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1

“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什么樣的節奏呀，是最呀最搖擺……”

一陣破鑼般的歌聲迎風而來，躲都躲不開。陳猛本就心煩意亂，無名業火騰地就起來了。哪家的這么缺德，大白天為啥不關進籠子里去？8月的柚花灣，雖然還是上午時分，但火辣的太陽曬在快成熟的稻子上，激出了水田里的陳腐氣味，總是在鼻子邊飄來飄去，任誰都憋不住火氣。

陳猛按了一聲喇叭，抬眼一看，又罵不出口了，一腳剎車下去，把車停在了路中間。

只見一老頭在聞名柚花灣的古墓最頂上，手舞足蹈，又唱又跳。陳猛瞪圓了雙眼才認出來，老頭是王方德。可那古墓據說是他家的祖墳啊，多年來巍然聳立在自家大門旁邊，不管別人說有多不吉利，也沒敢動一鏟土的。他居然如此大不敬，在祖先身上跳起了舞。

哪怕從不信鬼神，陳猛也難免嘀咕幾聲罪過罪過。王方德這是瘋了嗎？

愣了半分鐘，陳猛回過神來，趕緊重新啟動汽車，匆匆往自家趕去。他暫時還沒心情去搞清楚王方德的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家的稀飯都不容易吹冷。陳猛放下生意，急急忙忙從省城趕回來，是因為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母親摔了一跤，躺在家里不能動了，得趕緊送她去縣醫院。

母親雖然受傷躺在床上，但狀態看上去還不錯，見陳猛進來，還樂呵呵地喊：“哎呀，娃兒回來了……”然后就聽見父親匆匆從樓上下來的腳步聲。從省城開車回來不過兩個小時，可陳猛實在回來得太少了。

陳猛上高二那年，父親拿出所有積蓄修建了這棟二層小樓，本說預備給他娶媳婦用。沒想到陳猛卻考上大學去了城里。這棟外墻貼著瓷磚、有七八個房間的小洋樓，就只好老兩口守著了。為了省去上下樓的麻煩，他們還是住在樓下的廂房里。房前是一大片竹林，底樓光線不好，一天里大部分時候都顯得有些陰暗。剛剛，父親是在樓上收拾房間。兒子回來，還是讓他住樓上原來的房間，干燥又敞亮。

母親不愿意去醫院，聲稱雖然坐不起來而且有點痛，但肯定沒有傷到筋骨，在家躺兩天就會好。但陳猛還是堅持要送她去檢查一下。費這么大勁趕回來，不就是為了求一個放心嗎？張羅著把她往車上抬，陳猛隨口問父親，那王方德怎么成了個瘋子，大白天在自家祖墳上又唱又跳的？

“到縣醫院檢查過，說是阿什么病哦，就是老年癡呆，治不了。經常到處竄，有時甚至都只穿褲衩。”父親跟王方德年齡相仿，算是一起長大的毛根兒朋友，可他說起來語氣很平淡。看來王方德瘋掉不是一天兩天了。父親說，平常都是他兒媳婦照料，可能今天趁她上街跑出來了。

陳猛不再問了。王方德的兒媳婦夏潔，是陳猛高中的同班同學。那會兒，陳猛以為自己會娶她。可夏潔高考落榜了，然后就外出打工，陳猛則繼續讀到大學并留在了城里，因此錯過少年時認定的良緣。那樣一個嬌小害羞的女子，丈夫常年在外打工，該怎樣面對和照料這樣的公公？

陳猛無心多想，抓緊開車趕往縣醫院，再次從王家的房子和古墓前的馬路經過。

點一腳剎車，陳猛瞟了一眼那古墓。寬闊的墓頂如當年一般平平整整，不像野外的孤墳長滿茅草，所以更像一塊面積不大的土臺壩子。陳猛記得小時候那些年，王家還偶爾在墳頂鋪一張席子，晾曬苕根、胡豆之類的糧食。大概反正埋的都是自家祖先，也沒什么好害怕和客氣的。碑上的墓主名字早已風化而漫漶不清，但刻在兩根豎立條石上的墓聯，卻還勉強可見：“青山長福壽，玉水旺財丁”，氣勢十足。

