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號碼

短信提示音響起來的時候，妻子正在廚房里做飯，“刺啦”一聲，帶著水的菜放進高溫油鍋里的那一聲響動太大了。他沒有

聽到。

李銳斜靠在布藝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上正是日本地震引發的海嘯畫面。海水淹沒了村莊，房屋倒塌，滿目瘡痍。直到這條新聞播完，李銳無意中瞟了一眼手機屏幕，這才看到剛才那條

短信：“您的尾號為4107卡轉賬收入218000元，余額273000元。”

李銳仔細看了下，是工商銀行發來的，沒有錯。他愣在那里半天沒有回過味來。

李銳沒有工商銀行的卡，妻子的工資卡是工行的，當初他們結婚時，按妻子的要求，他們倆的工資卡的銀行手機短信提示號碼留對方的，這樣對方有多少收入，自己的手機上會顯示。妻子說她閨蜜王小青和她老公就是這樣，便于家庭財產公開。

每月12日李銳總能收到工商銀行短信，不用說是妻子的工資，有時候五六千，最多的時候能有1萬。妻子是做銷售的，她的工資和業績掛鉤，所以沒有個準數。但今天不是12日啊，現在快到月底了。想到這，李銳更加困惑了。

“吃飯啦！”妻子端著醋熘小白菜，放到餐桌上，轉身又進了廚房。等她把紅燒帶魚擺上桌子，拿來筷子，舀好米飯，坐下來揀起一塊帶魚正準備放入口中時，李銳才收回跟著她轉來轉去有點狐疑的目光，妻子和他四目相對，一臉茫然和疑惑。李銳端起飯碗，猛扒拉了幾口飯。妻子放下筷子，把兩個菜都向他那邊挪了挪。李銳還是沒有說話，扒拉飯的速度慢了下來，醋熘小白菜沒有往日爽口，連他最愛吃的紅燒帶魚也沒有啥滋味，口里嚼著的米飯用一個成語“味同嚼蠟”恰好形容。

這頓飯在有點壓抑的氣氛中吃完，妻子收拾了碗筷，去廚房時，看了李銳一眼。“你沒事吧？”她說。

“沒事，快年底了，有點累。”李銳看了她一眼，“你們發年終獎了嗎？”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沒有啊，今年公司回款不順，可能會影響到年終獎。咋啦？”

他說：“沒咋，就是問問。”

妻子見他這么說，也沒有再問，端著碗碟，轉身去了廚房。

李銳探究的目光跟著妻子進了廚房，疑問像發酵的面團一樣膨脹起來，憋得他心慌。他感覺她是那么陌生，想想甚至有點恐慌，她真不知道嗎？還是裝的？她怎么會有那么多錢？

第二天李銳到單位科室里晃了一下就去離單位最近的工商銀行，他要求營業員打一下尾號為4107的銀行卡的對賬單。營業員拒絕了，他沒有帶妻子的身份證。

李銳有點沮喪地回到辦公室，泡了杯普洱茶，坐在電腦前，眼睛卻并沒有看屏幕，呆呆地出神。

妻子的工作性質和李銳的不同，銷售工作可不比坐機關混日子，尤其妻子銷售的是小家電，像電飯鍋什么的，物件小，普及量大，業績不好做。妻子這幾年的變化也是顯著的，上班前先化淡妝，再穿高跟鞋，這才拎著坤包出門。有一次妻子拉著李銳逛商場買衣服，看了很多她都不滿意，他問她到底要買什么樣的，她說就是那種穿著既不像機關里那樣嚴肅、莊重，也不是社會上好些女性的時尚時髦，而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一種調調，穿上給人一種敦厚、可信賴的感覺的衣服，就是她需要的，準確地說是她的工作需要的。按她這個標準，把他的腿都轉細了，她終于選了一套裙裝，上面是個小西裝，下身是個半截的百褶裙，顏色是不引人注目的過渡色淺灰，裁剪得體，做工精良，穿上別致。他去付錢時，她對他說這樣的衣服會給客戶一種無形的信任感，銷售靠的就是信任！

