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國聯邦最高法院(Bundesgerichtshof,以下簡稱“BGH”)的裁判揭示了數字平臺經濟中認定競爭關系的復雜性,強調應通過經營行為對市場競爭秩序的實際影響來認定具體競爭關系,這一觀點突破了傳統以直接競爭和替代性競爭為核心的認定框架。盡管平臺運營商并未直接參與商品交易,其廣告行為仍可能對一級市場的供給方產生負面影響。例如,提前推廣門票銷售可能損害發行方的商譽,從而構成不正當競爭。BGH通過本案進一步擴展了競爭關系的定義,明確指出,即便平臺僅提供中介服務,只要其行為對市場競爭秩序或競爭環境造成實際影響,即可認定存在具體競爭關系。此外,裁判還特別強調了舉證責任的重要性,要求原告需提供充分證據,以證明被告的行為對其市場競爭地位造成了不利影響。本案不僅為數字平臺經濟中的競爭關系認定提供了新的視角,也為未來我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的適用提供了重要參考,突出了競爭關系在反不正當競爭法適用中的核心地位,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
關鍵詞: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競爭關系;市場競爭秩序;數字平臺;足球
一、基本案情
本案原告由德國足球甲級聯賽和乙級聯賽的36家俱樂部及資本公司組成的聯盟構成。原告每年舉辦一場名為“DFL超級杯”(DFL-Supercup)的比賽。被告在其運營的www.v….de網站上經營一個在線票務交易平臺,并從平臺上的票務銷售中收取服務費。
2019年8月3日的DFL超級杯比賽由多特蒙德隊(Borussia Dortmund)對陣拜仁慕尼黑隊(FC Bayern München)。原告于2019年6月14日通過被告的平臺進行了測試購買,以驗證被告是否允許用戶在原告或授權機構尚未提供比賽門票之前,通過平臺發布門票銷售廣告并作出相關保證聲明。原告在訴訟中指控被告允許用戶在原告或授權機構尚未提供比賽門票之前,通過其平臺發布門票銷售廣告(訴訟請求1)。在測試購買過程中,被告作出了一些保證聲明,這些聲明是訴訟請求2a和2b所針對的內容。原先在進行測試購買時,關于門票可用性的信息出現在平臺上,這些信息是訴訟請求3所針對的內容。此外,賣家的姓名和地址在合同簽訂前后均未向買家披露,這成為原告訴訟請求4的指控。最后,原告還指控被告網站的法律聲明(Impressum)中未包含電子郵件地址(訴訟請求5)。原告認為,被告的行為從誤導性和違反信息披露義務的角度構成不正當競爭。慕尼黑地方法院(LG München)在2021年12月15日作出一審判決,基本上支持了原告的禁令請求。被告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
在上訴階段,原告主張維持一審判決,并請求法院判決禁止被告繼續相關行為,違者將面臨具體規定的制裁措施。原告請求禁止被告從事的具體行為如下:在www.v….de網站上促成原告舉辦的活動門票的銷售,在原告和/或其授權機構尚未為相關活動提供門票銷售的情況下,被告搭配以下廣告語:“極其搶手,很快可能售罄”和/或“幾乎售罄”和/或“少于5%的門票可供購買”和/或“173個區域已售罄”,如果被告的行為如附件K21第1頁、附件K22第1頁及附件K 22a第1頁中所具體展示的那樣,則應被認定為構成不正當競爭行為并予以禁止;以“擔保”聲明為門票銷售做廣告,被告具體為以下宣傳語:“所有門票100%有保障”和/或“保證您將在活動開始前及時收到有效門票”,如果:a)未在擔保聲明的相應位置清晰說明擔保條件,和/或b)所宣傳的門票未賦予持有人合法參加相關活動的權利,且此行為如附件K 17第1至5頁所示,則應予以禁止;
在www.v….de網站上通過醒目的提示信息宣傳活動門票,被告使用以下廣告語:“極其搶手,很快可能售罄”和/或“幾乎售罄”和/或“少于5%的門票可供購買”和/或“173個區域已售罄”,在原告和/或其授權機構尚未為相關活動提供門票銷售的情況下進行宣傳,如附件K 21第1頁、附件K 22第1頁及附件K 22a第1頁所示,則應予以禁止;在www.v….de網站上促成原告活動門票的銷售,但未向買家提供賣家的身份和地址信息。對于作為企業經營的賣家,應在買家作出合同聲明之前提供信息;對于非企業經營的賣家,應在買家作出合同聲明后立即提供信息。如果此行為如附件K 16第36頁及第43頁所示,則應予以禁止;在www.v….de網站上未提供電子郵件地址,使其難以被易于識別、直接訪問并持續可用,則應予以禁止。