據說，墓是清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整個老院子都是王家的，這墓原本在大院的后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政府把房子分給貧下中農們居住，可誰都不愿意要挨著墳的兩間后廂房，王家就自己留下住。后來王家擴建新房，要重新開大門，又不能把祖墳平了，這墳就聳立在自家院壩邊了。幾十年下來，各家拆的拆建的建，鄉村公路穿行其間，老院子的模樣也不再有了。

王方德已經不見了。王家大門緊閉。

2

夏潔站在那紅漆斑駁的雙開大門后，用背抵著兩扇門合攏的縫隙處，好像擔心它被一陣狂風吹開。而她那一雙抱怨又犀利的眼睛，瞪著里屋的隔窗。窗子的后面，是剛剛關進去的王方德。

從鎮上回來，夏潔正匆忙走在柚花灣的鄉村公路上，一輛小車呼地從身邊沖了過去。鄉村公路很窄，一般人開車都比較慢，如果路邊有人，多少要點一下剎車的。可這人大概有什么急事，這樣沖過去，把夏潔嚇了一跳。

一抬頭，夏潔就認出那是陳猛的車。銀灰色的雪佛蘭小轎車，省城的車牌號，柚花灣就他一輛。夏潔心想，他大概沒認出來自己吧，雖然很多年沒有正式見過面，見了總得打個招呼吧。她知道，上高中那會兒，陳猛暗戀自己。而自己也多少有那么一點意思。可命運并沒有那樣安排，又有什么辦

法呢。

然后，她看見陳猛的車在自家房屋前停下來了。夏潔正在疑惑他為什么停車，就看見了那個手舞足蹈的人影，還有隱約傳來的歌聲。一定是一絲不掛的王方德。夏潔恨不得從路邊的石縫鉆進去。

這既是王家的不堪，也是自己的不堪，全讓陳猛看在了眼里。夏潔停住了腳步，羞愧而不安地站在路邊，幾十秒就像幾十年。直到陳猛重新啟動車子離開，夏潔才瘋了一樣向家里跑去。

等到把王方德關進里屋，夏潔就原諒他了。王方德老年癡呆，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一個傻老頭兒，怎么去跟他計較呢？但這不表示夏潔就不對他下狠手了。當斷不斷，混亂一整天，累死的還是自己。

夏潔從屋里拿出一個特制的木架子，把王方德拖到架子上。架子是王曉東做的，下面安裝了四個小小的萬向輪，是一輛簡易的小板車。就這樣，王方德被夏潔拉下了墓頂，拉過院壩，通過大門，拉過堂屋，關進了他的房間里。家里所有的門檻石早已經被取掉了，一路暢通無阻。

面對失瘋的公公，夏潔已經熟視無睹，像面對一頭家養的豬。一年前，王方德還和兒子一起，在廣東佛山的一個工地上澆水泥。兒媳婦則在一個電子廠打工，孫子也在當地學校念書。可要上高中了，必須回原籍來才能參加高考。孫子只好轉學回老家縣城來，一家人左右商量，決定由王方德回來照顧。孫子平常住校，周末回來吃頓好的打個牙祭，拿些換洗衣服啥的。所以王方德其實挺閑的，還把給鄰居的承包地收回來種上了。不承想，剛回來閑了半年，他突然就變傻了，一開始是忘事，后來慢慢不認得人，甚至干脆瘋了一樣在村子里亂竄。

按理說，應該由他兒子王曉東回來守著。可夫妻倆商量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夏潔回來。孩子要上學，老頭病了，到處都需要花錢。這個家原本三個人掙錢，少了王方德之后，要是王曉東再回來，家里主要的收入就算斷了。至于作為兒媳婦如何每天面對精神失常、不能自理的公公，王曉東沒提，夏潔也沒提。如果提出來討論，這事都沒辦法弄了，心照不宣，也許才是最恰當的。

把王方德弄進里屋時，好半天過去，里面沒有聲音，夏潔有點擔心，慢慢走到隔窗前去查看。卻見老頭兒已經坐了起來，正全力對付身下的席子，很有條理地從席子的邊緣拆起，把每一根拆下的竹篾條子都順好碼在身邊，仿佛在積累什么好不容易找來的