可現在坐在辦公桌前的電腦椅里，轉來轉去的李銳卻是充滿了對妻子的不信任。她要賣多少電飯煲才能提成那么多錢？一個高檔電飯鍋1200元，提成10%，賣掉1000個電飯鍋也才12萬元。那可是20多萬塊啊。李銳想到這，頭都要大了，眼前全是電飯鍋，上下、左右滿眼的電飯鍋，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下班時李銳還沒有想好怎么問她，問不問？怎么問？問了會怎么樣？以后要怎么和妻子相處？

就在李銳腦子里亂糟糟的時候，電話來了，妻子說晚上要陪客戶吃飯，讓他自己弄點吃的，冰箱里有菜和解凍好的羊肉。

他無心做飯，就在小區門口的餃子館，吃了份湯餃，回家了。

電視也不好看，他拿出上次喝剩下的伊力老窖，沒有就菜，干喝了兩杯，臉沒洗，牙沒刷，暈暈乎乎就去小臥室睡下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泡尿憋著，正在掙扎著去不去上廁所，“嘀嘀”兩聲手機短信的聲音，李銳抓起手機瞟了一眼，這一眼卻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坐起來，仔細看了下，沒有錯，是余額69萬，接著他又揉了揉眼睛，再看短信內容真的是：“您的尾號為4612卡轉賬收入377000元，余額690000元。”

他沖進大臥室，妻子已經睡下了，發出略重的呼吸聲，房間里一股濃濃的酒味，她是喝了酒回來的。

他用勁推醒她，讓她看他的手機，問她怎么回事。妻子揉著眼睛，睡眼蒙眬地說明天再看。他不依不饒地把她拉起來坐著，把手機舉到她眼前，盯著她的臉。她總算看清了短信，但她也很詫異，這么多錢，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說：“你不要裝，誰轉給你那么多錢，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干啥了？你不要告訴我那是你的提成，那得賣多少個小家電才能是那個數字，你好好算一下！”

“我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錢，也許是別人打錯了。”她把手機撂一邊，倒頭躺下。他一把拉著她起來，“還睡什么睡，你不說清楚，沒完！”可是她睡意正濃，坐不起來。

第二天早上她顯得很無辜，問他晚上折騰什么，她都沒有睡好。他給她看了手機短信，她仔細看了看，說他神經病，轉身去翻出錢包里的工商銀行的卡，拿給他看，原來雖然都是工商銀行的卡，可妻子的工資卡號就不是那個轉賬的卡號。她說可能是誰在銀行留錯了電話號碼，你這個號碼不是吉祥號嗎？大約前后的也都是吉祥號，寫錯了，很正常啊！妻子說完，就去洗漱了。有沒有可能是她的另外一張卡？趁著妻子在廚房做早餐，李銳偷偷拿出了她的身份證，放進自己的錢包。

一出家門，和妻子道完再見，他就拐上了去單位的路，但他先去了工商銀行，查看妻子名下的卡和折子。看到結果，他的心情有點復雜，妻子沒有騙他，但他居然有一絲失落。是因為這些轉進來的錢與妻子和他沒有關系？好像也不是。到底是什么，他也沒想清楚。

接下來的幾天，李銳又收到農業銀行、中國銀行的電子對賬單，經常是一覺醒來，卡上多了十幾萬、幾十萬元。

李銳也想到了是妻子說的十之八九是誰留錯了電話號碼，但他還是不甘心。他用了一個早上的時間，先去離家最近的那個農業銀行查了自己的卡，還是扣完房貸的那幾百元，他又讓營業員把自己名下的卡都查了一遍，一共三張卡，尾號都不是那個神秘的號。他沮喪地坐在銀行大廳的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接著又去了中國銀行，相同的事情又干了一遍，結果也是同樣沮喪的。

有時是在上班時間，李銳正在辦公室和人閑聊，手機短信鈴聲就來了，拿出來一看，卡上被劃走了幾萬元，是那個尾號4612的農業銀行卡號。雖然不是自己的錢，但李銳心里還是酸溜溜的，不舒服。他禁不住想，這個號碼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做著什么樣的生意？

