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的藝術之路好像一條地上的水流,它“盈科而后進”,靜靜地向前流淌開去。他在改革開放初期的年代里上過工藝美校,然后就以油畫開始自己的創作生涯。那時還只能取法工細的寫實這一手,好在他有親近鄉土環境的生活與情感的底子,找到了一種北方原野風物題材,并且即興融入年輕的他的人情關注和思想叩問。他勤勞不倦地工作,在摸索狀態中創作免不了有困難,這可以從他先前曾經有些生硬和做作痕跡的作品上看得出來。他的作品漸漸受到關注和市場歡迎,好就好在他在當時流行的畫風之外還自有內在的東西。從他出現在畫壇至今已經約莫三十年了。大家都知道,世紀之交前后這三十年來我們油畫界的變化很大,他那一輩人中同時起步的畫家,卻在不同的方位上輻射出去。年輕人各有其成長之路,其中守在寫實油畫上的也有一撥,而馬琳尤其穩定。他兩度到中央美術學院進修,回到冀中故鄉教畫的幾年,心神流連之處還是山野間和城鄉接合部平民生活的地方,后來調京多年,畫上呈現的依然還是同樣景象,即使遠去新疆、西藏也還是關注于鄉野大地與其上的百姓。馬琳沉得住氣,一直保持著他循序漸進的從容姿態,而變化就一步一步出來了。在他的作品和展覽中人們能看到一種新東西的生成。這新東西就是,一方面精神氣度上越發深入捕捉到平民生活中那種自然流露的動人氣息;一方面在使用技巧上越來越在樸素中經營有度,帶著虛實之間那種不確定感的特色,堪耐玩味。
讓我們就一些作品分析一下。
馬琳最喜歡畫曠野,那里有風云、積雪、路上的車轍、燈柱線桿,還有陽光——像廣被的溫暖之手撫摸著荒寒景象的一切,同時又用交織的光影掃描出地上重重疊疊的無盡坎坷。畫家知道這方厚土的歷史艱難,又諦聽著這地上如今每一處的響動。
2002年馬琳創作了《沉寂》一畫,畫面上矗立著一塊公交車的站牌,站臺上一個人影也沒有。然而陽光照在銹了的站牌上,正是它引起觀者的種種向往——待開春之日,鄉親老少們又會在這土路上來往熱鬧起來。馬琳早先畫過多幅這一類的曠野,這一幅成了不言情而情自深的樸素之最的詩。往后幾年,他又接連畫了成系列的曠野雪路之作,有的光影繽紛成一片異樣的燦爛,有的用隱約的路基引向空闊的遠方,有的用一具全新款式的電話亭佇候來日,有的用紛亂的車轍爬滿暗坡迎接曙色。作品《晨曦》與《北方三月》可當作姐妹篇看,但二者的靜動與抑揚各有不同,從中可以窺測畫家蘊藏已久的意興起伏。以我個人看來,水平都超過早一年畫的《沒有融化的雪》,畫中景象更加自然妥帖。同樣屬于純風景畫作品的,我還想舉出他近兩年的新作《拒馬河》和《十七渡的河岸》,馬琳用老舊的“醬油色調”把風景畫得如此像傳統山水畫般的渾厚蒼茫,雖是油畫,但落落大方,堪屬精品。
馬琳喜歡畫馬,尤其是在荒寒景色中加上獨匹馬,這樣的姐妹篇就有六幅之多,可見畫家本人對這類題材之情有獨鐘。他在這個歷來受人喜歡的題材中,引入了自己的心思。我記得唐人韋應物有一首詠胡馬詞,寫古時燕支山下“邊草無窮日暮”之境。馬琳的馬也寫一種孤寂,但與古味不同,悠久的歷史感中有新意,是一種今日的徘徊和張望心志的化身。如果說十多年前的《寒冷地帶》用多種疊加的景物交織成繁復的戲劇性場面,而寓意于荒寒正在這種大變動中逝去的話,那么近年的幾幅反而更安定而溫煦了。我個人更偏愛的還有《驚蟄》一幅,因為那蹀躞街角的白馬跟整幅光影斜注的結構更渾然一體,我們幾乎可以感到時光悄移的腳步,從而領悟一種人生靜境的意味。

