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竺可楨(1890—1974),字藕舫,浙江紹興人,我國著名氣象學家、地理學家、科學史家和教育家。他一生重視圖書館,利用圖書館學習和研究。無論是在戰亂流寓之中,還是在和平時期,無論是作為教授、科學研究者,還是作為大學或研究機構的管理者,他都長期堅持如此。他非常認同19世紀英國文學家卡萊爾的一句名言:“一個好的圖書館就是大學。”
充分利用圖書館
1909年,十九歲的竺可楨考入唐山路礦學堂(今西南交通大學)土木工程專業。次年,學習成績全班第一的他考上第二批庚款生赴美國留學,先在伊利諾斯大學農學院學習農業科學,1913年轉入哈佛大學研究院地學系,攻讀氣象學,1915年和1918年分別獲得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
在美期間,竺可楨參加了1914年成立的中國科學社,一度擔任該社社刊《科學》的編輯。他利用伊利諾斯大學和哈佛大學圖書館的館藏資料撰寫文章,向公眾介紹科學知識。攻讀博士學位時,竺可楨一度對中國雨量變化情況十分感興趣,但是他手邊缺少相關數據。于是,他走遍了當時能夠找到的圖書館、氣象臺和天文臺,只要發現一點有用的資料,都要記錄下來。從1916年開始,他在《每月天氣評論》《地理學評論》等刊物上發表了多篇氣象學方面的論文。與此同時,通過在圖書館尋找、閱讀研究材料,竺可楨順利完成了博士學位論文《遠東臺風的新分類》的寫作。
1918年,他學成回國,先后擔任武昌高等師范學校(武漢大學的前身)、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南京大學的前身)、南開大學教授以及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史地部部長。在教學和研究工作中,他充分利用這些學校的圖書館資源,撰寫、發表了幾十篇文章,其中不乏《論江浙兩省人口之密度》《北宋沈括對于地學之貢獻與紀述》等重要文章。
1928年,竺可楨受聘成為新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所長。他繼續在各種圖書館文獻中爬羅剔抉,廣泛搜集氣象變遷的歷史資料,白手起家發展我國的氣象學事業。
1936年到1949年,竺可楨任浙江大學校長。他經常到浙大圖書館看書,主要是閱讀新近出版的刊物,有時候也借閱書刊。從《竺可楨日記》中我們能夠看到他利用圖書館進行的一系列學術研究和寫作的記載,如1936年9月17日的日記記載,為了寫作《美國哈佛大學三百周年紀念感言》,他“(上午)到圖書館查哈佛大學之歷史”。
《二十八宿起源之時代與地點》是竺可楨在擔任浙大校長時唯一的一篇科學論文,也是他最為經典的科學史代表作之一。這篇發表于1944年的論文,通過嚴密的論證證明二十八宿的發源地在中國,結束了學界百余年的二十八宿起源問題的爭論。1946年底到1947年初,作為參加聯合國教育科學文化組織會議的中國代表團代表之一,竺可楨先后在印度和歐洲訪問。其間,他特意走訪了日內瓦國際圖書館、英國國立圖書館、牛津圖書館、劍橋大學圖書館、倫敦英國博物館圖書館、劍橋韋特納爾圖書館,收獲頗豐。他在1947年3月3日的日記中記載:“晨7點半起。10點至圖書館閱威特內關于二十八宿文。知1862年英國牛津大學梵文教授繆勒反對拜渥特印度二十八宿起源于中國之說。”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竺可楨就任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直到1974年離世。晚年的竺可楨雖然深居簡出,但是始終通過圖書館訂閱的外國科學雜志,如《自然》《科學》等,關注著國外科技發展的最新動態。