這一個星期，李銳過得跌宕起伏的，他的卡一會兒轉過來幾萬，一會兒又被劃走十幾萬。李銳的心不再那么揪著了，他知道這些轉來的錢和劃走的錢都和他無關，可是心里還是怪怪的一種感覺。他暗暗告訴自己，那不是他的錢，可就是按捺不住心跳。自己這是怎么了？真是想錢想瘋了。

周末晚上，妻子陪著李銳看了一場球賽。妻子和他一樣愛看球賽，這是戀愛時李銳高看她一眼的地方。今天是他倆喜歡的巴西隊贏了，他和妻子都很興奮，妻子倒了兩杯紅酒，他倆碰杯慶祝。

臨睡前妻子讓他去沖澡，他說昨天洗過了，妻子嬌嗔著推他去衛生間，笑著說，洗洗更健康。他知道這是暗示他今天她心情很好，他們可以有一個愉快的夜晚。

他三下五除二沖完澡，裹著浴巾進臥室的時候，妻子已經調暗了床頭燈，斜靠在枕頭上等他，見他進來，揶揄地看著他，你的手機短信，銀行又給你打錢了，這次數目大，轉進來72萬。他笑笑，正在他漸入佳境時，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開始他沒有理會，繼續動作，可這個人很固執，鈴聲一直在響，顯然也影響了她的心情，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機。他停下動作，拿起電話看了一下，一個陌生號碼，電話一通，一個女人的聲音破空而來，“你為什么不愛我了？你說說，你說說，三年零四個月十天的感情，抵不過狐貍精的一個月，郭子財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男人，忘恩負義！”一個女人帶著點哭腔的聲音，在半夜里分外刺耳。鬼使神差，李銳沒有掛電話，“我不是郭子財，你打錯了。”說完這句，還沒有等他掛電話，那邊已經連珠炮一樣射過來了，“你就是郭子財，你就是！你裝什么裝？你承諾的一件也沒有做到，你這個騙子！騙子！”女人憤怒的高音像用利器刮過玻璃，擠壓得心臟難受，什么情緒也沒有了，他趕緊掛掉了。還沒有等他放下電話，鈴聲又響了，還是這個號碼。他坐起來，有點沮喪地靠在床頭，把電話弄成了靜音。妻子拉了被子蓋好自己，看了看他說，要不還是換一個號碼吧？“不換，這個是我的吉祥號，肯定會給我帶來好運的。”他說，“睡吧，我把她設置成了黑名單。”

年底了，各種會議多了起來。上午領導述職報告會開完了，下午是各處室的述職報告會。大會議室里，領導在臺上發言，一會是各個處室的人上去念述職報告，李銳坐得腰酸背痛，百無聊賴。室內人多，好些人在抽煙，頭頂上就像有個小煙囪，一縷青煙裊裊的，整個會議室的上空都籠罩在一片煙霧中，虛虛實實的。李銳有點煩躁，他靠著墻邊悄悄溜了出去。剛出會議室的門，還沒有等他站好，就聽見手機震動的聲音。電話那頭是個悶悶的中年男人的聲音：“郭總，年底了，你把貸款還掉一部分，這么做，我們都好過點。”“我不是郭總，你打錯了。”李銳小聲說。

“郭總，郭子財，你開啥玩笑，兄弟的官運就在你手里呢。我知道年底了，你也不好過，但上面查得緊，你多少還掉一些。要不你把貸款的利息還掉，讓我也好應付上面的業務檢查啊！”

“我不是郭子財，不知道你在說啥。”

“郭子財，有你這樣干事情的嗎？貸款時你咋不說你不是郭子財？”中年男人壓抑不住的憤怒。

“再說一遍，我不是郭子財，你—打—錯—電—話—了。”

“郭子財你個……”

李銳不等他接著說下去，利索地掛了電話，緊接著把此號碼設為黑名單。等他忙完，一抬眼，看見同事狐疑的目光從他身上轉開，他想解釋，張張嘴還沒有說話呢，電話又響了，那邊是個男人渾厚的中音，“郭總，快要過年了，你照顧一下兄弟的小本生意，先結10萬元的貨款吧，我都要揭不開鍋了。”