2023年7月20日,上訴法院慕尼黑高等地方法院駁回了訴訟請求。原告通過法官合議庭批準的上訴,在上訴階段繼續主張其最終訴求。原告的再審請求獲得支持,導致原判決被撤銷并將案件發回重審。
二、裁判理由解析
本案上訴法院慕尼黑高等地方法院認為案件訴訟程序合法,但訴訟請求缺乏實質理由,并對此作出如下說明:上訴法院具有國際和地域管轄權。訴訟請求表述足夠明確。訴訟請求5過于寬泛,因為它未限制在雙方可能存在競爭關系的具體領域,因此缺乏依據。其他訴訟請求因原告不具備訴訟主體資格而缺乏依據。原告(作為DFL超級杯比賽門票的銷售方)與被告(作為門票交易平臺的運營商)之間不存在具體的競爭關系。如果平臺運營商本身未作為產品銷售方,則商品供應商與平臺運營商之間不存在競爭關系。原告甚至未主張其在測試購買中獲得的門票是由被告直接提供的。此外,也無法認定被告本身銷售門票。由于原告未具體證明被告直接銷售門票,被告對此不承擔進一步說明的義務。從促進他人競爭的角度來看,也無法認定存在具體競爭關系。原告未能證明通過被告平臺銷售門票的賣家是與原告存在競爭關系的企業行為主體。原告的合法上訴理由成立。上訴導致原判決被撤銷,并將案件發回重審。除訴訟請求5外,訴訟程序是合法的。此外,基于上訴法院所給出的理由,原告作為《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UWG)第8條第3款第1項所指競爭者的主張權利不能被否認。除訴訟請求5外,訴訟程序合法。
根據BGH的判例,即使在上訴審理中,法院也應主動審查國際管轄權。盡管被告的公司總部位于瑞士,根據《民事和商業案件判決的管轄權及判決承認和執行公約》(2007年10月30日簽訂于盧加諾,歐盟官方公報L339,3)第5條第3項,德國法院具有管轄權。被告的www.v....de網站以德語運行,且在德國可訪問,因此明顯也面向德國國內的受眾。訴訟請求5因不符合《德國民事訴訟法》(ZPO)第253條第2款第2項的明確性要求而被認定為不合法。根據《德國民事訴訟法》第253條第2款第2項的規定,禁令請求(Unterlassungsantrag)——以及依據此請求的判決(§ 313 I Nr. 4 ZPO)——不得措辭含糊,以至于法院無法清楚界定爭議標的和裁決范圍,導致被告無法充分答辯,并使執行法院需自行決定被告被禁止的具體行為。這種明確性缺陷,即使在上訴程序中,法院也需主動審查。
在本案中,原告通過訴訟請求5提出的禁令請求,即要求禁止被告未能將電子郵件地址“易于識別、直接可達且持續可用”的行為,不符合上述明確性要求。 這一不同于原告在一審中提出的訴訟請求的表述來源于地方法院的判決,地方法院參考了《歐盟信息社會服務某些法律方面指令》(特別是歐盟電子商務指令)第2000/31/EG號第5條第1款的內容(2000年7月17日,歐盟官方公報L 178,第1頁)。原告在上訴中支持該判決內容,并接受了修改后的判決表述。
重復法律條文內容的禁令請求通常被認為過于不明確,因而不合法。本案即屬此類情況。某些情況下,引用法律禁止條款并不會對明確性產生負面影響,但本案并非如此。“易于識別、直接可達和持續可用”的具體要求因高度依賴個案情況,尚未通過固定法律解釋加以明確。訴訟請求5的禁令要求未針對具體的侵權形式,而是籠統地指向整個網站,缺乏具體的關聯參數。
然而,根據信賴保護原則和當事人享有公平審判的權利,如果在上訴程序中首次發現訴訟請求存在缺陷,法院應避免直接裁定訴訟請求不合法,而應允許原告在重啟的上訴程序中調整訴訟請求,前提是該請求——如本案——并非從一開始就毫無依據。上訴法院所給出的理由不能否認原告作為UWG第8條第3款第1項意義上的競爭者的權利主張。正如上訴法院正確認定的,根據《歐盟關于非合同債務適用法律的第864/2007號條例》第6條第1款和第2款及第3條,UWG適用于被指控的行為。如果禁令請求基于防范重復侵權風險,則僅在被指控的行為在實施時和上訴判決作出時均構成違法的情況下才成立。
根據UWG第8條第3款第1項自2021年12月1日起生效的修訂版,競爭者的主張權利不僅需要具體的競爭關系,還要求競爭者以不低于一定規模且非偶然性地銷售或需求商品或服務。
