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綠酒（外一章）

開始寫武俠，就開始賺錢了，一個人如果能只賺錢而不花錢，當(dāng)然是令人想不佩服都不行的，不幸的是，這種人并不多，所以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還能活得很快樂。

那時候武俠小說還是薄薄的一本，筆快的人，三四天就可以寫一本，每本的稿費(fèi)從五百元到三千元不等，我爬到三千元的時候，還是一九六。年的夏天，賺錢真是賺得愉快極了。

賺得愉快，花得當(dāng)然也要愉快。

那時候臺北市燈紅酒綠的地方雖然遠(yuǎn)不及現(xiàn)在普遍，但卻已足夠讓一個初入花花世界的年輕人痛痛快快地把錢花得精光了。

一九六一年左右，臺北市的酒家雖然已有不少，年輕人去的卻不多。

上酒家一定要呼朋喚友，成群結(jié)黨，喝得才痛快，上舞廳就方便多了。

最早的時候，臺北的舞廳還只有一家“華僑俱樂部”，所以每天晚上“華僑”門口的私家三輪車都排成長龍，等著恩客帶小姐出來兜風(fēng)之后再去吃宵夜。

其實(shí)那些三輪車大多數(shù)都不是“私家”的，只不過裝潢得漂亮一點(diǎn)，充當(dāng)一些死要面子的“大亨”們故作有車狀而已。就算“大亨”做不成，做做“大頭”也有趣得很。

要出去玩，本來就是要時常當(dāng)當(dāng)大頭的。

那時候我居然也儼然大頭，登堂入室了。

酒界轉(zhuǎn)生

我本來也是個喝酒的人，而且喝得很多，跟很多酒界中的名人大將都喝過酒，而且拼過酒。

喝酒有名的人，未必真的能喝，有的以酒齡勝，有的以慢酒勝，還有的只不過徒擁虛名而已。

千金易得，一將難求，喝酒的人雖多，真正能稱為大將的，卻沒有幾個。

我最佩服的還是陳定山和卜少夫兩位。

我第一次陪定公喝酒的時候，定公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仍然健飲健談，談笑風(fēng)生，喝掉大半瓶白蘭地后仍可提筆作畫，一筆字更是寫得清麗娟秀，嫵媚入骨。

他的夫人十云女士，自己雖然滴酒不喝，對定公喝酒卻只有照顧，而無啰嗦，中國女性所有的美麗，我?guī)缀醵荚谒砩峡吹搅恕?/p>

被大家公稱為“二哥”的卜少夫先生，如今已七十有七，可是一套白西服穿得筆挺時，風(fēng)采依然不輸少年。

二哥喝起酒來更厲害，從中午喝到午夜，從午夜喝到天亮，要是有誰想溜走，被他一把抓住，只有乖乖地自罰一杯。

數(shù)十年來，港臺兩地，喝酒被他放倒的英雄好漢，也不知有多少了，二哥的腰桿卻仍然筆挺如故，信乃人中之杰，也令人不得不佩服。

我常常認(rèn)為，一個人如果還能吃得下、喝得下，就是個有福氣的人。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連一滴酒都不能喝了，我不喝酒，倒不是因?yàn)榕滤溃且驗(yàn)橐缓认氯ブ螅菢幼訉?shí)在可怕。

我第四次因?yàn)椴宦犪t(yī)生的話又住進(jìn)醫(yī)院時，護(hù)士小姐們聽說我“又來了”，大家集體來看我，而且說準(zhǔn)備要送一個“最佳勇氣獎”。

這個獎我卻實(shí)在不敢要了。不喝酒之后，別的倒也沒什么，只不過覺得日子變得長了些，朋友卻好像變得少了些。

平時常常到家里來的朋友，如今都說：“那小子不喝酒了，去了也沒意思，又不能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干瞪眼。”

我還有一個做電腦的朋友說得更妙：

“以前一看見古龍能喝酒就害怕，更怕被他灌醉，簡直不敢找他吃飯，現(xiàn)在他不喝了，找他吃飯好像也變得沒意思了。”

現(xiàn)在我也懂了，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要學(xué)會懂得這些事。他活得才會比較快樂一點(diǎn)。

選自《古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