“我不是郭總，你打錯電話了。”李銳說。

“你怎么能不是郭總呢？你不能因為年底還款，就不認人了吧，郭總？”

“10萬又不是個大數字，我要是郭總，馬上給你轉過去。可我不是郭子財，不是什么郭總！”李銳大著嗓門對著電話喊了

一句。

“你不是郭總？你是誰啊？”對方說。

“我是你大爺！”李銳吼完，摁掉

電話。

李銳的生活因為新手機號碼變得多彩起來，今天是約請吃飯的，“郭總，明天晚上7點，帝豪酒店888包廂，市政府的李秘書長還有其他幾個朋友聚聚，你不要遲到啊！”明天是寶馬4S店的通知維修提車電話，還有私家會所年度慶典邀請電話以及夜店女人抱怨不來照顧生意的電話等，李銳接起來都是那句“我不是郭子財，不是郭總”。電話那頭無一例外都不相信。李銳解釋得煩了，直接掛掉，設置成黑名單，沒過幾天，他的手機黑名單就有一長串了。

一天下午，李銳在辦公室的電腦上翻撲克牌，手機又響了，他下意識地按了接聽鍵，“喂……”

“郭總你好，上次參加李總在皇冠銀座的聚會后，好久都沒有見你了，最近在忙什么大事呢？上次給你說的那個事，你給個機會唄！”電話那頭是個女聲，聲音有點沙啞又有點甜膩，極具誘惑力的那種調調。李銳腦袋有點蒙，“我……”“嘻嘻，我也不著急，知道你大老板忙，我等著，只是不要讓美人等到花兒都謝了哦！”女人自顧自地說著，沒有等李銳張嘴說出一句話，她已經在嬌笑聲中掛掉了電話。

李銳拿著手機，好一會兒才恍過神來。

辦公室里，坐在窗戶邊上的老王從報紙里抬眼看了看他，什么也沒有說，接著又看起面前的報紙。

這個郭子財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可以這么奢華？怎么可以這樣背信棄義？他有多大魅力，還有女人主動獻殷勤、搞曖昧？這樣想著的時候，李銳內心極不平靜。他現在特別害怕聽到手機響，那些響聲像個萬花筒，把李銳弄得云山霧罩又疲憊不堪。

周五下午政治學習，大會議室里人多，暖氣又熱，李銳坐在靠后的位置打瞌睡，正在他就要夢見周公的時候，胖胖的張書記站起來宣布學習結束了。李銳端著茶杯回到辦公室，困意襲來，他斜靠在辦公室里的人造革沙發上打盹，電話又響了，“郭總，天氣冷了，記得多穿點衣服哦。要過年了，你一定很忙吧，忙里也要娛樂，人生才有滋味呢。老也等不來你的電話，我只好安慰自己，冬天都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嘻嘻！”還是那個沙啞性感的聲音，還是沒有等他說什么，已經掛了電話。李銳已經接過很多人找郭子財的電話，但這個聲音他是不會忘記的，那種略略沙啞又甜膩的聲線，在他的心里產生了奇怪的反應，應該是個個頭適中，板栗色的長發燙著大波浪，胸部飽滿的性感女郎，這樣想時，他睡意全無。李銳心里癢癢的，總是控制不住自己老想著她，一個女子怎么能有那么好聽的聲音？她是個什么樣的女子？

他心里甚至有點隱隱期待女人能再次打來電話，但女人按兵不動，一連過去好幾天，都沒有再給他打電話。

又過了幾天，一個下午，李銳剛參加完一個會議，回到辦公室，坐下來，端起茶杯，放到嘴邊，還沒有喝到嘴里，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李銳愣了一下，沒有接，手機持續地響，他拿起來一看，是YY，YY是李銳給那個性感女聲起的名字。他的手不由得有點抖，滑動了接聽鍵。“郭總，你好啊！”

“美女好！”李銳說。

“晚上應酬少喝點酒，早點回家，這兩天降溫了。”女人溫柔的聲音，像拂過臉上的毛毛蟲，有點新奇和刺激，癢癢的。

他順嘴就反問了一句：“誰說我晚上有應酬？”