根據UWG第2條第1款第4項(2022年5月27日之前適用的舊版為第2條第1款第3項),“競爭者”是指作為商品或服務的供需雙方,與一個或多個企業之間存在具體競爭關系的任何企業。具體競爭關系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加以認定。直接競爭關系存在于雙方試圖向同一最終消費者群體銷售或提供類似商品或服務時,此時一方的競爭行為可能對另一方產生影響,即可能妨礙或干擾其銷售或服務。這種替代性競爭關系的成立,要求相關企業在同一產品或服務市場(客觀市場)、地理市場(地域市場)和時間范圍內從事商業活動。但不需要客戶群體和商品或服務的供應完全一致。具體競爭關系的成立并不要求雙方在同一分銷階段(通常指生產、批發、零售和最終消費等銷售環節)從事經營活動,只要它們面向同一最終消費者群體銷售類似商品或服務即可。即便雙方不提供類似商品或服務,直接競爭關系仍可能成立。
為了有效保護個體在反不正當競爭法上的合法權益,通常不應對具體競爭關系的認定設置過高要求。認定具體競爭關系的最低標準是,侵權人通過其行為在特定情況下以某種方式與受害人構成競爭關系。這種情況成立的前提是:一方通過某種行為試圖為其自身或第三方企業獲取優勢,而另一方因此受到不利影響,這種相互作用表現為自身競爭得以促進、他方競爭受到妨礙。然而,僅僅因為某一行為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他方的市場活動,而缺乏任何在供需競爭中的競爭要素,則不足以認定為競爭關系。認定競爭關系需要雙方提供的商品或服務之間存在競爭關聯。
在反法評估中,通常僅涉及具體被指控的競爭行為。因此,只要雙方通過某一行為進入競爭關系,即使其所屬行業或經濟層級不同,也足以構成競爭關系。
在促進他人競爭的情況下,如果被告方促進了某個與原告直接競爭的企業的競爭,這種間接競爭關系即可作為主張構成競爭關系的依據。只要原告因被告方對第三方企業的促進行為而受到影響,并涉及其在競爭法下受保護的利益,就可以向被告方提出訴訟。
上訴法院認為,從替代性競爭的角度看,原被告之間不存在直接競爭關系,這一觀點經法律審查后被認為是正確的。上訴法院未能確認被告曾自行銷售DFL超級杯比賽的門票,并作出如下說明:原告并未主張其在測試購買中獲得的門票由被告銷售。對于原告聲稱被告直接銷售足球賽事門票的說法,被告通過否認進行了有效抗辯。原告提到的《V.Seller Team Manual/賣家團隊手冊》(截至2010年7月)中包含“我們也在網站上銷售門票”的內容,被告則指出,該手冊早在2017年初已被《Seller Terms of Use/賣家使用條款》取代,并且在2019年6月14日測試購買時已不再有效。原告對此的回應稱其為“托辭”,但這并不能替代實質性證據。這一評估在法律上無可指摘。
原告對上訴法院認定的異議未獲支持,即被告并未自行銷售門票——特別是2019年DFL超級杯的門票——而僅運營一個門票交易平臺。原告向上訴法院主張認定被告應承擔輔助舉證義務的請求亦未獲支持。上訴法院正確認定,原告對其禁令請求的構成要件,尤其是被告作為競爭者身份的事實條件,負有舉證責任。原告辯稱其無法具體證明被告自行銷售門票的行為,理由是通過被告平臺購買門票的過程大多是匿名的,且被告無法識別賣家身份。然而,這一理由不足以轉移被告對賣家身份履行舉證義務。在民事訴訟中,沒有一方當事人負有主動向對方提供其訴訟成功所必需信息的義務,除非法律另有明確規定或舉證責任分配有特別例外。只有當舉證責任方能夠提供支持其主張的具體線索時,才可能要求對方承擔輔助舉證義務,尤其是在平臺用戶交易匿名化的情形下。
在本案中,原告未能提供此類具體線索。上訴法院準確認定——且原告對此未提出異議——原告并未主張被告直接提供了測試購買中的門票。原告也未能指出上訴法院遺漏了其任何主張,這些主張可提供被告直接銷售門票的具體線索。原告主張上訴法院未充分評估其提交的《V. Seller Team Manual/賣家團隊手冊》(截至2010年7月)的內容,但這一主張無法成立。手冊中的內容(如:“我們也在網站上銷售門票”“請注意,賣家或買家均不應知道我們是某些門票的賣家,也不得向我們的主要賣家透露以下信息”“我們像普通個人一樣從一級市場購買門票并轉售”)發布于案涉足球比賽約九年前。鑒于時間跨度較長,無法據此認定被告在2019年仍直接銷售門票,尤其是與本案相關的足球比賽門票。上訴法院依法認定,原告未能實質性反駁被告關于《V. Seller Team Manual/賣家團隊手冊》已于2017年初被《賣家使用條款》取代的陳述,上訴無效。