1966年,為參加羅馬尼亞科學院成立一百周年慶祝活動,竺可楨寫成了《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英文稿,打算在學術會議上宣讀,但是當時這次紀念活動竟然沒有召開學術會議,他在日記中感慨“準備的論文可說是多余的了”。
巧合的是,1969年,他在《自然》雜志上看到了格陵蘭島一千七百年來的氣溫升降圖,1972年又在《科學》雜志上看到了格陵蘭島三千年來的氣溫升降圖,這兩幅圖立刻引起了他的關注。他將《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轉譯成中文,并以格陵蘭島的氣候變遷來印證中國古代氣候的變遷,對論文進行大幅度補充和修改,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該論文在文末列出的參考文獻多達四十六種,其中中國文獻二十一種,英、日、德、法、俄等語言的外國文獻二十五種,這些文獻資料都是竺可楨通過圖書館搜集得到的。
1972年,停辦的學術期刊陸續復刊,為了支持這些復刊的學術刊物,竺可楨將這篇論文交給當年12月復刊的《考古學報》發表。這篇長達二萬六千字的長文一經發表,立即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國內很多報刊都予以轉載和摘登。
1973年5月27日,周恩來總理接見美國科學家代表團,八十三歲的竺可楨作為陪同人員參加了會見,周總理告訴他說:“你寫的《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的論文,我看到了。祝賀你取得的成果,你的成果在國際上受到歡迎,為中國科技界爭了光。”還鼓勵他說:“章士釗先生寫書寫到九十二歲,你還可以寫出不少書來。”竺可楨笑著回應了總理的期待。
用心護衛圖書館
1937年七七事變后,中國進入全面抗戰時期,浙江大學走上了輾轉搬遷的道路。竺可楨曾說:“一個大學必有眾多卓越的學者才能感到圖書設備的重要,也唯有豐富的圖書設備,才能吸引專家學者,而且助成他們的研究與教育事業。”在浙大搬遷的過程中,首先要考慮的當然是師生的人身安全,而圖書、儀器的安全也非常重要,不能有絲毫馬虎。
1937年11月,校長竺可楨率領全校師生員工和一部分家屬從杭州出發,馱著圖書、儀器這另一所“大學”,開始艱難、漫長的西遷征程。師生走到哪里,圖書、儀器就要跟隨到哪里。一路上,人員眾多,事情繁雜,而經費又捉襟見肘,全憑竺可楨及其領導下的團隊果斷指揮與精心調度,整個工作才能有條不紊地進行。
西遷途中,竺可楨的夫人張俠魂和次子竺衡不幸染病,因得不到及時治療而身亡。半個月內連失兩位親人,竺可楨強忍悲痛,勉力投入為浙大尋找立足之地的事務中去。
從浙江杭州出發,浙大先后在浙江建德,江西吉安、泰和,廣西宜山,貴州遵義等地留下了辦學足跡,這段八余年流亡辦學的艱苦歷史被稱為“文軍長征”。竺可楨每到一地都要考察和選擇一個適當的地方做圖書館。在江西吉安泰和,圖書館設立在一家蕭姓宗族的藏書樓——遐觀樓,這座樓本身就是藏書的地方,做臨時圖書館非常合適。在廣西宜山,竺可楨選擇文廟大成殿做圖書館。為什么圖書館要設立在廟宇、祠堂這樣的場所呢?首先,無論是廟宇,還是祠堂,都是人們活動的場所,地點一般不是很偏僻;其次,這類建筑比較堅固,不容易出現倒塌事故;再次,這些建筑所處的位置不會是低洼之地,地面一般相對比較干燥,適合存放圖書;還有最后一點,這些建筑的前后留有比較大的空間,可以利用這些空間搭建藏書室等臨時性建筑,解決圖書館館舍不足的問題。
來到貴州后,浙大分幾處辦學。文學院、工學院和師范學院的文科在遵義辦學,理學院、農學院、師范學院的理科在湄潭辦學,一年級新生集中在湄潭縣永興場上課。圖書館是為老師的教學研究、學生們的學習服務的,所以圖書、儀器等也就應該和所對應的學院相匹配。當時學校安排,圖書館總館設在遵義市新城區的江公祠,湄潭分館設在文廟大成殿,永興分館設在江西會館后面樓上的九皇閣。
