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大師章太炎,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遭囚禁,極富傳奇色彩。1913年至1916年間,他更是只身在北京被袁世凱羈禁近三年之久……
“時危挺劍入長安”
1912年3月,袁世凱在北京宣誓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4月9日,從日本回國不久的章太炎即被禮聘為總統府高等顧問。當時,章太炎可謂躊躇滿志,正打算一展抱負,實現“統一共和”的理想,但在北京的所見所聞使他很快放棄了這一幻想。而袁世凱也開始對章太炎鼓吹的“政治革命”那一套感到頭痛。這年底,章太炎被袁世凱任命為東三省籌邊使,職責是“籌辦邊陲實業,所有一切內政、外交、行政不在其權限內”,并且只發給委任狀,不正式發布委任令。章太炎就這么遠遠地被發落到長春去了。
1913年3月發生了宋教仁被刺案,同期,袁世凱又策劃同五國銀行團簽訂《善后借款合同》。這兩件事,使章太炎終于醒悟過來,他決心要走聯合革命黨人的道路,與國民黨人冰釋前嫌,通過正式大總統的選舉將袁世凱趕下臺。然而,被推舉為正式大總統候選人的黎元洪卻猶豫不決,一味妥協,反勸章太炎“入都視之,其人茍可諫,安用更置?必不可諫,如君等計耳”。5月底,章太炎借袁世凱頒授他“締造民國”二等勛章之機,至京逗留了一周,想曉勸袁世凱,但無補于事。6月18日,章太炎即致電袁世凱及國務院,以“除奸無效,從昏不能”之激烈言辭正式提出辭去東三省籌邊使職,23日獲準“見允”。至此,章太炎完全擺脫了袁政府的羈絆,走上了與袁世凱割席分坐的道路。
1913年7月,二次革命爆發。章太炎全力支持討袁,在報章不斷發表宣言談話,力言“項城不去,中國必亡”,竭力為二次革命搖旗吶喊,大造聲勢。由于軍事力量懸殊,勝利的天平很快傾向袁世凱一方,不久,黃興、孫中山等相繼再度流亡日本。“中國已光復,而猶亡命,所不為也”,章太炎決心“要與諸志士同處患難,為中夏留一線光明”。他在一首詩中曾這樣寫道:“時危挺劍入長安,流血先爭五步看。”他堅定地表明自己愿效法戰國時魏使唐雎與秦王抗爭的故事,要與袁世凱周旋下去。
因不滿在袁世凱授意下與民主黨和舊有的共和黨合并為御用工具進步黨,由章太炎當年一手創立的統一黨中的一部分“少壯派”,于6月29日宣布脫離統一黨而成立了新共和黨,并遙推黎元洪為理事長,章太炎副之。8月初,共和黨電請章太炎至京主持黨務。當時章太炎剛度完新婚蜜月,本擬逍遙林下,養晦度日,聽到黨人召喚,便不避前途艱險踐約而往。他把“倒袁”的一線希望寄托于共和黨與國民黨在議會中的聯合行動,早已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
侯門一入深如海
1913年8月11日晨,章太炎只身至京,暫駐前門內化石橋金魚胡同的共和黨本部。沉寂多時的共和黨本部,頓時成為朝野側目的中心。共和黨有了這位名重一時的主持人,黨務發展很快,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章太炎興奮之余,頗為冷靜,他認為在袁世凱的高壓政策下,“宜存精蓄銳以待方來,不務一時制勝也”。
此時的北京,袁世凱的耳目遍布市肆街坊,市人舉止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章太炎抵京后,袁世凱當然不會對他放任自流,先是以保護為名,派巡警駐巡共和黨本部,以監視和限制其自由行動,并假惺惺地派人致意,希望能與章太炎一晤,“大抵必欲逼令受官留之京邸”。章太炎對此嗤之以鼻,以眼疾托辭卻之。袁世凱一看章太炎不吃軟的,就來硬的。他一面動用御用報刊惡毒中傷,大造謠言,要陷章太炎于孤立無援之境地,一面唆使京師檢察廳搜集章太炎的反政府言論,欲以“從亂”罪提出起訴。章太炎獨木難支,只能以病相辭,杜絕交游,閉戶不出。對此境遇,他自嘲道:“人云小隱隱山林,大隱隱朝市,頗亦似之。”