上訴無效。原告指控上訴法院違反《德國民事訴訟法》(ZPO)第286條,未采納其陳述,即在銷售過程中,被告詢問賣家是否與主辦方存在雇傭關系,以及賣家是否為主辦方本人或代表主辦方行事。然而,該陳述同樣不足以得出被告直接銷售足球比賽門票的結論。
此外,原告也不存在因證據不足而面臨困境的情況。原告未能表明其已充分利用現有調查手段。原告未說明是否嘗試追蹤測試購買的門票以確認具體賣家身份,而僅泛泛陳述通過哪些渠道將“超級杯2019”門票投放市場。鑒于原告的陳述不足,上訴法院正確認定被告可合法進行簡單否認,無需進一步詳細說明否認內容。
原告本可以通過提供證據(例如指定被告公司內部證人)來支持其主張,即被告自行銷售門票。然而,原告在上訴中主張其提供的任何證據并未被法院忽略。上訴法院無須根據《德國民事訴訟法》第144條第1款主動委托專家對被告電子數據系統中可能存儲的賣家信息進行鑒定,因為原告的陳述僅停留在一般性考慮上,未能提供具體證據支持其主張。因此,上訴法院無義務提醒當事人需進行證據調查。根據合法的事實認定,雙方并未試圖向同一最終消費者群體銷售或提供類似的商品或服務。訴訟雙方既不處于相同的實質市場,也不從事相同領域的業務。原告負責門票的首次銷售,而被告作為服務提供商,通過收取基于門票銷售額的傭金,為門票銷售提供交易平臺。僅因雙方的服務均面向對足球感興趣并希望購買比賽門票的客戶,并不足以得出雙方服務具有可替代性的結論。服務對象相同并不足以認定雙方存在競爭關系。雙方不僅處于不同的經濟層級,且從事的業務性質不同。平臺運營商的服務僅限于為第三方提供的產品提供中介服務,并未直接銷售這些產品,因此其服務與原告的服務不具有可替代性。
上訴法院進一步認定,被告未通過其平臺促進與原告具有具體競爭關系的企業的競爭,這一結論在法律上無可指摘。上訴法院認為,被告并未促進與原告存在具體競爭關系的企業的競爭。原告未能提供任何證據證明,有企業通過被告的平臺以商業目的銷售足球比賽門票,從而與原告構成競爭關系。原告也未陳述測試購買是以商業行為的方式進行的。原告關于被告的平臺同時被私人和商業賣家使用的一般性主張,并不足以得出平臺上存在由商業賣家銷售足球門票的結論。
雖然原告提到某些贊助商可能將其從原告處獲得的門票通過被告的平臺轉售,但原告未能證明這種轉售實際發生,或證明這些門票的銷售并非由普通消費者完成。即便是原告提到的被告平臺上宣傳的“VIP門票”是其出售給企業的門票,原告也未能提供足夠證據證明此類門票通過被告平臺由商業賣家出售。此外,原告未能證明存在初步侵權的風險。上訴法院的這一認定同樣經得起法律審查。上訴主張認為,上訴法院對原告陳述的要求過高,因為其將原告關于通過被告網絡平臺銷售足球門票的商業賣家的陳述視為不充分。但這一主張未獲支持。原告提到定期向企業發放的贊助商門票,卻未說明為何無法對這些門票的買家作出更詳細的陳述,或為何在門票轉售的情況下無法進行追溯,以證明賣家具有商業屬性。
正如上訴法院在對原告陳述進行評估后所正確認定的那樣,從被告的《普通經營條件手冊/Allgemeine Gesch?ftsbedingungen》以及《高頻賣家手冊/Frequent-Seller-Handbuch2》(2016年4月版)中,也無法得出不同的結論。即便上訴法院已確認企業原則上可以通過被告的平臺銷售門票,但這些文件仍未能提供任何證據,表明存在通過平臺銷售足球比賽門票的商業賣家,且該商業行為因被告的運營而受到促進。上訴法院還認為,僅憑平臺上普遍存在的商業活動,并不足以推定企業在平臺上銷售足球比賽門票存在初步侵權風險。原告僅以其自身的事實評估替代上訴法院的認定,這在上訴審程序中無實質幫助。然而,根據上訴法院的理由,無法否認雙方在促進自身競爭和妨礙他方競爭上存在直接競爭關系。
上訴法院認為,通過被告平臺(以支付服務費為條件)銷售商品的賣家與被告之間不存在具體競爭關系,前提是被告作為平臺運營商并未直接以商品供應商的身份銷售商品。被告也未以間接方式向同一消費者群體銷售此類商品,而僅提供了一個虛擬櫥窗和技術支持來展示商品。上訴法院的這一認定未能通過BGH的法律審查。
上訴法院以被告的活動僅限于通過收取基于門票銷售額的傭金,提供一個虛擬櫥窗形式的銷售平臺和技術支持為由,否認其在不具備自身供應商身份的情況下與原告存在具體競爭關系。然而,上訴法院對此適用了錯誤的法律標準,忽略了案件中的關鍵事實。
上訴法院未能認識到,即便所提供的商品或服務缺乏可替代性,只要被告作為網絡平臺運營商,通過中介二級市場門票轉售所獲得的利益,與原告作為一級市場原始門票直接銷售商所遭受的損害之間存在互動和足夠的競爭關聯,亦可認定雙方存在具體競爭關系。由于競爭法評估通常僅針對具體被指控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因此,即便雙方屬于不同的行業領域,只要這種競爭關系因該行為而產生,也足以構成具體競爭關系。
