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止時間與無限循環：評殺蟲隊隊員《十日終焉》

內容提要：真正的創傷無法被象征秩序記錄，而只能以寓言的形式呈現為文本的重復性延宕，這恰恰構成了時間循環類的無限流小說的敘事結構，即人們被困在解決某個難題或任務的時間循環中。病毒侵襲和隔離封閉是構成《十日終焉》的創傷事件，《十日終焉》中到處是對“創傷性時刻”的強制重復，人們仿佛永遠停留在“當下”，周而復始，形成“靜止時間”的無限循環文本。從創作動機上，《十日終焉》可以被看作是人們沉溺于用科學理性和邏輯知識解決現實危機的狂想，創造出的一個絕對理性主體的救世神話，即用科學主義的思想意識，緩解或轉化現實災難的創傷性時刻對主體帶來的折磨和痛苦。

關鍵詞：殺蟲隊隊員 《十日終焉》 靜止時間 無限流

《十日終焉》是山東作家殺蟲隊隊員2022年在番茄平臺連載的一本末日無限流小說，截止到2024年10月31日完結，有近百萬人評分，番茄平臺評分9.9，超過二十萬條書評a，有聲書播放10億次，入選網絡文學青春榜、2024年番茄小說年度巔峰榜，在浩如煙海的網絡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網絡文學中的現象級作品。甚至我在看另外一本小說《異獸迷城》，作者在第四章末尾提到“囚徒困境”時，該段的評論區卻被《十日終焉》占領。b《十日終焉》憑借懸疑燒腦的游戲、恢弘龐大的世界架構、嚴密完整的情節設計、緊張刺激的故事節奏、個性鮮明的人物角色、傳統文化的新國風等諸多要素，一躍成為無限流“頂流”。邵燕君教授認為：“這是一部數據庫寫作，也是一部寓言小說，或者應該說是基于數據庫寫作的寓言小說，還是一部（游戲）現實主義力作。”c《十日終焉》之所以能夠成為網民的一種集體記憶，必然與社會中的情感結構緊密勾連，作為人們情緒和欲望的集中表達，呈現當下社會的某種精神現象。

《十日終焉》是“游戲+網文”的敘事模式，小說表面上寫的是懸疑燒腦的各種游戲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到的人和事，但卻用游戲現實主義的方式寫出了日常生活的壓抑感和荒誕感，以及人們對這種狀態的抗拒。每一天的開始都是過去周而復始的開始，每一天的結束又是未來周而復始的開始，小說讓我們陷入一種危機的循環之感，宿命般地揭示了本雅明所說的“日常生活的危機”。每一天都是有出路的，但是又看不到未來，但因為相信有未來，又在每一天尋找出路。這就是《十日終焉》的末日情結：每一天是在創造新的開始，但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復。這打破了巴赫金所說的那種“成長體”和“命運體”的小說結構，以一種末日敘事揭示了暗藏于整齊規則的現實秩序背后，各種無序的力量混雜交織的潛在社會真實。

一、無限流與末日情結

無論《十日終焉》中的人們在終焉之地通關多少游戲，賭死多少生肖，依然會在第十日湮滅后，在現實中最痛苦最無法忍受的時刻醒來，一遍遍經歷世界末日，回到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在地震中失去愛人、被親人以十萬塊錢賣給屠夫成為鐵鏈女等令人恐懼和驚悚的人生時刻。這種主人公的行動只能在一個時間周期內積累，超過周期就要回到起點，周而復始的情節設定，通常被歸于“無限流”敘事。