竺可楨總是心系圖書館。他經常走進書庫,查看書房的通風和防潮情況。看到地面濕氣較重的地方,他就和工作人員一起在書架下鋪墊石頭或磚塊。他還親自檢查師生們還回來的書籍有沒有折疊或損壞。他要求工作人員,無論是誰還回來的書,都要當面檢查,有問題就要當面指出來,有損壞的情況,就要馬上修復。
1945年8月,抗戰勝利。1946年7月,浙江大學正式宣布復校返回杭州。竺可楨和學校管理層計劃先將存放在湄潭、永興的圖書、儀器和人員集中到遵義,由汽車運達長沙,再用火車運至漢口,在漢口換乘輪船運至南京,登岸后換乘火車,經滬寧、滬杭鐵路抵達杭州。在正式起運之前,竺校長和圖書館約法三章:一、每批次裝運圖書的汽車出發,必須有一名圖書館工作人員押送;二、每批次有幾部車,搬運的書籍的種類、數量、押運人員等要向校長辦公室報備;三、路上安全最重要,出現任何安全問題,都要隨時跟校長辦公室報告。在返回杭州的路途上,運輸圖書、儀器的車輛雖然出現過一些問題,但是總體還算平穩。1946年9月,流寓外地多年的圖書館終于回到了它的“故園”。
當初在浙江大學將圖書、儀器打包西運之際,時任教育部長陳立夫和浙江省政府向竺可楨校長提出請求,希望浙大協助浙江省圖書館將庋藏在杭州文瀾閣的《四庫全書》也搬遷到內地安全的地方儲存。
《四庫全書》是我國歷史上一部規模最大的叢書,當年編成后總共抄寫了七部,其中有幾部毀于戰火,藏于南方的三部,唯有浙江文瀾閣一部得以幸存。為了保護這部珍貴的國寶,竺可楨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就這樣,三萬六千余冊、一百四十箱的《四庫全書》用浙大遷校的大卡車分批裝運,終于在杭州淪陷前搬到了富陽鄉下。此后,隨著日軍步步進逼,《四庫全書》又從富陽被運到建德、龍泉。待浙大在江西安頓下來,竺可楨重新開始擔憂《四庫全書》的安全,于是他特地給教育部發電報提議,將書運往貴州,并表示浙大愿意協助,此舉得到了教育部的同意。
《四庫全書》輾轉五省兩千五百余公里抵達貴州,先藏于貴陽附近的張家祠堂。1939年2月,竺可楨從廣西赴重慶參加第三屆全國教育會議,特地在貴陽停留,然后前往張家祠堂察看這部書的儲藏情況。為了躲避日軍的轟炸,1939年4月,有關部門將這部書轉移到離貴陽四十多里的地母洞。
浙大遷往貴州后,竺可楨派遣有關教師參加和指導地母洞每年秋季的曬庫書的工作。后來他發現地母洞洞內還是太潮濕,不利于保護國寶。國民政府在竺可楨的建議下,將這部書運往重慶,儲存在重慶的青木關丁家灣九號。為了加強保護,還專門成立了包括竺可楨在內的保管委員會。抗戰勝利后,《四庫全書》也在1946年7月6日安然回到了杭州,現存放于西子湖畔的浙江省圖書館。
全力做強圖書館
竺可楨認為,舉凡教學和研究,重視圖書館建設是一個常識,尤其是研究高深學問的大學更是如此。怎樣辦好浙江大學的圖書館呢?竺校長認為一定要提高圖書館在學校的地位,要加強圖書館學方面人才的引進和培養,要增加經費,多購中西書籍,為真正做學問的教師提供優越的學術條件。
竺可楨非常重視浙大圖書館的硬件建設。長期以來,浙大得不到政府多少資金的支持,基礎設施比較陳舊。1936年10月15日,竺可楨陪同蔣介石視察浙大,行程中特意安排了條件簡陋的文理學院。蔣介石看到校園內屋宇凋零,圖書館和實驗室完全不堪使用,立即批準撥付六萬元款項,在校園內興建兩座新館——圖書館和物理實驗室,計劃在一年之內建成使用。次年3月,浙江大學開始前期準備工作,平整了兩座山頭,打好了地基。可惜由于戰事發生,這個計劃最終流產。