本案中BGH認為,為認定競爭關系所必需的互動作用,可以通過原告在起訴中指控的被告在其網絡平臺上推廣門票銷售的廣告聲明來確立。這些廣告聲明旨在促進被告平臺上原告門票的銷售,可能對原告的聲譽及其足球比賽的市場推廣產生不利影響。這特別體現在被告在原告正式啟動預售之前,就已在其平臺上推廣門票銷售。這可能導致一種對原告商業形象有害的印象,即認為原告優先采用不受社會定價限制的銷售渠道。
此外,根據上訴法院引用地方法院的調查結果,相關消費者將“保證票”的廣告解讀為購買這些門票能夠確保進入原告舉辦的比賽活動現場。這種暗示將原告的服務與門票保障掛鉤,可能對其聲譽造成不利影響,特別是在某些門票被拒絕入場的情況下,原告可能因此被認為應對入場問題負責。
如果為認定競爭關系所需的互動作用成立,則鑒于被指控的廣告可能損害原告的商業聲譽及其足球比賽的市場推廣,可以認定雙方提供的服務之間也存在必要的競爭關聯。
因此,二審判決應予撤銷,并將案件發回上訴法重審和裁決,包括對上訴費用的裁定(《德國民事訴訟法》第562條第1款、第563條第1款第1項)。由于上訴法院未作出充分的事實認定,本案尚不具備由合議庭直接裁決的條件。
在二審程序重新啟動時,上訴法院除需重新審查原告根據UWG第8條第3款第1項所享有的權利主張資格外,還需促成訴訟請求5的合法表述。若上訴法院認為訴訟請求5范圍過大,因而應作為無依據的請求予以駁回,則應給予原告機會對該請求進行調整,以消除上述顧慮。鑒于該請求在一審中獲得支持,上訴法院不得在未根據《德國民事訴訟法》(ZPO)第139條第1款第2項發出提示的情況下,直接駁回請求(參見BGH GRUR 2023, 463第11段 = WRP 2023, 1467)。
三、原告與被告之間的競爭關系
平臺運營商提供的服務僅為第三方產品的中介,而其本身并不銷售第三方提供的產品。因此,平臺運營商的服務與第三方提供的這些產品不存在替代關系。從這一角度來看,平臺運營商不符合《德國反不正當競爭法》(以下簡稱UWG)第2條第1款第4項(舊版第2條第1款第3項)中“競爭者”的定義。
當第三方通過支付服務費在平臺上出售商業活動主辦方的足球賽門票時,該平臺運營商與主辦方之間,在UWG第2條第1款第4項(舊版第2條第1款第3項)的意義下,因競爭性互動而形成競爭關系。如果平臺運營商的廣告活動旨在促進平臺足球賽門票的銷售,而這些活動可能對主辦方的商業聲譽或業務活動產生不利影響,則可以認定存在這種競爭關系。
本案原告與被告之間不存在直接競爭關系。被告作為門票交易平臺的運營商,僅提供中介和技術支持服務,而非直接銷售門票。雙方業務性質不同,未進入同一市場層級。原告作為一級市場的門票發行方,其核心業務是面向消費者直接提供賽事門票。而被告運營的二級市場交易平臺,主要為第三方用戶提供門票轉售的中介服務,并通過收取傭金獲利。一級市場負責門票首次發行,二級市場則以轉售門票為主,二者在市場功能和商業模式上存在根本區別,服務內容不具備可替代性。因此,不能因雙方服務對象均為購買門票的消費者而認定雙方處于同一市場層級,更不能簡單將其視為直接競爭關系。
直接競爭關系需基于雙方在同一客觀市場內,向同一消費者群體提供類似商品或服務的基礎上成立。本案中,二級市場的服務不對一級市場形成實質性替代,因此雙方不構成直接競爭。直接競爭要求雙方業務的目標市場和產品定位具有高度重合性,這在原被告之間并未體現。
具體競爭關系則強調雙方業務間的競爭性互動和潛在沖突。即便商品或服務在市場上不具備直接替代性,但若一方通過其行為(如廣告、銷售策略)對另一方的商業利益、市場聲譽或推廣效果產生負面影響,則可以認定為具體競爭關系。本案中,被告在原告尚未啟動門票預售時提前推廣門票銷售的行為,可能引發消費者對原告銷售模式的不良認知,進而損害原告聲譽。這種行為體現了具體競爭關系的特質,即基于某種商業競爭互動對另一方競爭優勢的干擾。
直接競爭關系與具體競爭關系的區別在于,前者以市場定位和服務功能的高度重合為基礎,而后者則側重一方行為對另一方市場表現的影響。本案中,被告雖未直接參與門票銷售,但其通過廣告和平臺運營行為可能影響原告的市場策略,構成具體競爭關系。
原告未能充分證明通過被告平臺銷售門票的賣家具有商業屬性。這一舉證不足導致無法確立被告促進與原告存在競爭關系的企業行為。裁判認定,被告已有效否認其直接銷售門票的行為,且無需進一步說明賣家屬性。
