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子彈射向秋天
從射出第一粒子彈那刻算起
就不曾停止
紅的子彈、紫的子彈、白的子彈
那些比槍管細長得多的枝條
究竟藏有多少粒子彈
每一株紫薇的根部
究竟建有多大的兵工廠
一入九月,啪啪啪
子彈便愈發密集
不管不顧,似乎非要把
九月的天空射出一個大窟窿
什么也不說
快過年了,我們擦拭窗子
妻子說要把窗子擦得
比臉還要干凈
好像,年是我們即將迎接的貴客
比我們更有面子
每一塊玻璃,濕抹布擦
廚房紙擦,來來回回
有幾次,妻子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
反觀自我
看是不是做到了表里如一
每一塊玻璃,妻子都要多角度
檢視,不放過一個污點
直至玻璃露出骨頭
直至玻璃在我們眼前消失
將自己也清洗干凈之后,我們滿意地
坐上窗臺
充沛的陽光燃燒我們
風霜漸濃的背部
并在客廳地磚上留下
兩株植物肩并肩的投影
人世間的美好不過如此
如果今夜突降大雨
將窗子弄得面目全非
我們什么也不說
這些年,都看在眼里
植 牙
種植一顆牙,比收一茬莊稼漫長
一遍一遍跑醫院,一遍一遍
精耕細作,那些潮濕并非泉水
鉆子、錘子輪番上陣,一個口腔
像是一家鐵木廠
躺在醫師和護士眼皮底下
他們絕對想不到你心中的兩個詞
來回跑動:埋葬與拯救
一個人的堅硬
來自靈魂也來自嘴
江 灘 滑 雪
在一場冰雪中,江灘滑雪場
自動生成
不僅僅屬于兒童、年輕人
老人也樂在其中,偏離滑道
遠看,像是最寬的彩色瀑布
燈火中也在流淌
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滑道
各留各的痕跡
我最羨慕那條看不見的魚
它從青藏高原順江而下
最終滑至東海
沒有一點水花
在兒童公園
兒童公園,不排斥老人
他們進來,不是為了
玩轉馬和海盜船
上午九點不到,兩桌地主就斗起來了
一桌在長廊內,一桌在長廊外
無須隱藏,也無震動
出牌的姿勢,像是經過統一的訓練
出一張牌就像扔出一張飛盤
誰在乎輸贏一畝三分地
圍觀的人都鎖住嘴唇
但心中有數:誰是高手,誰是臭簍子
——知道了吧,他們來此
最在乎擁有的現在
午時一到,他們便回家吃飯
下午,還會來
而孩子們,一天之內
不會進入這里兩次
挖 樹 兜
三個農民,在公園里臨時以園林工的身份
作業
三套工具分別握在三個人的手中
鐵鎬、鐵鍬、手鋸
合力挖樹兜
站在大數據時代,依然
延續祖輩的力氣
這是一個樟樹兜
樟樹混合三個人的煙草味
橫截面露出雞蛋大小的空心
揭示內心的隱憂,但離朽木還有一段距離
三個人輪流用力,從不同方向
斬斷樹根與大地的聯系
差不多用掉一個上午,他們挖出了
這個一千多斤的大家伙,然后松開樹根般
的雙手
幾天以后,我再經過那兒
一棵樟樹已站在原有的位置
舊的歲月不留一點痕跡
收 燈 籠
正月剛過,有人在街道上
卸下大燈籠
像抱著酒壇子,從梯子上
小心翼翼地下來
這是中國的壇子
不是田納西的
卸燈籠的人,站在梯子上
一眼看出城市的隱疾
一座城市的首飾——紅燈籠
將回到首飾盒的暗處
等待下一個需要的日子
夢 后 記
風,肆虐于白晝
也肆虐于夢里
我和老鄧在一條大河里游泳
別人也在游
這是一截急拐彎的河道
但并沒有把大風引入歧途
用來備汛的石頭,突然從大堤上飛起
像天上的隕石飛向地球那般迅疾
水鳥和船只不見蹤影
一位泳者被石頭砸中
“隨風滿地石亂走”
這是砸向我最輕的石頭
老鄧從河底撈起石頭
已長出根須
一條裝滿石頭的大河
給自己制造障礙
山中再訪友人
再次拜訪你的山房
門墻上的木香花苞攢足了
最后一把勁,就要怒放
你引我沿石級而下,彎腰走進新搭建的
茅草房,一堵主墻在黃泥巴中顯現
茅草和泥巴應對鄉村本色
坐在寬大的松木茶幾邊,我們
在明前茶和古琴曲的混合中
采擷天地間的氣息
從草房望見大崎山的山脊起伏,呈現
心中的影像
你說最美妙的時光,是草房前半月形水塘
映照秋夜一輪明月,物我兩忘
確有一瞬間,我看不到你的肉身
起身送別,一把銅鎖鎖住
兩扇木門(木門與銅鎖天生般配)
你順手將鑰匙
塞進墻縫
下山途中,遇見從城里進山的女兒
你大聲告訴她鑰匙放在老地方
等于告訴我,若下次尋你不遇
我也可以開門而入
責任編輯 李錦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