寶貝。

3

王方德這會兒很安靜，很認真地拆著席子。在南方的建筑工地上干了很多年，王方德的皮膚已被曬成古銅色，除了衰老松弛的皮膚有些下垂，身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贅肉，粗糙的雙手青筋暴起，顯得很有力量。竹篾席子在他的手下一點點分崩離析。拆出來的竹篾條子可以給兒媳婦當柴燒，她一個人太辛苦啦。

不唱歌跳舞的時候，王方德就想著幫夏潔。

到底是怎么變糊涂的，王方德已經不記得了，糊涂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比如在墓頂上唱歌和跳舞，自然也不記得了。但他時不時會清醒一陣兒，想起一些從前的片段。有時候，他認得夏潔是自己兒媳婦，有時候又不知道她是誰。

拆著席子，王方德想起好多年前出門打工的那個早上。天還沒有亮透，老婆抱著兒子站在院壩邊哭哭啼啼，王方德雖然有些心酸，卻是滿臉的意氣風發。在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甚至還看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沉默的祖墳，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祖先你要保佑我！等我回來給你燒高香，光宗耀祖。”王家人一直深信，聳立在大門旁的古墓，其實是祖先在盡心守護著家族。放眼整個柚花灣，沒有哪一家的祖墳離家這么近，如此盡心盡責。

王方德是柚花灣第一撥外出打工的人，后來還帶了好多村里的其他人出去，一些有文化的年輕人稱他為“柚花灣的致富領路人”，報紙上則說他們是中國的第一代農民工。雖然并沒有如愿致富，但這話王方德愛聽，得意了好多年。其實，那會兒王方德結婚剛剛兩年多，兒子曉東不到一歲，聽說有人去廣東打工掙了很多錢。做了父親的男人，總是突然就有了責任心。王方德決定出去打拼一場，要讓妻兒過上好日子。這一出去，除了偶爾春節回來一趟，在柚花灣就再也待不住了。

抱著兒子的老婆的影子，在王方德的腦子里晃來晃去，可他怎么也想不起老婆到哪里去了。為什么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呢？他停下拆席子的雙手，仰頭瞪著屋頂，忘記了動彈。

他終于露出了微笑，想起在漫長的打工日子里，自己確實曾無限接近致富的可能。

那時候的王方德，年輕，干活肯賣力，人又機靈。包工頭老李是老家附近鎮上的人，對王方德很賞識，自己經常不在工地上，就讓他幫忙盯著那幫工人。王方德成了小工頭，磚也不搬了，成天背著手在工地上晃來晃去。

老李出去談生意請客吃飯，為了場面更熱鬧，偶爾也帶上王方德。王方德因此常和老板們，甚至是當地領導同席吃飯，推杯換盞彼此敬酒。喝到高處，老板和領導們都摟著王方德叫兄弟，說小兄弟年輕有為又懂事，前途無量啊，有事一定給哥哥打電話啊。王方德醉意朦朧，難免飄飄然，覺得自己也成了老板。那兩年的酒，喝得可真有滋味啊。酒醒之后，王方德就暗暗發誓，一定要自己做包工頭當老板。

這樣光鮮的日子，持續了兩三年，老李的生意卻敗了，甚至還欠了工人們一年的工資，在一個晚上直接跑路了，連王方德都沒告訴一聲。作為小工頭的王方德差點被工友們打死，在派出所反復證明自己無辜后，才僥幸脫罪，甚至不得不從廣州去了佛山。

沒了老李的照拂，王方德就成了一個普通的農民工，不但成不了包工頭，連小工頭也沒得當了，不是在工地上搬磚，就是在鉸鋼筋，活累，還掙不了幾個錢。可他也不想回柚花灣了。畢竟打工還能掙幾個活錢，守在柚花灣，哪來的錢修樓房，供曉東讀書，甚至娶媳婦呢？

想到給曉東娶媳婦，王方德又卡住了。曉東不是還在上學嗎，怎么就娶媳婦了？他到底是怎樣娶上媳婦的呢……記憶亂了，像一塊水太多而糊了的面團，在王方德的腦子里咕嘟咕嘟翻涌，毫無頭緒。

