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有所憶

我小時候對節日是否重要的判斷，依據的既不是假期的長短，也不是食物和禮物的豐盛，我的標準是，已經出嫁的姑姑們是否要回家，會在家里住幾天。首先是春節，她們都會回來，而且往往拖家帶口，嫁在附近的大姑姑吃完午餐會告別，距離稍遠的二姑會住上一個晚上，最遠的小姑姑甚至會住上好幾天。那就是最隆重的節日了，我會跟在她們身后，聽她們說家長里短，心安理得地接受她們的關心和寵溺。其次是中秋節，她們也會回來，不過除了路遠的小姑姑，其他姑姑都不會住下來。我總是記得一個場景，故鄉大大的庭院，日暮黃昏，小姑姑拎著包輕快地走進院門，像是她從來沒有遠嫁他鄉。她淺笑盈盈地看著我，用故鄉的方言跟我打招呼，那句話轉譯成普通話大概是：寶寶，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那時候往往有桂花的清香，有洗澡花含苞待放，有奶奶窸窸窣窣洗碗的聲響，有爺爺旱煙的味道……那是我童年又溫暖又憂傷的時刻，相聚的歡喜和分離的焦慮同時并存，直到今日，我也沒有完全將其治愈。再次就是端午。與這些節日相比，清明節就顯得無比寡淡，姑姑們在這個節日里甚至都不會回家——它好像是一個獨屬于男性的節日。春節的流程是清晰固定的，除夕吃年夜飯，大年初一拜年，正月十五鬧元宵；中秋節也是，八月十五，吃月餅，看月亮，家人團聚。但清明節卻沒有這些象征性的事物，甚至日期都不是很固定，早幾天晚幾天都沒關系。在我的記憶中，清明節一直是很模糊的存在。

是從什么時候清明節開始慢慢變得清晰具體一些了？也許是父親的電話。工作后父親基本上不太聯系我，他可能覺得對兒子最大的支持就是不輕易打擾。但是每年的清明節前后，父親都要給我打一個電話，一般的程序是先講家鄉天氣不好，下雨，然后講合族祭祖，自己不得不出席，見到了很多族里的長輩小輩，最后會說，族里的長輩知道你在北京很忙，但還是希望你有機會回家一起祭祖。我照例會問見到了哪幾個長輩，他們身體都好吧？來年有時間我爭取回去。但實際上打完電話后也就忘記了這件事，也從來沒有安排出時間回去參加合族祭祖的活動。只是父親的電話讓我覺得有些奇怪，他自我意志強烈，又是家族四房的長子，從來以桀驁不馴的姿態示人。他曾經是家族的“叛逆者”，有時候會讓我想到巴金《家》里面的覺新。小時候見到過他幾次與家族的激烈沖突。一次是家族募資要重修族譜，父親拒不出資，理由是覺得召集人并無能力修好族譜，無非是借此斂財，后來的事實部分證明了父親的先見之明。還有一次是族里的老人們合議要重建家族祠堂，并選好了地址，父親作為晚輩本無發言權，但他聯合家族里的一批年輕人大鬧“議事廳”，最終建祠堂的事情不了了之。雖然我至今不知道父親反對建祠堂的理由是什么，但私心里還是為他的勇敢感到驕傲。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父親也從不參加清明祭祖之類的活動，有時候晚上祖父會給我講一些家族前輩的故事，父親如果在旁邊路過，一定會打斷一下：“別老給孩子講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這些，父親這些年的電話讓我覺得饒有意味，他在60歲的時候離開家鄉，到省城安享退休生活，這個時候他開始懷念他曾經厭惡的事物了嗎？我不想說父親最終也活成了他不喜歡的樣子，這樣的判斷對父親來說有些夸大其詞。他也許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生活，年輕的時候要做一番事業，所以要特立獨行，年齡大了要追溯既往，族譜的血脈從沉睡中