竺可楨更重視圖書館的人才建設。劉國鈞是美國康斯威辛大學博士,從1930年起擔任金陵大學文學院教授兼圖書館館長,是我國圖書館學泰斗,對圖書館學理論與實踐有著非常深入的研究。竺可楨多次邀請劉國鈞教授來校工作,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如愿。1945年,竺校長邀請另外一位圖書館學泰斗皮高品來到在貴州辦學的浙大任教,擔任浙大圖書館館長,皮高品教授的加盟提升了圖書館在學校的地位和學術水平。竺可楨也重視圖書館工作人員業務水平的提高,每每和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接觸,總是諄諄告誡年輕工作人員好好學習專業知識,希望他們能夠快速成長起來,他曾詼諧地說:“你們在知識的糧倉中工作,要多吃一點。”
初到浙大時,竺可楨得知浙大圖書館藏書僅有六萬多冊,完全難以滿足學生學習和教師教學與科研的需要。當時每年用于購置圖書儀器的經費有五萬元,表面上看起來似乎還不少,但是除去購買儀器設備的經費,真正用于購置圖書的經費還是非常有限,因此他決定壓縮行政開支,要求每年購置圖書儀器的費用要達到全年總經費的15%~20%,從而保證了每年新書刊購置方面的資金需要。在竺可楨主政浙大的那些年,圖書館越辦越好,資金上有保證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即便在戰火紛飛的西遷路上,竺可楨也不忘為圖書館采購新書。學校在廣西宜山滯留期間,他要求圖書館采購人員前往桂林等地采購圖書。由于交通不便,購買外文書有困難,他安排采購人員委托商務印書館代為采購,或向昆明等地郵購。他還與一些國家駐中國大使館聯系,希望獲贈該國新近出版的科技圖書和刊物。同時竺可楨還鼓勵圖書館接收團體、個人書籍捐贈,以擴充館藏。
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竺可楨親自主持組建過兩座圖書館:1930年,主持修建中央研究院氣象研究所圖書館;1951年,推動中國科學院將圖書管理處變更為具有獨立建制的圖書館。
竺可楨尤其注意提高圖書館的館藏利用效率。20世紀二三十年代擔任氣象研究所所長時,他反復囑咐圖書館工作人員要編制地理期刊中的地圖目錄,以方便研究人員查閱。在擔任中科院副院長期間,他申請動用科學院存在瑞士銀行的一部分美元,為科學院圖書館或各個研究所訂購歐美國家的書刊。為了提高資金的使用效率,避免重復購買,爭取少花錢,多辦事,辦好事,他更加重視圖書資料的目錄編制。
1962年的一天,竺可楨在日記中記下了他在圖書館借閱書籍的感受,提到一般的百科全書、字典都很方便找到,但是像《中國圖書目錄》等索引性工具書卻難以找到。因此,他要求圖書館與科技情報部門合作,編制文摘索引,為研究人員查找資料提供方便。在這一天的日記中,他還記載了另一件事,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訂閱國外期刊達四千多種,但是陳列出來的不過十分之一,他跟當時的圖書館館長顧家杰打招呼,要另辟閱覽室全部陳列,不能浪費珍貴的文獻資源。他還要求圖書館制定和執行嚴格的借閱制度,圖書不能在借閱冊數和借期方面無限制或限制過寬,要規范圖書館各種制度,加快流通,提高圖書利用效率。
1974年,竺可楨逝世,留下遺囑將自己多年積累的一大批圖書資料捐獻給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可以說,竺可楨的一生,不論身處何方、身任何職,他都能堅持從圖書館這座知識的殿堂中獲取養分,同時盡己所能護好圖書館,為有志的學者點亮不滅的知識星火。
這位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在與圖書館、圖書打交道的前輩讓我們懂得,圖書館最珍貴的藏品,從來不只是典籍本身,而是那些字里行間留下的一代代人守護知識、探尋真理的精神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