他低下頭去，繼續拆了兩塊竹篾條子，猛然想起來，兒子曉東早就沒上學了，連個職業高中都沒考上，一直跟自己在工地上搬磚，娶個媳婦都難。柚花灣考上大學的，只有那個老陳的兒子陳猛。老陳是他最好的兄弟，可總是壓了他一頭。想到這一點，王方德就不高興了，使勁去拆席子，抓住竹篾條子猛扯，手指立即被拉破了一條口，兩顆血珠冒了出來。

那個上了大學的陳猛的影子，仿佛在血珠里搖頭晃腦，臉部模糊不清，卻分明在得意地嘲笑。

4

陳猛正躲在住院部的樓梯間打電話，掛斷了一個，接著又是一個，連著打了四五個才消停。老婆追問他什么時候回省城，兩個客戶追問他什么時候能交貨，手下的員工問他微信上發過來的設計圖是否可行……可陳猛沒有辦法馬上答復他們，因為老母親已經躺在醫院了。

母親的傷勢遠沒有她自己估計的那么樂觀，做了核磁共振檢查，結果顯示是腰椎壓縮性骨折，需要住院做一個微創手術。對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來說，微創也是不小的折騰。陳猛哪敢這時候回省城。

相比王方德一家，陳家的日子似乎要好得多。但只有陳猛自己知道，表面的光鮮之下，并不比在工地上搬磚壓力更小。

陳猛是柚花灣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理所當然留在了城里，先是在廣告公司做業務員，后來出來創業，開了一家廣告制作公司。說起來也是個老板。好些年過去了，雖然掙的錢夠買房買車，娶老婆生孩子，但生意規模卻始終維持在撐不死也餓不死的狀態。廣告招牌從當年的不干膠和泡沫字，到現在的亞克力板和LED發光字，已經多次升級換代，掙來的錢都投入更新設備中去了。現在手下只能聘用三四個員工，以維持設計和制作，每次安裝都得去找臨時工。

陳猛一直想把父母接到省城一起生活，可老兩口非要守在農村老家，說空氣好熟人多，活得自在。另一個讓陳猛頭疼的，是他老婆看不慣兩個農村老人的生活習慣，別說長期住在一起，有時候接來小住半個月，都生出不少是非和矛盾。非要接到城里來住，大家都過不高興。陳猛只好妥協，同意父母住在老家，但不許再種莊稼，只當在山里民宿養老了。

好在如今有了網絡，時不時打個視頻電話親眼看看他們，也放心不少。平常有個頭疼腦熱的，老人不說，陳猛也不知道。這次是母親摔了跤，父親覺得嚴重才通知了陳猛。陳猛一聽，只好放下手頭的生意趕回來。

趕回來不容易，要甩手回城，更難。醫生說做完手術至少住院觀察兩周。陳猛掛掉電話就開始盤算，等做完手術，或許可以雇一個護工幫忙照看，自己則可以回省城去處理一些緊急事務。可眼下手術時間還沒定下來，想這些為時過早。

辦完住院手續，陳猛跑到街上去買晚飯。等廚師炒菜的當口，坐在飯館臨街的一把椅子上，抬眼一看，街對面竟是自己的高中母校。縣醫院以前不在這里，是從城南遷建過來的，陳猛在醫院忙碌，竟忘了這一茬。現在猛然發現竟身在母校門口，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想想人到中年的困境和壓力，鼻頭竟有些發酸。

高中三年，到了周末就和同學在這條街上閑逛。有時候在街邊買零食，看見夏潔和幾個女生并排走過來，陳猛就趕緊低頭讓開，眼睛看著地面，卻在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中辨別哪一個聲音是她。可除了遠遠看著她，陳猛沒有膽量去表白，直到畢業無疾而終。一段并沒有開始的愛情，自然也談不上失去，只是偶爾想起難免有些悵然而已。

把飯菜打包帶回病房陪父母吃了，陳猛便開車送父親回家去休息，順便給母親拿些換洗衣服和用品到醫院來。

開車從縣城回到柚花灣，不過十多分鐘。天色已近黃昏，薄薄的暮色一點點從低處升起，浮在淺黃的稻穗之上。人們都回家準備晚飯去了，村里很安靜。陳猛開著車在兩邊都是稻田的鄉村公路穿行，仿佛正一點點接近夢境。