羈京日久,章太炎已開始覺察到,“共和黨財可支柱,氣亦未雄,況誨者諄諄,聽者藐藐”,漸漸對共和黨的生存能力產生懷疑。當然,他也不敢遽然作罷南下,重蹈宋教仁之覆轍。所謂“行則速禍,處亦待斃”,處境之艱難可想而知。他一度沉湎于故紙堆中,醉心研究醫術,以遂“不為良相,當為良醫”之夙愿。但是,政治環境之日益惡化,再加上天氣由涼轉寒,使他倍感難以長期適應,一度有歸隱之意。
11月上旬,他致函軍政執法處處長陸建章,提出“余亦倦于從事,又迫歲寒,閑居讀書,宜就溫暖,數日內當往青島,與都人士斷絕往來”,后又在《順天時報》上刊登致袁世凱書,“如可且隱忍,以導出疆,雖在異國,至死而不敢謀燕”,但都無反響。
章太炎郁悶至極,無從排遣,只能與幾個黨人在蝸居中大放厥詞以泄憤。章太炎飲酒時以花生米佐食,必去花生蒂,并大呼“殺了袁世凱頭矣”;或在幾案上寫遍“袁世凱”三字,每日必擊之數次;或在紙上書“袁賊”兩字,焚而埋之,大呼“袁賊燒死矣”,并揚言要效仿明初方孝孺,披麻戴孝,痛哭于市。莊諧并作,“瘋”態畢現。
袁世凱得悉后也吃他不準,萬一真的把他逼瘋了,何以向國人交代?很快,陸建章與章太炎談妥,陸建章撤除門禁,章太炎也作了妥協,表示愿不出都門一步。
袁世凱此時已脅迫國會選舉他為正式大總統,極想拉攏章太炎為己所用,以裝點門面,便派了國務總理趙秉鈞以國史館總裁職務為餌,邀請章太炎入闈。章太炎以“深山大澤之夫,天性不能為人門客”為辭,上書卻之。袁世凱“既而畏作謗書”,不便勉強。此時,章太炎倒是也想利用袁世凱手中的權力,以實現自己整理國故、普及文化的理想,故提出了設立“考文苑”之議。
早在1912年10月,章太炎就以研究學問、闡揚國粹為己任,與梁啟超、馬良等發起成立“函夏考文苑”之議,想效仿法國建立最高學術研究機關,終因時局未靖不果。章太炎舊事重提,并以“若大總統不忘宗國,不欲國性與政治俱衰,炳麟雖狂簡,敢不從命”要挾袁世凱表態。袁對之莫可奈何,只得虛與委蛇一番,表示不成問題。
但袁世凱并沒有把章太炎放在眼里,只是拖而不辦,經費遲遲不撥下,并仍處處監視章太炎的行動。一次,章太炎乘馬車前往弟子錢玄同寓所,一路上警察和耳目騎著自行車前后左右不離須臾,搞得章太炎甚是惱火。他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這群魔亂舞之地,哪怕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大鬧總統府
1914年元旦,錢玄同收到章太炎一紙明信片,上書“此何年,吾將不復年”幾個字。錢玄同恐怕其師遭意外,第二天即趕往共和黨本部,見章太炎已擬就致副總統黎元洪書,上云:“炳麟羈滯幽都,飽食終日,進不能為民請命,負此國家;退不能闡揚文化,慚于后進。桓魋相迫,惟有冒死而行。三五日當大去……”完全是絕命書的口氣。錢玄同急探其師口風,方知章太炎擬翌日下午乘車離京,轉津南下,乃苦心相勸,終不得要領。
共和黨同人獲悉此事,知道此行兇多吉少,必不成功,乃于3日午設宴佯作餞行,縱酒狂歡,故意延宕時間。席間,有人建議以罵袁為酒令,一人罵則眾人飲,不罵者罰。章太炎大樂,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際,不知不覺便誤了車期。等章太炎趕到車站,早已車去站空。章太炎悵然久之,決定隔日動身。黎元洪得訊后,馬上致函章太炎,要求他再推遲三日,以促袁世凱踐設置考文苑之諾。
