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烈地生活，優雅地老去

每個人終將老去，因此，談論和關心老人就是談論和關心自己。

作為唯物主義者，自打出生，我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人生在世，沒有懸念的是老去，但如何優雅老去，至少不讓自己生厭，這是個問題。

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認為，老年之所以被認為不幸福有四個理由：它使我們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它使身體衰弱；它幾乎剝奪了我們所有感官上的快樂；它的下一步就是死。他接著逐條進行了批駁：老年人有適合的事業，比如跟心靈和智慧有關的；無論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行，老年人并不一定想要青年的力量；有些享受是沒有價值的浪費，況且老年人也不是完全不能享受；死亡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說，真實的老年的確讓人懼怕。我去過養老院，第一感覺就是靜，了無生機，甚至有些恐怖。老人們沉默寡言，嘴巴緊抿，坐在那里像一塊礁石；他們的身體一律彎曲著，不同的是角度和弧度；他們走路，更確切地說是挪動，或拄著拐杖，或拉著扶手，像風中的枯木，搖搖欲墜。

我不知道他們做過什么。也許，他們拼命求取過、傾軋過，為愛情奮不顧身過，為工作酩酊大醉過，為孩子夜不成寐過……如今，他們的使命完成了，就像一艘渡船，完成了生命的擺渡，也破舊不堪了，擱淺在河灘上，若有所待，又若無所待。曾經的獎狀、頭銜，在此處此時已沒有意義。每個人“濃縮”在一張卡片上，上面寫著姓名、性別和護理級別。一人一個編號，跟床位對應。

我曾經在春天的公園里，看到一個中年人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垂垂老者；還有一個年輕人推著小車，小車里有個牙牙學語的幼童。中年人推著風霜，年輕人推著希望；孩子仰著頭，老人垂著頭。老人和孩子彼此對視，就好像冬與春的交替。由此，我對老人滿懷悲憫，也充滿敬意。他們是把接力棒交給我們的人，是先行出發為我們蹚路的人，也是在前面等著我們的人。

比如常常成為群嘲對象的大媽們：她們經歷過歲月艱苦，卻無比堅韌強大，照顧老的，撫養小的，可能還要再服侍個甩手掌柜；她們洗衣煮飯，忙里忙外，張羅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她們在菜場為了一兩角錢討價還價，為了家庭利益渾身長刺寸步不讓，曾經的乖乖女成了全能“六邊形女戰士”……

她們這一代被虧欠了太多，卻沒有怨天尤人。等安頓好了孩子，交代完了工作，她們舉著生命最后剩下的一小截蠟燭，一臉燦爛地迎接新生活。廣場上跳舞的，景點處揮舞紅絲巾的，到處是她們的身影。老年大學一位難求，花白頭發、戴著老花鏡的她們聽講認真，提問積極，作業一絲不茍，羞煞后輩。她們經歷苦難，依然笑對人生，受盡煎熬，還能善待生命。

當然，我理解她們，并不代表我愿意成為她們。我希望成為的老人，應該是安靜的、儒雅的，心態平和且舉止優美的。比如摩西奶奶，年過古稀才拿起畫筆。她不怕晚，是因為她知道，只要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怕已經80歲了，上天也會高興地幫你打開成功之門。英國作家毛姆年近九旬依然堅持寫作，他說：“我喜歡老年，我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生活，不受以往那些責任的負累，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想做，就去做，世上就沒有所謂與年齡不符的事。

想想，“老頑童”黃永玉著實讓人羨慕，畫了一輩子，游歷了一輩子，也快活了一輩子。他91歲時說：“我死了以后，我的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我自由得多。”“你想我嘛，看看天、看看云嘛。”希望老去之時的我，回顧自己的一生時，也可以硬氣地說一句：歲月不曾放過我，我也不曾饒過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