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 風月無邊

無意中亂翻書（實則是微信閱讀，但與書何異，不過是介質不同而已，故依然寫作“亂翻書”），撞見這八個字，喜歡了，便拿來做了題目，抒發一下感懷。

“人生苦短，風月無邊”。多么富有張力的句子啊。如色彩學上的撞色；如一粟比諸滄海；芥子納了須彌；槿花照見大椿……

人生是如此之匆匆……唐人劉希夷在《代悲白頭吟》里感嘆道：應憐半死白頭翁……伊昔紅顏美少年……這鏡頭切換得那叫一個快啊……是啊，每個雞皮鶴發的老者都是“伊昔紅顏美少年”所變啊。由少而壯，壯而老，老而歿……人生是變戲法嗎，道具抖一抖，一變，再變，三變；三下五除二，就把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給變沒了……而江山依舊，良辰美景依舊，春花爛漫，古月秋芳，而卿，不在，且是永久缺席……

須臾。剎那。一阿托秒。（一阿托秒，是一百萬分之一的一百萬分之一的一百萬分之一秒呀。）這就是人生之電光石火啊。

焉能不焦慮，抑郁，彷徨無措……

焉能不求仙訪道臆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焉能不只爭朝夕及時行樂……

“向天再借五百年”乃帝王之春秋大夢爾。如西游記里的妖精夢想唐僧肉吃，小子城的無道昏君拿小兒作藥引子，老而不死之賊覬覦青壯年之零部件……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就不要挑戰死神了吧——如此逆天，只會死得更加難看……

莫如及時行樂，來得痛快，自然是在人畜無害的前提下。

“及時行樂”，原也不應是個貶義詞吧？諸如《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云：“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唐詩亦有“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說的沒錯啊，有花堪賞，有酒須傾，且歌且謠，不樂何為？

即便是素有工作狂之稱的清代勞模皇帝愛新覺羅·胤禛，尚有《雍正行樂圖》傳世。圖畫作者自然是宮廷畫家啦，而不是什么雍正嘍，雍正只是畫中的主角啦。看了這套行樂圖，會更加增強我們對“行樂”一詞的正面理解，一洗什么消極啦，醉生夢死之類的貶義啦。

雍正行樂的方式，不過也如你我一般，脫掉工裝、制服，化身各種不為人知的心之所向，或為古代文人雅士或是神話人物：如彈琴高士、浮槎仙人、采菊隱逸、寒江釣叟。——這就是胤禛同志的樂之所在啊。實則也不過是“雖不能至”的自我撫慰，通篇皆是“虛擬語氣”。

胤禛同志也蠻可憐的喲。

奈何人生苦短，而風月無邊……

我倒是一向奉行及時行樂。諸如工作的間隙，踱步窗前看看藍天白云，以藍天那醉汪汪的藍，洗心，倏忽往來的行云，怡情。昨天返鄉掃墓途中，雪野馳車，地闊天高，一望無際。公路兩側收割后的田野盡是鋪滿一層厚厚的冰雪，疊映棋盤格般齊整的作物殘茬之蒼黑、枯黃，其荒涼，蒼勁，冷冽，已然勝過《關山行旅圖》之“關家山水”多多矣。這幅天然畫圖，就這樣一直、一直，鋪展到天盡頭。頭上青空沒有城里林立高樓的遮蔽、切割乃至凌遲，渾圓如太初，深情護佑野曠之莽蒼蒼。飛車其間，渺似扁舟、海粟，蓬飛？抑或被長風裹挾、飄零宛轉之一葉？——不盡然吧？更如胎兒在子宮啊，我是盤古了呀，在天壤之間，悠游涵泳……

此時此刻，生與死，不再截然對立，而是模糊了界限，相互侵染，滲透，兼容，進而——渾然一體。我的祖輩，父輩就埋骨于這片土地，我亦在其中走動，坐臥，歡笑，流淚……我們一直都在自然之母的懷抱里啊，何曾遠離，生死相依，綿綿無期——不對不對，是生死如一，齊一，萬物尚且與我同在，而況骨肉相連、親朋至愛……

如此，再回望“人生苦短”四字，豁然開朗——說的分明是“苦”短嘛，短的是“苦”啊，而不是“人生”啊。這“苦”，豈不是越短越好嗎……

——那么，“人生苦短”的下一句“風月無邊”之正解，該是“長樂未央”才對嘛。

“人必須自覺人的存在，是和無限時空中大自然的有機運作息息相關的。人必須要用自然來觀察‘一切’。自然像是一個混沌，人也要像一個混沌。換句話說：人不要從他人而畫出自己，不要從自然畫出人，不要從無價值畫出價值，不要從過去和未來畫出現在，不要從死亡畫出生存，不要從無限畫出有限。這樣才能超越束縛而得到自由。”（《莊子哲學的天籟》）這種種人為的“畫出”，不就是畫地為牢，自己囚禁自己嗎——何其愚也……

讀者諸君千萬別罵我“掉書袋”，實在是愛極了這段話——句句都撞到了心坎上了啊。每個字都如鳥飛、魚躍，怎么按也按不住，就這樣潑剌剌撲楞楞，由它去吧。

誰讓莊子的哲學是自由的哲學了呢，拘縶不得啊。

那就把生命放諸無限的時間、空間去細細體味吧。

這也是及時行樂之真意：天地有大美，生命在其中，大美含至樂。

遂欣然作結：風月無邊，其樂未央。

一洗先前之萎靡、頹唐，而霽月光風。

選自微信公眾號“紅塵謫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