“沒有啊，那太好了”，女人說，“我約你啊，晚八點，南門藍月亮西餐廳，不見不散。”

“我……”，李銳有點猶豫。

“我會準時在那兒等，直到你來！”說完就掛斷電話，她的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可語氣中卻又有一種干練和利索。

李銳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自己都說了些什么，怎么會那么講，他想了一會兒，也沒有想明白。

我只是去看看她長什么樣。只是去看看，告訴她，我不是郭子財，這是一場誤會。李銳這樣告訴自己。

七點半，李銳給妻子打電話說晚上同事請客，晚點回家。妻子好像聽出他的聲調有點異樣，說：“真是同事請客啊？不是美女約你吧？”

“我一個半老頭了，哪個美女會約我。”李銳放下電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下班出門前，李銳去了趟衛生間，回來的時候在整容鏡前停留了一下，用手把頭發捋了捋，摸了下光溜溜的下巴，這才回到辦公室，喝了口茶水，拿上包，出門，直接去了南門。

她說的那個藍月亮西餐廳就在南門轉盤的東邊馬路上，李銳以前只是在門口路過，沒有進去過。藍月亮西餐廳的門頭和門是實木和大理石做的裝飾，露在街面的一截外墻上貼著青灰色的文化磚，走進門來是另一片天地，長長的甬道，深色的實木地板，踩上去有質感，但沒有聲音，落地的大窗戶配上亞麻本色的窗簾，深咖色的實木餐桌，這個時間尚早，沒有多少客人。光線有點暗，李銳剛進來，還不適應室內的光線，眼睛也不知道看哪，就順著靠里靠窗的座位走了過去，坐下來。夕陽里，窗外是走來走去的人，李銳注視著路邊每一雙漂亮裙子下的小腿，神情莊重而又若有所思，好像他不是來說明情況，而是約會的，這個想法讓他暗自高興。

斜對面的女子拿眼睛看著李銳，扭頭的時候輕輕一縮脖子，一縷頭發輕柔地垂下來，有些怕羞又有些張揚的神情像是一只小野貓。

直覺告訴李銳，她就是李銳要見的人。

隔著一張座位，她向李銳遙遙舉杯。后來不知怎么李銳就坐在她對面。李銳看到她的微笑里，有一顆小虎牙若隱若現。

她抬手要了兩瓶紅酒，李銳馬上舉杯：“一瓶就好了，我……還沒喝完。”

她接過杯，伸手往李銳杯中倒酒，兩杯相碰，脆生生的響聲搖曳著蕩開來。她看著李銳，肆意地笑了。

“沒有讓你失望吧？”她說，“上次在華凌嘉年華的聚會上，我們喝過酒的。”

李銳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硬著頭皮說：“你記錯了，我們沒有見過面。”

“我都記得你，你卻把我忘了。我們見過啊，”女人接著說，“男人對美女總是有印象的，看來還是我不夠漂亮。”

“你就是美女啊，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李銳說的是真心話，她真的很漂亮，一看就很漂亮，典型的美女。

“郭總想過我長什么樣子嗎？”女人笑笑地看著李銳的眼睛，仿佛是要看到李銳的心里去。

“嗯，想過，想過很多遍。其實我不是……”

女人把自己的酒杯舉起，放在李銳的唇邊，沒有讓他說出那句他準備了好久的話。女人的這種自來熟，讓李銳明白她根本沒有見過郭子財。

“你也很英俊啊，哈！”女人舉著杯子說，“來，為美女和帥哥干一杯！”

女人嚷嚷著，喝酒！喝酒！她的臉紅紅的。她把酒杯舉到唇邊，揚起脖子，把酒吞了下去。她的脖子長長的，線條優美。

一杯酒下肚，還沒有等李銳說什么，女人話多了起來，她說她在17歲之前不知道漂亮意味著什么。她說起了她的童年，在一個南方的小山村里，陽光溫暖，溪水干凈，天藍地綠。李銳喝著酒聽她講哪些水稻熟三季，哪些植物一年四季都在開花。她漫無邊際地說話，李銳偶爾也插幾句。喝了一杯又一杯，李銳卻覺得自己清醒著，看著她逸興遄飛的樣子，他覺得自己也有些意氣風發了，好像他是另外一個人。這是一場艷遇，管他郭子財是誰，讓她就當我是郭子財，多有意思，李銳想。

