間劇團仍然活躍著，不但自負盈虧，還經常出境，到港澳臺地區到東南亞各國演出。梨園戲、高甲戲，還有后來成為非遺的木偶戲。到底是沙漠還是綠洲？這是為什么？也許這就是從陪伴采訪到對話的原因。

一個人從省城來了，他是福建電影廠的鄭文昌，于是我有了電視連續劇《海有多寬》的構想。洪輝煌陪我采訪圍頭“8·23”炮戰的“戰地小老虎”洪建財，陪我采訪泉州梨園劇團兩次獲得白玉蘭獎的曾靜萍，陪我到臺資廠采訪臺商。后來，我和導演因劇本修改發生了沖突，在洪輝煌的努力下，最后，由洪輝煌總策劃，許謀清、石晶編劇，蘇舟導演，高曙光、陶紅主演的8集電視連續劇《海有多寬》在央視播出并獲電視劇“飛天獎”，而且，《牽手》導演楊陽曾想把它改編成電影。

我們開始第一輪對話《與歷史結伴同行》，在《文藝報》一下子連續發了五大篇：《掛職作家談掛職》《泉州梨園 兩岸搭橋》《走進山坳》《凝視圍頭》《人字旁的僑》。其中，《走進山坳》和《凝視圍頭》幾乎可以說是整版，還加了編者按。中作協領導看了，又有批示。后來，“翟泰豐致信作家許謀清”發《文藝報》頭版頭條，大標題《作家要與歷史結伴同行》用的就是我和洪輝煌第一部對話的題目。

當時，洪輝煌、許謀清的對話《精神實證》發給《當代作家評論》，《當代作家評論》竟然給開了一個特別的專欄“作家評論當代”。

對話的一些篇什還發在《北京文學》《人物》。

對話一開始就受到質疑，而且質疑的是著名詩人舒婷。是不是許謀清捉刀代筆？“部長嘛，掛個名意思意思。幾次與洪輝煌胡侃，發現他讀很多書，敢想敢說，不僅雄辯而且思想獨立，以至很替他擔心，竟口不擇言：沒想到你還是有腦袋的！洪輝煌摸摸自己的頭：它好像從沒丟過。”

待到洪輝煌要加入中國作協，作家丁寧再次提出質疑，看來掛羊頭賣狗肉大有人在，不能怪丁寧。但丁寧肯定沒有讀過洪輝煌、許謀清對話集，所以，沒能提供任何具體佐證。

時任福建省冰心研究會會長王炳根在讀過《與歷史結伴同行》后說，這是福建文壇的一道亮麗風景。

我說的10號車，是泉州市委、市政府的10號車。毫不夸張，我們為了對話，走遍泉州及所屬各縣市，在晉江走遍各鄉鎮。有些地方，我們進行十數次采訪，還有后來重新劃分的晉江各市區，無一例外，至少都去過十次八次。我想，如果把洪輝煌和我在泉州晉江結伴同行的路線圖畫下來，一定很像一個密集的蛛網，或者是一朵百瓣菊花。我們走遍泉州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每一片海。在我們搭建的這個大平臺上，縱觀山河湖海，有了較為宏觀的敘述底氣。

泉州晉江，一下子涌現幾萬家企業，時代變革，新人輩出。這是我們關注的一個熱點。我們首先被放開手腳脫胎換骨的晉江人的智慧所震撼，晉江企業家是給品牌起名的天才。幾個年輕人翻著畫冊，收音機里放著齊秦的《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一個后來馳名神州的服裝品牌名就誕生了——七匹狼。而一家泳裝企業，老板太喜歡七匹狼這品牌名，這七字一定要。泳裝，哪種動物更合適？又一個極有靈性的泳裝品牌名也閃亮登場——七彩狐。安踏的商標是一個排球運動員起跳的姿勢，特步卻是打一個叉。為什么？耐克是一個鉤，晉江人敢向世界說不。但我們也看到一種現象，“晉江沒有農村，滿街都是農民”。濃厚的農民思想，讓我們在劫難逃，我們缺乏危機意識，鮮衣怒馬，野蠻生長，產品積壓，遭遇2012年鞋企的“關店風”，上千家企業突然破產。晉江人創造晉江經驗，不是一馬平川。生活也常常給我們提出一個個嚴峻的問題。其實，更有底氣的是我們怎么一個個跨過難關往前走。不斷自我否定的精神是立于不敗的基礎。