無限流是由現代科學技術催生出的虛擬空間的游戲體驗而形成的一種類型設定。“無限流”這個概念之所以能夠在國內網絡文學中成為一個類型，最早來源于zhttty的《無限恐怖》（2008年）。其“閱讀的火爆帶動了大量模仿與跟風小說的問世，從而在2008～2011年形成了一個新的設定流派——無限流。”d《無限恐怖》中的主人公鄭吒穿梭到《生化危機》《侏羅紀公園》《封神榜》等不同虛擬空間升級變強，《無限恐怖》所代表的乃是一種打破小說故事空間壁壘的“無限”延展。《十日終焉》并非是空間層面的無限流小說，而是屬于時間循環類的無限流敘事。主人公被困在某一段時間里，一遍遍經歷某些事件，從生到死，從死到生，除非解開某個謎題或者完美闖關，末日危機才能被解決，否則主人公就無法離開這個循環，世界會遭遇各種毀滅性的事件。在這里，無限流敘事成為承載游戲經驗的文字媒介。一方面，玩游戲的重復性經驗形成了無限流小說中不斷穿梭在各個異世界或時間不斷循環的敘事模式；另一方面，“破解謎題或完美闖關”的游戲任務與“解決現實危機”這樣龐大的命題聯系在一起，游戲的虛擬空間為網絡文學提供了創造異世界的想象力環境。

但是，這樣的聯系是如何成立的？為什么創作者要使其小說人物以通關游戲或者破解難題的方式來解決危機？德國心理學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一個分析兒童游戲的案例，或許能帶來一些啟示。有一個1歲半的孩子平時十分乖巧聽話，但總是把他所能拿到的一切小東西都扔到房屋的角落里，床底下等等。孩子在扔時，常發出“哦……嗬”聲，這是德文單詞的“走開”（fort）。有一天，孩子把纏著線的木線軸扔進搖床里不見了，發出“哦……嗬”聲，當他把線軸從搖床里拉出來時，發出“噠”（出來了）的歡呼聲。弗洛伊德認為，這是一個完整的游戲，是消失和再現。e“消失”的游戲，是將玩具扔到床底看不見；“再現”的游戲，是使玩具重新出現。顯然，孩子的行為與社會文化對本能（滿足）的克制有關，他通過使自己沉浸在玩具消失和再現的游戲中，來補償自己因為母親離開而產生的焦慮不安。但母親的離開對孩子而言是不快樂的經驗，孩子為什么要把痛苦的經驗作為一種游戲來重復？同樣，《十日終焉》為什么要讓參與者反復回到地震造成現實崩塌的痛苦時刻呢？

弗洛伊德認為，“這個孩子把他的經驗變成一種游戲是出于另一個動機。他最初處在一種被動的境地——他被這種體驗所壓倒；但是，通過重復這個過程，盡管還是不快樂的，作為一個游戲，他卻扮演了一個主動的角色。”f把東西扔掉使其“走開”，與其說是滿足母親回來的想象性愿望，不如說是孩子在現實生活中被壓抑的沖動，以游戲的方式，形成對母親離開時刻的抵抗、防御。在這個過程中，游戲使孩子從體驗的被動性置換為游玩的主動性，孩子得以擁有“控制的本能”，即從一個孱弱無力被擺弄的位置轉換為可以操控游戲情境的主人。看似毫無意義的游戲行為也就擁有了精神病理學的內涵，“毫無意義”是在象征秩序層面而言的，但“毫無意義”的行為本身對有創傷性經驗的個體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換言之，只有在做“毫無意義”的事情時，沉浸在自己的癥狀行為中，實在界個體才感受到被消解的主體性的回歸。

在這個層面上，玩電子游戲和閱讀網絡小說乃是處于同樣的剩余性位置，是不可化約的創傷和痛苦在折磨象征主體時，實在界個體所不得不選擇的撤退性姿態。周志強教授認為網絡文學的“爽”（jouissance）指向的是“享樂沉溺”，即“固執地享受著每一次創傷的場景復現；也固執地接受象征性的歡樂之后，讓創傷一如既往地重復到來”g。這里有三個關鍵點：①創傷；②重復；③象征性快樂。創傷發生在人們經歷無法解釋的痛苦事件的時刻，人們往往試圖通過其他方式解決或轉化創傷時刻所帶來的焦慮和痛苦，但這種解決和轉化又是迂回和不徹底的，所以人們無意識地一遍遍重復這個過程，以獲得自我主體性的象征性快樂，沉溺在剩余快感中。但這里同樣有一個問題，創傷時刻的場景不是“復現”，而是隱喻或者換喻式地寓言性地呈現。正如孩子重復行為的內容看上去與創傷沒有什么關系，但卻在形式上與創傷時刻存在著某種勾連，即以密碼的方式在象征秩序中顯示自身。