馬琳在人物畫方面操心更多。說他操心,是指他不倦地反復摸索的狀態。我在上文中提到他的早起作品曾有生硬做作的痕跡,主要來自對其人物設計與描繪上的印象。當然,那樣的設計是精謹周到、顧盼多姿的,但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所說,未免“外露巧密”了。我注意到評家重視他在保定時的一組“急雨”系列,對他那一段創作過程也熟悉。那時他的畫室就在保定的校區里,平常來來往往與學生在一起,所以他所把握到的形象的現實感更強,對青年人那種急切地尋求、探察、期望但又不確定的心態深有了解,這就使他的畫中人物的可親可信感提高了不少,雖然這里面也隱藏著塑造大動態透視形體又要形神兼備的困難。這種手藝功夫對于畫家之重要可能有的評家注意不到;就馬琳自己來說,他是知道的,所以以后幾年他是以沉著的態度硬啃過來的,絲毫沒有避入軟滑。畫雨中人物的作品《紅燈》反而較少受到評論家注意,可能由于大場景中擁擠的人流畫得太含混了,以致現代小城生活氣息的真切感難以表現出來。其實這一幅畫潛在的精神含量是很大的,如果調整好了,估計會比《急雨》諸幅還更有分量。后來他的人物形神塑造能力果然強健起來了。先說他在女人體作業上就畫得很到家。2007年那一大幅《深色的背景》,不但掃去了時下常見的沙龍趣味,而且人物的身姿、布紋的運動感以及細節顯隱,都成節律之韻展開。2010年較小的一幅斜臥人體,比前一幅更加含蓄純凈。這表明馬琳幾年之間在人物畫上下了很大功夫,他取得了很大的主動。在此基礎上,近兩年取材于新疆、西藏兩地采風的人物,先后完成的五件作品,標志著他的創作已跨越到更上一層樓的高度。那幅《熱風》光影恍惚中的姑娘凝神含睇之生動性是馬琳畫中新有的精彩,就連那白衣衫稍顯瑣碎,也由于表達恍惚感的需要而不必過多計較。藏民三幅則把他最主要的一種體裁——大自然中的個體人物——發揮到迄今最好的地步:人物結實,畫面整體和諧,還有那始終在馬琳的作品里像基因一樣作用的主題精神,那就是人向著世界的深情張望。畫中有一位藏民婦女撲在旅行車室向內窺視,這個偶然的動作捕捉得很好,它與濃云橫陳相對襯,透露出對于闖入此間的新東西的內在興奮。只可惜一點點的是,這個局部過度隱藏了,倘若略作一點冷灰色的勾描,就會跟晴云相對唱和起來,那才妙呢??傊袀兌寂d奮地看到,馬琳的這些創作都表達著他作為藝術家的誠篤情志,使他的藝術正在走向屬于自己的成熟。
把上面的分析放在一起,還可以引發出一個概括的認識,這就是理論家陶詠白等幾位同志提到馬琳作品中寫實的現代性問題,尚輝同志說是“本土性”與“當下性”的對接,這“當下性”比“現代性”的時代性更具體。我很高興附和此說,覺得這不但提升了對馬琳本人的藝術特色的認識,而且把問題引到了一個對現時油畫有普遍意義的課題上來。平常我們容易把馬琳這樣的油畫都簡單地歸入寫實一類,視之為傳統一路的油畫,其實不然?,F在我們的寫實油畫不但與西方油畫原生地的寫實已也有了很大不同,而且相比改革開放前我國的寫實油畫有了明顯變化。許多畫家都有各自在今日“情境”下的探索。以馬琳的成果來說,一方面他的作品在精神性上,用脈脈深情傳達著古老鄉土上的現代開發信息,荒寒中的溫暖、急雨中的張望、沉寂中的躁動,都呈現出現代意象詩性的特色;另一方面他的繪畫語言也在傳統寫實方式中逐漸追求重在主動營造“有意味的形式”,有單純樸素、以虛靜勝的特色,使我們看到一種清新的創造氣息。所以馬琳的畫是一種寫實的現代性的依稀顯現。這樣的觀察是否準確,希望能得到大家討論。對于一個畫家的面貌,這個觀察有個體微觀的性質,因而往往容易被忽視。我們知道,我們很多油畫同行都在從事著各自的探索,在紛紛閃光。如果把許多畫家微觀上的東西集中起來加以研究,估計就能匯合成宏觀上成氣候的現象,那就將有普遍性的意義,有利于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油畫的發展。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知名油畫家和美術教育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