為了更深入一個點，由洪輝煌提議，得到安海鎮歷任領導支持，我長駐安海鎮406，我掛職期間的寫作多在這里進行。我在這里完成了長篇小說《女女過河》（《十月》小長篇叢書）和大散文《安海的街》（在《石獅日報》“出海口”連載一年）及《海峽大戰》（丟失）。洪輝煌寫了評論《以荒誕寫真實》（《文藝報》）、《一個作家和一座城市的崛起》等。

洪輝煌恐高，慶蓮寺兩座廟房之間有一個一層樓高的過道廊子，兩邊都有半人高的護墻，他得拉著我才能走過去。泉州東邊是海西邊是山，東邊風生水起，西邊仿佛悄無聲息，造兩條公路，像兩條胳膊，去擁抱大山。山里的美嶺從里邊造盤山路出來接通外邊修進來的大路。美嶺的山，人仰頭看山，山低頭看人。那段時間，洪輝煌和我幾乎每年都要進一兩趟美嶺。他每次去美嶺，也許都得提前幾天下決心。對話并不輕松。我上廣州“小蠻腰”，特別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他接了，我把他的聲音拉到400多米的高度。而洪輝煌，給我打開一扇可以觸及的官場的窗口，又一起踏進人間煙火。

我們不是走馬觀花，是融入生活，是交朋友。在安海鎮政府大樓，電梯口邊上是垃圾口，洪輝煌直接就說，孔雀都懂得把屁股藏在背后。洪輝煌跟官員也不打官腔，說話幽默風趣，讓人欣然接受。近日，安海鎮老書記許自前為這事控訴我，說我沒有攔住洪輝煌。他說，那是兩個電梯口，電梯太貴，一個就80多萬，只好先做一個。我說，這還是你的錯，你沒有跟你的繼任交代清楚，洪輝煌看到的真的是一個垃圾口。洪輝煌敢說，后來，那個口就堵起來了。許自前說，這就明白了，難怪后來覺得一個電梯太擠，卻不知道還留著另一個電梯口。但是，一個鎮府，為什么一個電梯口不夠用，這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接觸多了，成了朋友，對話變得很輕松。洪輝煌的講述，總能讓我如臨其境。和我們聊天的干部也跟著說得具體真實而不空泛。某村公開財務，一塊小黑板，上邊寫著：某月某日請鎮長，殺了一只黑狗公，還有30斤面。令人噴飯，發人深思。

洪輝煌的毛筆字拿得出手，從他的自選集上邊“洪輝煌”三個字就可以看出來，但走泉州走晉江，他從來不給人題字，逼得沒轍了，也總是由我代勞。我才是不會寫毛筆字的人，因從小愛畫畫，曾經有兩位中國書協主席的同事鄰居，見識過，也算是無知無畏吧。養正小學校慶，我就給題“小學養正”。施瑯紀念館，我給畫一匹馬，題“一匹白馬響響而來”。洪輝煌還在邊上點贊

助威。

國內獲獎作品，洪輝煌都看，甚至笑我，“寫書的不看書”。他在官員里邊應是另類，被部分同行認作“書呆”。這些年，官場故事看得多了，屢見爭工程事例。洪輝煌有他的為官準則，不涉足這類糾纏。我們也開玩笑叫他“官呆”。

文人無形，他既然入了這一行，就沒有一點軼事嗎？

洪輝煌愛吃螃蟹，尤其是蠐（梭子蟹）。

愛吃，膽固醇高，又不怎么敢吃，嘴里用閩南腔說著閩南話：會死呀會死呀。這時的洪輝煌不是官員，不是評論家，不是一個老到成熟的人，像個大孩子。我們看到一個本真的人。

怎樣評價洪輝煌“這一個”評論家？他不是從殿堂走下來，而是在行進的人群里。他不是木棉花、火焰木，不是蘋果樹也不是桃樹，不是開在樹上的花朵結在樹上的果實，讓人須仰視才見的評論家。他的確是一個地方評論家，長在五谷地里，在一個生命節氣驚蟄，他聽到貼著地皮的激情燃燒歲月里的呼喚，和鄉鎮企業一起站起來。也許你看到的是他瑟瑟縮縮的枝葉，他不起眼的站腳地，但他卻是一叢把果實埋在地里的“落花生”。

評論家和作家長期一起深入生活，數百次結伴同行，是一個未曾有過的特例。不急功近利，意在置身時代的洪流，得以從中感受。這就是洪輝煌這個評論家的獨特之處。

我學歷史，改行做文學，回泉州晉江掛職體驗生活，我有了新的體會，就有了《歷史系系歷史》，重新梳理泉州晉江的海洋史。而洪輝煌，后來調任泉州師院書記，退休后又成了泉州孔子學會會長，研究項目從朱熹到王慎中，從歐陽詹又延伸到韓愈，都有獨到見解。