這同樣也是時間循環類無限流的故事邏輯，其故事形式乃是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的一種“圣狀”（sinthom），是對創傷時刻的強制性重復。因為真正的創傷無法被象征秩序記錄，只能以寓言的形式呈現為文本的重復性延宕，這恰恰構成了無限流小說的敘事結構，即人們被困在解決某個難題或任務的時間循環中。很多作品都出現了這樣的循環結構，像《明日邊緣》《土撥鼠之日》《開端》《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傳說管理局》《十日終焉》等，每部作品所要解決的具體問題可能不一樣，但都采用了時間循環的情節設定，這里面既有游戲經驗的影響，明確任務后采取各種方式去解決；也有平行宇宙觀的影子，收束所有時間線來創造一個所有世界中的“不可能”；更重要的是，時間循環結構是對歷史進化論線性敘事的摒棄。

這根源于現代社會經濟體系特有的悖論，馬克思（Karl Marx）對資本主義在邏輯—歷史的限制有一個公式：“資本主義生產的真正限制是資本自身。”h在齊澤克看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不協調是內含在資本主義發展體系中的，“正是這一內在限制，這一‘內在矛盾’，驅使資本主義進行永恒的發展。資本主義的‘正常’狀態就是其自身生存條件的永恒革命化。”i簡言之，資本主義本身就是一個“危機生成—危機爆發—轉移危機”的歷史循環，絕對地變化也意味絕對地停滯，絕對的異質性轉化為絕對的同一性，人們被困在一段充滿了變化但是歷史仿佛靜止的永恒“當下”，正如《十日終焉》中人們被困在一段痛苦的時間中無限循環的詭異文本。在這個意義上，無限流中對創傷事件的強制重復的循環結構，本質上是資本主義構成性短缺的表征。

從這個角度而言，末日敘事的構成方式，是對歷史痛苦經驗的瘋狂想象形成的極端形式，現實中無法解決的矛盾危機作為一個個創傷性時刻，以幽靈的形式游蕩在末日危機的小說中，正如馬克·費舍（Mark Fisher）所說：“想象世界末日比想象資本主義末日更容易。”j末日危機是“歷史終結論”面對現實危機所采取的撤退性姿態，既然無法解決現實的矛盾，那便讓整個世界毀滅，通過拯救末日危機的英雄想象及帶來的爽感，來轉化現實矛盾所帶來的痛苦狀態。由此，無限流結構真正關鍵的地方在于其背后蘊涵的創傷事件和文化想象，以及解決問題的方式和形式，這同樣也是打開《十日終焉》重復性敘事結構的鑰匙。

二、《十日終焉》中的“創傷性時刻”

《十日終焉》中處處是對“創傷性時刻”的強制重復，這主要體現在三個層面：一是現實被突如其來的地震和裂縫打碎的末日危機的時刻；二是參與者集齊三千六百個道，卻被集體清洗記憶的時刻；三是人們反復遭遇痛苦事件的時刻。

第一，參與者反復回到的兩天“現實”，是他們人生極為悲慘和灰暗的瞬間，突如其來的地震如同降臨在所有人身上的創傷性事件，將大家帶到終焉之地。但問題在于，什么樣的地震能夠波及到全國各地，使眾人突然從一個生活狀態被迫到另一個空間和另外一種狀態呢？在這里，入侵現實的地震是對現實災難和痛苦寓言的呈現。人們在終焉之地的任務有兩個，一個是天龍和青龍設置的“集齊三千六百道，就能逃出去”的任務，這是人們想要離開封閉房間、結束隔離的最直接的愿望；另一個則是完成女媧游戲成為神，女媧在傳說中的能力是“造人”，這隱喻只有像神一樣重新再造人類的身體，才能解決人們面臨的危機。