從王家門前經過時，陳猛下意識松了松油門，側頭看了一眼，卻見夏潔提著一個紅色塑料桶從廚房出來，正吃力地穿過院壩，向堂屋的大門走去。暮色之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倒覺得她那略顯踉蹌的步子，每一步都堅定地朝著該去的方向而去。

父親感覺到陳猛的目光，說你別看這女子個子小，可有股狠勁，心又善。誰家的兒媳婦能這樣照管公公的？要是換一個人，早就撒手不管了。他不知道兒子和夏潔曾是同班同學，隨口夸了一句，又覺得似乎在暗指自家兒媳婦不夠好，便住了嘴。

5

夏潔聽到了公路上汽車經過的聲音，甚至也感覺到了那道看向自己的目光。可她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轉頭去看。她提著一桶剛燒好的溫水，要去給王方德洗澡。

王方德時而安靜時而瘋癲，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疲于奔命的夏潔只好用不同的方法來應對。瘋癲的時候就把他放倒了，安靜的時候就讓他待著自己玩，哪怕把席子和床都拆掉。有時候，他也清醒過來，認得她這個兒媳婦，還表示出歉意和羞愧。夏潔就想哭，希望他多清醒和安靜一會兒。

人的羞恥感，大概終究會被無情的現實所摧毀。夏潔慢慢習慣了獨自面對情緒和狀態都不確定的公公。每天傍晚時分，她總是提前準備好溫水，再去跟王方德聊天，確定了這時候的王方德是糊涂的，就趕緊張羅洗澡。糊涂的王方德更像一個孩子，穿著褲衩乖乖地站在那里，等著夏潔拿毛巾搓洗，然后擦干身體穿上汗衫。

這時候，夏潔總是想起兒子小時候洗澡，也是這樣乖巧的。都說人老了就像孩子，得了這種病的老人，大概更像孩子了吧。這樣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一些。

雖然自己留在老家照顧公公，算是夫妻商量出來的無奈之舉，但夏潔還是對王曉東多少有些怨言。一個男人要是真在乎自己的女人，就不該同意這個辦法。家里確實需要錢，可掙錢不一定要去廣東，也可以去本縣的工地或者工廠，少掙一點也能活下去，偶爾還能回來幫幫忙。說到底，還是看男人的果敢和擔當而已。這個只上過初中的男人，除了下力氣干活，就是滿腦子的木訥和一根筋。想對老婆好，卻又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是這點憨厚，才勉強抵消了當初嫁給他的失落。

在學歷和見識上，高中畢業的夏潔是有優越感的。有時候，夏潔會想起上高中的那些時光，想起參加學校文學社涂抹詩文的日子，還有那個見了自己就低著頭，現在在城里當老板的陳猛。可也就想一想罷了。嫁到柚花灣這么多年，她似乎從來沒有跟陳猛真正交談過，好像高中那三年根本沒有存在過。前些年自己在外面打工，他也很少回來，見面的機會本來也不多。

暑氣慢慢消退，室外偶爾能感受到一陣微風。夏潔拿了小凳子，坐在墓頂平壩上搖著扇子乘涼。柚花灣很多人家都裝上了空調，可夏潔想給兒子省些錢上大學，一直硬扛著沒裝。一輛開著大燈的小車開了過去，雪亮的光束，把窄窄的鄉村公路照得像一條耀眼的白練。是陳猛吧，聽說他母親摔跤骨折，到縣城住院了。

不知什么時候，王方德也提著一個凳子來到墓頂，悄無聲息地坐在夏潔旁邊，望著遠處模糊不清的山梁發呆。

爸，怎么還不去睡啊？

你是誰啊？

我是你兒子的老婆啊。

那你認識我的老婆嗎？她去哪里了？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啊？

她姓于啊，叫，她叫于什么呢？

6

在這個盛夏的晚上，王方德的記憶跳轉到了十多年前，廣東佛山附近一個小鎮的工地上，看見一個戴著安全帽的女人向他走來。王方德想起來，那個面容模糊的女人，就是自己的老婆，好像叫于什么吧。