四、數字平臺經濟中的競爭關系認定
本案裁判揭示了在數字平臺經濟中認定競爭關系的復雜性,具有一定的實踐參考價值。平臺運營商的核心特點是通過為第三方交易提供中介服務獲利,而非直接參與商品或服務的交易。這種商業模式突破了傳統以“直接競爭”和“替代性競爭”為核心的認定框架,強調通過經營行為對市場表現的實際影響來認定“具體競爭”。這一轉變對反法的適用提出了新挑戰,包括如何精準界定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如何合理分配舉證責任,以及如何有效評估平臺行為對市場競爭秩序的潛在影響。裁判對具體競爭關系的認定為反法的適用提供了以下參考維度:
(一)對平臺經濟的警示作用
在平臺經濟背景下,運營商雖不直接參與商品或服務的交易,但其行為可能對市場秩序和競爭環境產生深遠影響。裁判明確指出,即便平臺僅提供技術支持或中介服務,若其廣告或宣傳內容對一級市場供給方造成負面影響,可能構成不正當競爭。特別是在門票轉售等敏感領域,若平臺提前推廣尚未公開發售的商品,容易引發消費者對原發行方的信任危機。此類行為可能破壞市場秩序,也增加了平臺運營商面臨法律訴訟的風險。因此,平臺運營商需在制定商業策略時,嚴格評估可能引發的市場影響,避免因虛假或誤導性信息損害合作方或潛在競爭者的商業形象。
(二)對平臺企業合規的啟示
裁判進一步強調了企業在平臺經濟中的合規重要性。數字平臺在設計廣告內容和制定銷售策略時,應全面評估其行為可能對上下游市場主體造成的影響。若宣傳內容存在不實或夸大之處,不僅可能誤導消費者,還可能損害合作伙伴的商業聲譽,甚至引發法律糾紛。因此,平臺企業應確保其宣傳信息真實、透明,并遵守商業道德。這種對合規性的高度重視,有助于維護市場的公正與秩序,同時也能降低企業因不正當競爭行為導致的法律風險,從而構建更加穩健的商業環境。
(三)為未來反不正當競爭法適用提供借鑒
隨著平臺經濟的不斷發展,市場結構日益復雜,各方利益糾葛也愈加顯著。裁判為未來類似案件的競爭關系認定提供了重要指導,強調通過精準界定平臺與相關市場主體之間的競爭關系,以平衡營業自由與市場公平。這種法律框架能夠確保市場運行的透明與有序,有助于打擊擾亂市場規則的不正當行為。同時,裁判也凸顯了反法在保護消費者利益中的關鍵作用,通過規范平臺經濟,進一步促進市場的健康發展。
總之,該裁判不僅完善了具體競爭關系的法律定義,還為平臺運營商提供了明確的行為準則,有助于保障市場的公平性與穩定性。這一判決將在未來的數字經濟法律實踐中具有深遠的指導意義。
五、結論
德國在反不正當競爭法的現代化進程中不斷發展了競爭關系的內涵。UWG明確保護競爭者、消費者和其他市場參與者的利益,在UWG第2條第1款第(4)項將競爭者定義為“與一個或多個經營者在具體競爭關系中作為商品或服務的供需方的經營者”。在法律適用中,UWG諸多規范都涉及競爭者,法律介入條件之一是原被告之間必須存在具體競爭關系,德國法院關注雙方經營者業務間的競爭性互動和潛在沖突而產生的具體競爭關系。首先,競爭關系需滿足“具體性標準”,即這種關系必須與特定的商業行為相關聯,能夠表明某一企業的商業行為如何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另一企業的市場地位或消費者的需求行為。其次,判斷具體競爭關系時通常考慮“市場替代性”,即商品或服務是否能在相同最終消費者群體中相互替代,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滿足相同的市場需求。再次,具體競爭關系的認定并不局限于同一行業或經濟層級的市場參與者,不同行業或經濟層級的經營者之間也可能存在競爭關系。例如BGH在“ONKO 咖啡代替鮮花”一案中關于咖啡生產商與花卉零售商之間的競爭糾紛經典判例就說明了跨行業的競爭關系在滿足具體性標準和市場替代性時也可以成立。此外,即使沒有直接競爭關系,如果存在潛在競爭,仍可能構成競爭者,例如企業之間可能因市場擴展或未來市場進入而發生競爭。德國對具體競爭關系的要求在市場結構復雜、各方利益糾葛的平臺經濟領域,依然沒有喪失其實用性并得以良好適用。