她看著眼前的酒杯，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南方的舊事，說起了她十四歲那年，暗戀一個瘦瘦的高個子單眼皮男生，放學后她悄悄走在男生身后，跟著他走了好遠好遠，再一個人折回來，獨自走向回家的方向。高中畢業的時候照集體照，她恰好站在男生的前面，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照完相，相處幾年的同學就要各奔東西了，大家相互說著離別珍重的話，她卻什么也沒有說，一直到她離開南方那個小鎮，他都不知道曾經有個女孩那么愛過他。“那時候我多么羞澀啊！”她感嘆道，舉著杯子自己喝了一口，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李銳呆呆地看著她，她好像沒有看見，又舉起杯子說，讓我們為曾經還會害羞的我喝一杯！說完她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微笑著示意他給她倒酒。

李銳一邊倒酒，一邊想著自己的事情。

這個女人出神的樣子，她微笑時露出的虎牙，讓李銳想起了自己大學時的女友喬小喬。喬小喬比李銳低一年級，是他的師妹。喬小喬是烏鎮人，長得秀氣，皮膚也好，無意中大笑的時候，會露出一顆虎牙。

大學生時他們的戀愛讓人羨慕，他和她走遍了學校的角角落落，那個城市的絕大部分街道他和她都用腳步丈量過。他背著她過天橋，把她放在天橋上的欄桿坐著，聽她大叫他壞蛋；他帶著她去夜市吃小吃喝啤酒，唱路邊的卡拉OK；他拉著她去坐門口的73路公交車，從這頭坐到那頭；他帶著她去郊區樹林，撿樹根，回來一刀一刀掏空，給她做實木的筆筒；他站在深夜的馬路中間給她唱許巍的《一生有你》；畢業時，他回到了北方家鄉，他是獨子，照顧雙親是他的責任，開始是一天一封信，后來是三天一封信，再后來是一周一封信，再后來信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短，最終時間還是打敗了戀情，喬小喬嫁給了別人，他也娶了現在的

妻子。

李銳很久都沒有給誰說起這些事情了，傾訴讓他變得溫情柔軟起來。她笑笑地看著他，“真想不到你還是個情圣，看來誰的初戀都美好啊。”她說。

“干杯，為我們曾經的青春，”她臉上紅暈更深了些，“嗯，還有今夜的浪漫。”說完，她一口喝掉了杯中的酒。

李銳心里泛起潮潮的霧氣，沒喝多少酒，可他有點暈暈的。這個夜晚是新奇的，連他自己好像都是嶄新的。他們像是相知多年的老友一般默契，又像是酒吧買醉的單身男女相互欣賞。

她叫服務員的聲音有些高，嚷嚷著埋單，服務生送來賬單，總計1800元。這么貴啊，不過是兩瓶酒和一點小吃，他心里嘀咕著，去吧臺刷了卡。

他結完賬走到她身旁，她已經兩眼迷離，神色曖昧。他過來攙扶她，她不讓。她搭著他的肩膀，走起路來有點趔趄，一出大門，一陣小風吹來，沒有走幾步，便嘔吐起來，他只好攙著她到路邊的綠化帶旁。他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扶住她。她很瘦，他沒怎么用力就可以拉住她。

吐完，她有點清醒了，拿出濕紙巾，擦擦嘴角，接著又擦了擦手。她收拾完，站好，抬頭看著他。她的眼睛清亮亮的。李銳心里一動，她是個有味道的女人。他終究是沒有開房經驗的，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說點什么才合適。他還沒有想好，就有點猶豫的意思。

女人先開口了，說道：“郭總，我們還真有緣，你果真像芳芳說的那樣儒雅，是我遇見的最溫情的老板。你說，以我的美貌，一年多少萬合適？”聲音還是那樣沙啞又甜膩，分不清她是認真還是開玩笑。

李銳頭有點暈，胃里也翻騰起來，他扶著綠化帶內的樹，“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