章太炎等了三天,毫不見動靜,決定親自去見袁世凱,當面問個明白,也好掃掃他的威風。1月7日晨,他獨自一人來到總統府接待室,聲稱要見袁世凱。袁世凱一聽章太炎找上門來,當然不想自討沒趣,便以事冗相諉,派梁士詒等出來周旋。章太炎破口大罵,梁士詒他們一個個灰溜溜地遁走了。就這樣,一直到傍晚,也遲遲不聞袁世凱召見。章太炎不耐煩,便破口大罵,幾個衛士上前動手阻撓,正應了“一個巴掌拍不響”,只見章太炎順手向衛兵擲去一只茶碗,隨后又把接待室砸個精光,揚言要在此過夜,就不信袁世凱不出面。
袁世凱當然沒有雅量,能容章太炎大鬧于不顧。聞訊后,袁世凱立即撕破臉皮,命令陸建章將章太炎押往石虎胡同京衛軍司令部監禁起來。從此,章太炎便成了袁世凱的囊中之物。
章太炎大鬧總統府的消息第二天便不脛而走,外界紛紛抨擊袁政府“一士之不能容,可想見中國官吏之赫赫矣”。上海的《時報》載文,不無揶揄地評論道:“人謂章太炎瘋子,我謂汝曹不放章太炎出京,恐北京人將傳染瘋氣。憶曾譯一小說,有一瘋人院院長,日與瘋人相親近,后亦遂為瘋人。今諸公擁此章太炎哄來哄去,若為一大事也者,得無已傳染些瘋氣耶?可怕,可怕……”
幽禁龍泉寺
1月20日,袁世凱把這位國學大師轉移到西北郊的龍泉寺幽禁起來,并放出風聲,允諾給予章太炎一定的行動自由,唯不欲以言論自由,以免“危害民國統一”云云。
幽禁龍泉寺中,在章太炎看來,其痛楚更甚于牢獄:“獄中尚有同囚者,此則唯有一人”“左右更無他人,亦無啟口笑談之事”。仆役伙夫均為警廳所派之人,既無可談之人,客人來訪和通信也受到嚴格限制。章太炎心緒極壞,時常失眠,致書痛斥京師警察廳總監吳炳湘:“卿等所為,無異于馬賊綁票。”
袁世凱并未放棄對章太炎的利誘,在他看來,“他日太炎一篇文章,可少用數師兵馬也”。袁世凱指示要改善章太炎的伙食起居條件,除“時局文字,不得外傳,設法銷毀”“求見者必持許可證”外,其余一概聽便。章太炎毫不領情,我行我素,“拒絕官廳供給,惟以來京時旅費所余治餐”。到了5月底,旅費已經用完,章太炎一一安排了后事,決定絕食,以“示義不食袁粟之意”。6月初,章太炎吩咐廚役斷炊。章太炎“槁餓半月,僅食四餐”,大概先前因《蘇報》案在捕房中也有過七日絕食的經歷,這次竟大難不死。
章太炎絕食之舉惹得輿論紛紛。曾為章太炎弟子的內務總長王賡(王揖唐)來到龍泉寺,將袁世凱比作曹操,將章太炎喻為禰衡,誘勸其師:袁世凱畏忌尊師聲名,并不敢直接加害于您,尊師若自愿餓死,不是正中袁世凱下懷?章太炎早就覺得袁世凱哪里比得上曹操,以為“茍遇曹孟德,雖為禰衡亦何不愿,奈其人無孟德之能力何,奈其人無孟德之價值何”,聽罷王賡之言,便停止了絕食。
隨后,吳炳湘授意經常為章太炎看病的親信徐延祚以長時間絕食的章太炎需要養病為由,于6月16日將章太炎移至徐延祚在東四牌樓本司胡同的鐵如意軒醫院,并加以監護,但不設門禁,來人可自由出入。
遷居錢糧胡同
章太炎既知求死不能,便聽從了黎元洪等人的勸告,決定將嬌妻接至北京,并表示愿意接受袁政府的接濟,另租得東城錢糧胡同一四合院作久寓之所。這幢房子原系一清朝貴族所居宅第,是京師有名的“四大兇宅”之一(翌年9月,章太炎女兒章 亦自盡于此),章太炎對此卻安之若素,7月24日遷入新居,并為之命名“菿漢章寓”。
此時,章太炎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學術研究恐將后繼無人而已,所以抓緊了著述傳業。在這里,章太炎把當年所撰的《訄書》加以披閱增刪,并更名為《檢論》。《釋名》曰,“檢,禁也。禁閉諸物使不得開露也”,喻示這是他在羈禁中苦心孤詣的結晶,也是他一生政治和學術心血的總結,可媲美當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了。此外,章太炎修改了《國故論衡》,編選了《章氏叢書》,還口述自己的學術心得,由弟子吳承仕整理成《菿漢微言》一書。