《與歷史結伴同行》《驚心閱讀》《兩個人的城市》《他們在追尋什么》《開窗放入大江來》《當我們談論小說我們在談論什么》，還有《泉州影視十日談》《鄭成功足跡》《讀破農民卷》……

做成了6部對話集，還有多部對話集沒做成。

對話形式沒有大變化，但對話的人變了。

評論界也出現過空白，至少是我接觸的范圍，有些評論家一段時間陷入沉思狀態，很少出評論作家作品的評論文章，洪輝煌是這段評論空白時出的評論家。之后，評論家分成兩條路，一路繼續寫評論，另一路寫評論也寫散文，如雷達、孫郁、李敬澤。洪輝煌心有靈犀，他隨了這一路。《一個智者和紫帽山的故事》《珠海的大氣》，文采各異，他有兩把刷子。有人強調洪輝煌是地方評論家，當然，存在決定意識，他更多地關注文朋師友，要看他站在什么高度。由于泉州晉江經常邀請名家采風，洪輝煌的眼界也得以開闊。兩部自選集的封面圖都是小說家王祥夫作畫，說明兩人相交甚篤。還有，洪輝煌雖然是半路出家，可也是科班出身，妥妥的大學中文系畢業，他的評論也帶著散文的藝術性，《蔡其矯與傳記〈少女萬歲〉》就是一例，我推薦給一位編輯朋友，發在《文藝報》，占了大半版。《歐陽詹與韓愈》也得到《福建文學》的青睞。

他為什么會在評論界呈現空白的時候，悄悄地走上文壇？

兩個人對話，走遍泉州晉江，是接地氣的。起于天時，受于地利，成于人和。所謂人和，始終如一，與歷史結伴同行，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同憂樂。一開始，洪輝煌是以一個宣傳部部長的姿態出現的，也是以官員的邏輯和我交流的。官員的視角，官員的口氣。所以是一個作家和一個宣傳部部長的對話。當泉州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遇到從北京來的、又是祖籍晉江的掛職作家，地處天翻地覆的泉州晉江，自然擦出火花。一開始，全是目之所及，有感而發，引起關注，靠的是生活的鮮活氣息。應該說對話也改變了人，結局不是初始能預料的。關鍵是我們直面現實。這里建了直飛北京的縣級市機場，拔掉幾萬根煙囪成為最早的洗天人，開發100平方公里的工業園區，成為中國鞋都、傘都，全都是前無古人。提出的問題也極為嚴峻，小姐的一份電報：“人傻錢多速來。”某些執法人員：“上午是包公中午是關公晚上是濟公。”一江“黑”水向東流。他的寫作激情不僅來自對于作品的解讀，還源于生活對他的直接沖擊。評論家面對作品，洪輝煌這個評論家面對作品同時面對產生作品的土地。

對話，6部結集，不是終極。我們不是演員，對話是開頭，結局不是在對話的舞臺上。它只是六級臺階。

我借助這個平臺，看到晉江1000多塊赤土埔，發現它是需要破解的一個千古之謎，看到一條叛逆的江河，看到有人把名字寫在大海上，聽到中國的腳步聲……

這個平臺對洪輝煌一樣意義重大，他由一個官員，同時成為一個文學評論家，一個大學里的正高研究員，一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他走出同僚的局限。

對話促成創作。

這段時間，我寫了100多萬字散文，成書十余部，出版兩部散文自選集《每次漲潮都換一波海水》（“文學百年名家散文自選集”，民主與建設出版社）和《叛逆江河》（“海岸線美文典藏”，海峽文藝出版社）。

6部對話集后，洪輝煌又出版《洪輝煌作品自選集》《洪輝煌作品自選集續集》（海峽文藝出版社）。

起始——一個作家和一個宣傳部長的對話。

結果——一個作家和一個學者的對話。

《蜘蛛女之吻》的啟示，一個殘酷的現實，宣傳部部長可以成為學者，作家是不是也可能變成官員？這必須經得住讀者的審視。

那天，又想起10號車，還有各個座位上的人。我對朋友說，洪輝煌當作家也很投入，精氣神十足，杠杠的，談笑風生，他比人多活一輩子。他若是回眸人生，官場一輩子，文壇一輩子，定是一個欣慰的微笑。

責任編輯 李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