上案中,BGH一是認定上訴法院的訴訟程序合法性,包括國際和地域管轄權的確認以及訴訟請求的部分明確性。二是對原告舉證責任的認定的支持。上訴法院認為原告未能充分證明被告直接銷售門票,原告對此負有舉證責任。因為原告未能提供具體證據或線索表明被告直接銷售門票,因此被告無需承擔進一步說明義務。而上訴法院認為被告(票務平臺運營商)與原告(DFL超級杯主辦方)之間不存在具體競爭關系,因為被告并未直接銷售門票,僅提供一個在線交易平臺。這意味著被告未在相同市場上以類似商品或服務與原告進行競爭,因此不符合UWG第2條第1款第4項中“競爭者”的定義。這一判斷未得到BGH支持。BGH也依據UWG第2條第1款第4項,以及其判例支持,比如“人壽保險二級市場II”案例,明確認為,盡管被告并未直接銷售門票,但其平臺的廣告活動(如“保證票”聲明)與原告的門票銷售具有競爭關聯。這些廣告就有可能損害原告的商業聲譽,并對其市場推廣活動產生不利影響,在客觀上對原告的競爭地位產生負面影響。BGH由此擴展了競爭關系的定義,確認被告通過間接方式對原告競爭地位的影響,構成具體競爭關系,即可認定被告系適格主體。
本案清楚表明,UWG的介入條件主要是原被告之間必須存在某種形式的競爭關系。無論是直接、間接、替代性抑或具體的競爭關系,只要一方行為對另一方的市場地位產生影響,即可能觸發UWG的適用。BGH通過此案對競爭關系進行更寬泛、更深入的解讀,這凸顯了競爭關系在UWG適用中的中心地位,以及法院在具體案件中需靈活解釋競爭關系的必要性。
本文作者于2023年6月至12月期間,與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的Franz Hofmann教授就競爭關系在德國UWG中的地位問題進行了深入交流。Hofmann教授指出,根據現行UWG,競爭者(經營者)與消費者(B2C)均受到法律保護,這體現了一元理論的立法理念。其中,消費者保護的相關規定主要受《歐盟不正當商業行為指令》(UGPD)的約束,而經營者之間(B2B)的規則則主要由UWG調整。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2006年12月12日歐洲議會和理事會頒布的《關于誤導性和比較性廣告的第2006/114/EG號指令》也對UWG的適用產生了重要影響。該指令明確提到了“競爭者”的概念,并對其進行了界定。在B2B領域,UWG第4條第4項規定,只有蓄意妨礙競爭者職業活動的行為才構成不正當競爭。這一規定強調了競爭關系在不正當競爭行為構成要件中的核心地位。
此外,競爭者身份還決定了訴訟權的主體范圍。根據UWG第8條第3款第1項,只有不正當競爭行為的受害者才有權提起不正當競爭訴訟,而這一權利的主體限定為與行為人存在競爭關系的企業(即競爭者)。這表明,競爭關系不僅是認定不正當競爭行為的前提,也是確定訴訟適格主體的關鍵。如果不存在具體的競爭關系,相關行為可能不構成不正當競爭,且缺乏競爭關系的企業也無權提起訴訟。
因此,競爭關系在UWG中具有三重意義:首先,它是認定不正當競爭行為的構成要件;其次,它決定了訴訟權的主體范圍;最后,它是判斷行為是否具有UWG上可責性的前提條件。只有在具體競爭關系存在的情況下,相關行為才可能被認定為不正當競爭,且只有競爭者才有權提起訴訟。
德國UWG對競爭者的保護,主要通過以下特別條款實現:
1.制止不法比較廣告(第6條);
2.制止詆毀商譽(第4條第1款、第2款);
3.制止不正當盲從模仿(第4條第3款);
4.制止不正當阻礙競爭(第4條第4款)。
對于上述特別條款未予涵蓋、但對競爭者利益產生可感知(Spürbarkeit)影響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可以通過UWG的“大一般條款”(第3條第1款)予以規制。該條款作為兜底性規定,旨在填補UWG漏洞,確保對競爭者利益的全面保護。綜上,從以上BGH案例的評析可以看出,國內個別學者關于UWG適用無需競爭關系或淡化競爭關系的觀點,尚待進一步商榷。
The Determination of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 in the Anti-Unfair Competition Law——Analysis of the German Federal Court of Justice’s “German Football League Super Cup Case”
Abstract: The judgment of the German Federal Court of Justice (hereinafter referred to as “BGH”) reveals the complexity of identifying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s in the digital platform economy. It emphasizes that specific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s should be determined based on the actual impact of business activities on the market competition order, moving beyond the traditional framework centered on direct competition and substitutive competition. Although platform operators do not directly participate in product transactions, their advertising activities may still negatively affect suppliers in the primary market. For instance, the early promotion of ticket sales could damage the reputation of issuers, thereby constituting unfair competition. In this case, the BGH further expanded the definition of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s, explicitly stating that even if a platform only provides intermediary services, its actions can still be deemed to establish a specific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 as long as they have a tangible impact on market competition order or the competitive environment. Furthermore, the judgment highlights the importance of the burden of proof, requiring the plaintiff to present sufficient evidence to demonstrate that the defendant’s actions have adversely affected its competitive position in the market. This case not only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on identifying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s within the digital platform economy but also offers significant reference value for the future application of China’s Anti-Unfair Competition Law. It underscores the central role of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s i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law, carrying substantial practical significance.
Keywords: German Anti-Unfair Competition Law, Competitive Relationships, Market Competition Order, Digital Platform, Footb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