遷居錢糧胡同后,章太炎雖然恢復了人身自由,但仍擺脫不了袁世凱的控制,如雇用的仆役,十有八九系袁政府的耳目,章太炎自然心中有數。他故意擺出主人的威勢羞辱這些走卒,曾作《約仆規則》六條,規定仆人每日早晚須向他請安,見面時須垂手鵠立,每逢朔望更須行一跪三叩首之禮等,儼然成了不通情理的封建大家長。這種斗爭藝術大概也只有他想得出來。
1914年秋,章太炎的得意門生黃侃應北京大學之聘到京,主講中國文學史和詞章學。因為授課時遇到許多疑難之處,黃侃常常登門求教,日子一久,便索性搬進章寓居住,一來可受其耳提面命,親受炙澤,二來是照顧恩師,聊解寂寞。章太炎對這位弟子甚是鐘愛。不想,在接近年關的一天,黃侃因得罪了仆役,被警察逐出門外,不許他再留宿,隨之,章太炎的弟子友朋來探視也一再受阻。這下可氣壞了章太炎,他再次宣布絕食,并揚言除非讓他剃度出家、隱逸叢林,否則,“雖強進飲食,時御藥餌,亦終憂悒而死耳”。
絕食第三天,故友馬敘倫聞訊趕到,見章太炎躺在床上,用三條棉被蓋得嚴嚴實實。章太炎不耐煤煙氣,整個冬天不生煤爐,故室內寒氣逼人,加上絕食之故,章太炎索性在被窩中取暖了。馬敘倫進屋后,冷得直跺腳,又忙得不亦樂乎,一會兒談孔孟,一會兒講老莊,一會兒論佛學,但這都無異于班門弄斧,章太炎毫不心動。后來,馬敘倫談起了理學,這正是章太炎平日缺乏深刻研究而準備用功的課題,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就從床上爬起來同馬敘倫神聊,二人從早上一直談到晚上。馬敘倫見時機成熟了,便哀告自己肚子里已大唱空城計,要章太炎陪他吃點兒東西,章太炎竟爽快地答應了。結果,本來是一人一碗的水煮雞蛋,全被章太炎給包圓了。
雖然章太炎恢復了進食,袁世凱也撤除了門禁,但章太炎縈繞于懷的還是逃脫牢籠,曾要求當局放他到印度去研究佛學,當然也未能遂愿。1915年8月,袁世凱正為復辟帝制緊鑼密鼓進行籌劃之時,以釋放為交換條件,游說章太炎寫擁護袁世凱的請愿書。章太炎一口答應,誰承想,等袁世凱拿到手打開一看,“公今忽萌野心,妄僭天位,匪惟民國之叛逆,亦且清室之罪人”,赫然在目,氣得袁世凱只能干罵“瘋子”。
1916年3月,護國軍起,袁世凱宣布廢除帝制,時人再度吁請開釋章太炎,指斥當局對他“不殺不放亦不訊,千古蠻橫無理之政府未聞有如是之橫行者”。章太炎忍無可忍,決定動身離京。他通過日本川田醫院的關系,臨時改扮成日本人模樣,以到天津治病為由,于5月18日偷偷離寓,乘車前往車站。袁世凱的耳目早已偵知此情,但當眾又不能胡來。就在章太炎將要登車的一剎那,幾個袁世凱的走卒便將他團團圍住,聲稱章太炎借錢賴債,群起索討,并將其身上的戒指、玉玩劫走。章太炎起初還以為是遇到一群潑皮無賴,等警察聞訊趕到,將他們帶至巡警總廳,這才真相大白。警廳也沒有難為他,放他回家,但恢復了門禁,章太炎再次失去了行動自由。
6月6日,袁世凱撒手人寰。8日,章太炎即獲準開釋。但北京依舊是“殷憂猶在,叛人未戮,昏制未除”,他亟欲離開這是非之地。章太炎在致國會議員《中華新報》編輯呂復的公開信中這樣寫道,“仆于反抗帝制事,自愧無尺寸功……至于掃除兇焰,急起有功,是乃介胄之事,非儒人所能預規也”,表示不愿再參與政事,并轉請浙江都督呂公望致電政府相邀南下,以遂其“虎口之生,頻思歸隱”之志。黎元洪也不便強留。
6月25日,章太炎終于告別了使他備受磨難的北京,動身南下。
直至十六年后,1932年春,在民族危亡迫在眉睫的關頭,章太炎攜眷再次赴北平,游說張學良等人抗日救亡,可謂又一次“時危挺劍入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