和大部分柚花灣外出打工的家庭一樣，從第一次離開之后，王方德一直輾轉于廣東一帶的工地上，而老婆則帶著兒子王曉東在家務農。王方德立下誓言，一定要供兒子讀大學。兒子上了大學，就再不用在工地上吃這風吹雨打的苦了。但讀書這個事，一要看天分，二要看家庭教育。王曉東沒有讀書的天分，翻開書就開始打瞌睡，而老婆原本沒什么文化，又忙于農活，對兒子疏于管教，所以王曉東的成績向來都在班上墊底，念到初中畢業，連個職業高中都沒考上。

王方德心灰意冷，讓老婆帶著兒子來了廣東，也算一家團聚。到了廣東，老婆見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回去把大門邊的古墓平了，說從來沒見哪家把墳修在家門口的，太晦氣了，影響了家道運勢，所以兒子才這么笨。

王方德心里也有些打鼓，卻不敢答應老婆平墳。祖父和父親去世的時候，都反復交代過，那是一個當過縣官的祖宗的墳，據說當時請大師看過的，是王家的運脈所在，絕對不能動。自己和兒子都沒能當官發財，只能說王家的時運還未到吧。

除了這樣安慰自己和老婆，王方德實在也想不出其他辦法來。

但全家人都在外打工，比種莊稼掙錢快得多。王家從此走上快速發展的道路，先是把原來的平房推倒，建了一座二層小樓，然后又趁春節回老家找人說媒，讓王曉東娶了媳婦。而兒媳婦夏潔還是個高中畢業生，比王曉東更有文化。在王方德看來，這簡直就是文盲娶了大學生，將為王家不善讀書的腦袋帶來極大的改變。王方德對王家的家道運勢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還托熟人幫夏潔進了一家電子廠。孫子出生之后，也沒讓夏潔延續上一輩的傳統回老家帶孩子，而是讓她和王曉東在電子廠附近租了房子住下來，后來則把孩子送進當地幼兒園和小學，直到初中畢業才轉回老家來接著上高中。

老婆的面容在王方德的眼前越來越模糊，終于再也想不起她的模樣，甚至叫什么名字。

關于王方德的老婆于淑芬，大概只存在于王曉東和夏潔的記憶里了。

在孫子五歲那年，于淑芬被查出胃癌。拿到檢查結果時，已經是晚期了。醫生說，最多還能活半年，治療已經意義不大。王方德帶著于淑芬回到了柚花灣，陪她度過最后的日子。從年輕時離開后，王方德第一次在柚花灣住了半年之久。

于淑芬被癌痛折磨得不管白天黑夜地哀叫，所有的止痛藥都不再有效。王方德常常坐床邊，徒勞地幫她按摩。四肢都骨瘦如柴，隔著一層薄薄的皮，一伸手就捏到了骨頭。王方德知道，是癌細胞擴散到了骨頭，擴散到了全身。除了等待最后的咽氣，已經沒有什么辦法了。

有時候，王方德站在大門口，看著緊挨著院壩的那座祖墳，就會懷疑祖父和父親是不是弄錯了，或許那墳里埋的根本不是王家的祖先，要不然他為什么不保佑后人，讓我們這么多災難？于淑芬才五十一歲啊。

王方德到底還是沒敢把祖墳平掉。于淑芬則如期死去。辦完后事的第八天，王家剩下的四口人一起回到廣東佛山，繼續著原來的生活。除了少一個人，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好在孫兒一天天長大，學習成績總在班上前五名。王方德略顯欣慰。

見王方德很安靜地坐在身邊乘涼，夏潔就想跟他聊聊。

爸，你說這墳，真是王家的祖墳嗎？

是啊，我爸說是，那就一定是。

你說這墳里有寶物嗎？

有吧，所以埋在家門口，別讓人偷了……

夏潔笑了，看來老頭兒今晚真的很清醒哦。

爸啊，你老婆叫于淑芬，你不要忘了。

我老婆不叫于淑芬，她叫陳芳。

陳芳？你倒還記得陳芳啊？

夏潔聽于淑芬說過，王方德跟她結婚之前，喜歡同村的陳芳，兩人還偷偷談過一段時間。但陳芳家父母嫌王家曾經是地主，沒同意。沒想到老頭兒連老婆都忘了，卻記得初戀啊。

夜色如水，空氣里飄來一絲稻香。再過幾天，柚花灣就要開始收割水稻了，那是一年里最盛大的收獲季節。夏潔也把王家的水田種上了稻子，但她打算請收割機來幫忙。太累了，種下的莊稼也收不回來。