蘇醒。

父親打電話的時候母親往往也會在旁邊嘀咕幾句，聽不太清，大概是在外面多保重的意思。這個時候我就似乎嗅到了清明節的氣息，從電波的脈沖里形成一幅生動的畫。這幅畫里首先要有雨，“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行人是否斷魂我不知道，但細雨蒙蒙一定是清明節的標配，據說杜牧這首詩里面的杏花村就在安徽的池州，那里正好與我的故鄉安慶毗鄰。我更喜歡的是張志和的“青籮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清明，正是這斜風細雨洗凈了天地的污垢，讓山河大地變得秀色怡人，人的眼睛，也因為這澄明的景色而清明起來。當然，這只是詩歌的意境，從晚唐以來就沒有什么變化，具體當下的生活卻有各自的艱難。對孩童時期的我來說，清明的艱難就是衣服總是潮潮的，穿在身上不舒服；道路泥濘，上學需要格外小心；當然，因為連日的陰雨，戶外玩耍的快樂也要一再延遲。對于父親母親來說，他們操心的或許更多，一個大家族的生計，每一天都要精打細算。除了雨，清明的另外一個景觀就是開始吐綠的各種植物。故鄉坐落在一座大湖邊，一到3月，湖邊灰禿禿的河灘就一塊一塊地變綠，最后連成一片。一個人只有目睹過這種綠色的變遷，才能明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生命之力。低頭是青草，抬頭是楊柳。楊柳是清明節的徽標——就像艾草之于端午，桂花之于中秋，菊花之于重陽——將細細的柳枝編成環狀，戴在頭上，是我童年的游戲之一，至于有什么寓意，卻不得而知了。對我個人來說，無論是雨水、青草，還是楊柳和杏花——“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這也是清明時節最迷人的意境之一吧，這些似乎都過于高雅了，我的清明記憶中最重要的植物，是蒿草，一種平淡無奇，長于田埂地壟的平凡野菜，跟很多很多的雜草長在一起，采摘，洗凈，剁碎，加入糯米、豬油，做出來的食物，就是我們故鄉一帶著名的“蒿子粑”。蒸熟后可直接食用，入口軟糯，有一股蒿草特有的清香味。母親慣常的做法是將蒸熟的蒿子粑用小火煎到兩面微黃，這樣外焦里嫩，更是別有一番風味。清明節的蒿子粑與端午節的粽子有某種共同的理念，都是取之于鄉土、根植于地方的食物，不過粽子、月餅都慢慢雅化了，包裝精美，用于走親訪友、請客送禮，唯有蒿子粑還低眉順眼地匍匐在我故鄉的那一帶，撫慰著清明節的生靈和亡魂。離開故鄉多年，我一度以為這個食物已經消失了，有一年春天回合肥，驚訝地發現廚房里有蒿子粑的清香，原來是鄉下的親友采摘了些送過來，母親也就熟門熟路地做了幾塊。但吃一口，感覺味道已經沒有那么正宗了，也許是蒿草在路上散發了它的靈氣，也許是合肥買的糯米不是故鄉的原產，總之，我們離故鄉有點遠了。

有點遠的故鄉和有點遠的清明節是兩面一體的，無論父親怎么打電話，母親怎么嘮叨，我大概率都不會出席家族的清明祭祖儀式。對我來說，一個人的祭奠勝過一群人的祭奠。家族的那種方式大概會展示一個族群的力量和團結，但這些對我來說并不重要，如果說我對清明節有越來越親近的感覺，不是因為族譜里的基因被激活，也不是被傳統文化的復興所帶動，而是我看到身邊活著的親人一個個離世，在清明節的時候我會真切地想念他們。“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生活的常態，但清明節的存在也提醒了我，在俗世我們的親人會越來越少，在彼岸我們的親人會越來越多。這么想固然不能全部治愈我的死亡焦慮和分離焦慮，但總會讓我好過一些，有時候在夜半也會心生憐憫：要愛每一個人，因為俗世的親人是如此的寶貴。我甚至發明了一個獨屬于我自己的清明節祭奠儀式，儀式非常簡單，我在一首詩《清明節我在北京》里寫得很具體：

早上起來我把指南針打開

正對著南方跪下

給太奶奶、爺爺、外公外婆

三姑姑、小表姐、嚴老師

都叩了頭

窗外的桃花正盛

一整天我喝了一碗粥

下一個清明節，除了跪拜、喝粥，我還想去折柳編環，像花冠一樣戴在頭上。也許我可以向家鄉的姑姑討要一兩個蒿子粑，不吃，就聞聞蒿草的香氣。當然，也要給父親母親一個電話，聽一遍他們對家族祭奠的描述，然后許諾一定找一個時間回去參加一次。

責任編輯 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