王方德的腦子里，大概已經忘了春耕秋收吧。

你不知道吧，于淑芬喜歡跳廣場舞。

你咋又想起她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叫什么了嗎？

工地附近街邊的壩子，很多人晚上在那里跳廣場舞，于淑芬也拉著我去跳。

哪個工地？是佛山市里，還是郊區鎮上那個啊？

王方德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一下子站起來，像是被打開了開關，瘋狂地扭著屁股跳起來，嘴里則嚷嚷著難聽的歌聲：“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夏潔抱住腦袋，崩潰了：“天神啦，大晚上的，發什么神經啊……”

7

母親的手術很順利，又住院觀察了兩周。雖然父親堅持在醫院照顧，但陳猛還是雇了一個身體強壯的女護工，方便扶著母親進行康復訓練，自己則趕回省城去處理公司的雜務。

每隔兩三天，陳猛便在省城和縣城之間來個往返，總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覺。老婆只在視頻里跟母親聊了聊，一直沒有親自回來看看，哪怕提一句也沒有。陳猛偶爾想起來，心里不暢快，但也不好去較真追究，畢竟孩子上學每天都得接送，公司的一些事情也得依賴她臨時打理。

母親出院那天，陳猛天不亮就從省城出發，很早就到醫院辦完了手續。載著父母把車開出醫院的那一瞬間，陳猛悄悄地長舒了一口氣，這件惱人的大事總算了結了。

陳猛決定第二天再回省城，除了想在老家放松休息一下，也不希望讓父母覺得自己回來只是為了完成任務。晚上陪父親喝了兩杯白酒，有些微醺，坐在院壩里乘涼，看著滿天繁星，倒有些回到小時候的錯覺。省城的夜晚，從來就沒有星空。

但夏潔的到來，打破了這短時間的寧靜。王方德不見了。吃過晚飯后，夏潔燒好了溫水，準備給王方德沖涼，照例先找他聊天搞清楚狀態，可找遍屋里屋外都不見蹤影。這不是王方德第一次失蹤，以前夏潔就經常來找陳猛的父親幫忙找人，畢竟他們是老哥們嘛。今晚見陳家父子坐在院壩里，她卻脫口而出：“老同學，能不能幫忙找一找？我怕他萬一摔倒出事，這黑燈瞎火的。”熟絡到好像從來沒有多年不聯系，一下子就回到了兩小無猜的學生時代。

陳猛自然義不容辭，拿著父親的手電筒就跟夏潔走了。第一次知道兒子跟夏潔是同學，老陳多少有些意外，看著遠去的燈光，茫然地搖了搖頭。

水稻已經收割完了，扎成禾把子的稻草列隊聳立在夜里的田間，倒像一支支沉默的軍隊。兩人順著鄉村公路搜尋，手電筒的光束掃過路邊的溝渠和水田，卻一無所獲。夏潔高聲喊著“爸，爸……王方德，王方德”，沒有得到回應，倒是驚動了幾戶人家的狗，警惕而疑惑地叫成一片。

兩人順著鄉村公路，一路尋到黃桷樹下。這是柚花灣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整個柚花灣。兩株老到不知年齡的黃桷樹，如同柚花灣的守護神。夏潔用手電筒光四處掃了一遍，一聲聲地呼叫，卻根本沒有應答，一時急得快哭出來。陳猛嘆了口氣，說你一個人在家照顧這樣的病人，也太辛苦了，為什么不把王曉東叫回來？

夏潔苦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不想呢？可打算起來很簡單，要做到太難了。這柚花灣的人家，哪一戶會因為家里有個病人，就敢齊齊地回來守著呢。沒有收入，坐吃山空嗎？好多人，都要等著娘老子只剩最后一口氣了，才匆忙跑回來，送終都趕不上。辦喪事的，甚至等不到頭七那天做一場法事，就又跑出去了。不是有什么天大的事等著他們，是生怕耽誤太久丟了工作，又得麻煩重新去找。

陳猛想想自己這些天的兩頭奔忙，知道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的，又建議她把王方德送到養老院，畢竟人家專業，說不定照顧得更好。但夏潔還是搖頭。

在柚花灣，有兒有女的人家都沒有把老人送養老院的習慣，要不然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但要是像王方德這種情況，倒也不會有人閑言碎語。可夏潔跑了附近鄉鎮幾家養老院，卻都被拒絕了。農村的養老院，基本都是當地鄉鎮辦的公益養老院，主要用來收養孤寡老人和殘疾人，費用也是在五保戶的補貼里直接扣除，再不夠就由政府撥款。不是五保戶也可以自費送去，但必須是能生活自理的。像王方德這種，只能送去精神病院。可王曉東和夏潔都不忍心，畢竟老年癡呆和精神病還是大不同的，再說費用也不低，就只好自己辛苦一點了。

從鄰鎮嫁到柚花灣來后，陳猛應該算是夏潔最熟悉的鄰居了。雖然兩人沒什么交流，但夏潔心里還是把他作為可以信賴的人。現在突然面對，兩人彼此都沒有陌生感，倒也聊了不少。少年時那些心底的事，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

坡上溝下找了一個多小時，最終在一片玉米地邊找到了呼呼大睡的王方德。老頭兒躺在一堆砍倒的玉米秸稈上，全然不顧圍頭叮咬的蚊子。

兩人費了老勁，才把老頭弄醒押回去。老頭兒一路迷迷糊糊，也不管兩人是誰，進了屋倒在床上又睡了過去。夏潔趕緊把房間上了鎖。

臨走前，陳猛還是勸她讓王曉東回來，長期如此終究不是辦法，再說老家也有工地也有廠子，不是完全沒有掙錢的機會。“實在不行，也可以讓他到我公司來做安裝吧，從省城回家一趟總比從廣東回來容易一些。”最后這句話是猶豫再三才說出口的，可要是不說，總是不能心安理得就走了。

夏潔沒有正面回答陳猛的好意，但主動要了他的電話，加了微信，說有需要一定找他幫忙。兩人客客氣氣揮手告別。

8

第二天一大早，陳猛就回了省城。從王家門前經過時，沒有看見夏潔的身影，卻見廚房上空一縷炊煙正在升起。清晨的柚花灣，很安靜。

之后，陳猛忙于生意上的事，也沒顧及去關心王家的事。直到臘月里，有一天通視頻電話時，父親突然告訴他說王方德十多天前死了，是趁夏潔在廚房做晚飯時跑出去，掉水塘里淹死了。柚花灣有一個多年前挖來用于蓄水防旱的池塘，在溝里靠山腳的地方，王方德竟然跑了那么遠。據父親說，夏潔對此很是自責，哭得尋死覓活的。王曉東得到消息，匆忙趕回來辦了喪事，又回廣東去了，倒是好賴話都沒說。

陳猛想給夏潔發個微信，又不知說什么，只好罷了。倒是過了幾天，父親又給陳猛打來電話，問夏潔聯系過他沒有。

原來王方德死后，夏潔為了照顧孩子上學，還是留在了老家。她很快去縣城報了名學習養老護理，說是打算辦一個私營養老院，專門收養公益養老院不愿意收的老人。有一天，夏潔碰到陳猛的父親，說打算到時候找陳猛投資一起辦養老院。

據夏潔說，她之所以想辦養老院，就是因為照顧王方德太累了，所以發現了商機。現在農村很多人都在外地打工，沒時間回來照顧老人，又對老人的生活不放心，如果養老院辦得好，肯定會有人愿意送來。而且她已經去咨詢過了，只要達到一定規模，縣上的民政部門會給私營養老院發一部分補貼。

夏潔的電話一直沒有打過來。陳猛翻看她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一組在培訓班學習的照片，下面寫了一行字：堅持！堅持！有的事，總得有人去做！

陳猛隨手點了個贊，心想，馬上春節了，回家過年時再找她當面聊吧。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