第二，參與者反復回到現實，卻永遠無法真正逃離“終焉之地”，小說中的“現實”空間只是天龍利用“入夢”和“巧物”的回響編織的夢境。“逃離”是天龍和青龍編織的謊言，這是對即便結束隔離也無法解決現實中真正問題的寓言呈現，但“逃離”這種壓抑的痛苦的生活卻是每個人內心最真實的心愿。在《十日終焉》中，天龍和青龍借助“逃離”的謊言，建構出一整套“生肖—參與者”博弈游戲的社會秩序和“天—地—人—原住民/螻蟻”等級森嚴的社會體系。現實世界和終焉世界由此被辯證性地顛倒了過來，看似是真實的現實世界卻是由幻象的夢境編織而成，看似是虛擬的游戲空間的終焉世界卻是整個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和現代人生存境遇的寓言。這種顛倒一方面體現了對“缸中之腦”與“洞穴隱喻”的再思考，如果我們所處的現實只是一場大型的真人秀，是一場夢境，那我們該如何從清醒的夢中醒來？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對真正創傷事件所建立起來的幻象防御機制，將現實中所發生的災難想象為一場噩夢。但是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在創傷性神經癥中，夢的生活就有這種特性：它不斷地把病人帶回到他遭受災難時的情境中去，由此在重新經受驚恐之后，他又驚醒過來。這個事實所引起的驚嚇比實際應受的驚嚇少。”k這不正是《十日終焉》的心理學故事嗎？恰恰是在夢中，被秩序井然的象征規則壓抑的真實痛苦和境遇才得以浮出水面，但也正是因為創傷所帶來的痛苦，人們才得以從夢中醒來。

第三，參與者在終焉之地的回響（特殊能力）乃是由人們在現實中遭遇困難卻無力解決時的執念所化。回響既是保存記憶的前提，也是貯存痛苦的方式，反復被毆打的人只有再次被反復毆打才能覺醒回響“硬化”，害怕黑暗的人需要陷入無邊的黑暗才能覺醒回響“爆閃”。一方面，回響就像是感染到參與者身上的病毒，與“回響”的遭遇本身就是一個創傷性事件；另一方面，回響是一個人在最痛苦最絕望的創傷時刻所獲得的力量，越是絕望，越是瘋癲，回響越是強大。回響是內置于每個人內心的癥狀，受死亡驅力而非快樂原則的控制，它以執念的方式固著在人身上，讓人以活死人的狀態“不死不滅”。

一方面，《十日終焉》中的人們仿佛永遠陷入到重復這三個創傷時刻的“靜止時間”中，無法逃離“當下”和無法擺脫痛苦的絕望感，支配著《十日終焉》的每個人。“靜止時間”是一個相對概念，是指在某段時間內的狀態相對于某個參照物沒有發生改變。我們不能忽略的是，《十日終焉》對時間和歷史的區分，這里的“靜止時間”，不是物理學上被精確計算的時間，而是人能夠感知和記憶的時間，如果記憶消失，則意味著徹底的死亡。在個人感知中，“靜止時間”意味著停滯在某個階段；在整個社會中，“靜止時間”指的是歷史的中止或終結。終焉之地血腥殘酷，連天空都被人的血沫染成了紅色，遍布殺戮、絕望和欺騙，這樣一個簡直是末日的地方，卻有很多人不想逃離，為什么？《十日終焉》所真正呈現的，與其說是人們想要逃離現實，不如說恰恰是因為他們在現實中走投無路，難以面對恐怖壓抑絕望的現實，不愿面對被病毒摧毀的現實世界，所以才逃到終焉之地。但在終焉之地，人們又隨時面臨游戲和死亡的生存危機。《十日終焉》把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災難事件的例外狀態，變成了小說中的人身上不斷重復上演的常態。

另一方面，《十日終焉》揭示出“逃離”的不可能性，即“創傷性時刻”無限循環，沒有終結。除了道城之外，奉行軍國主義政策的渦城，堅持宗教主義的玉城，早已在天龍和青龍編織的“逃離”謊言下淪陷。道城中的人各自為營，在尋找出路的過程中，總是陷入保存記憶的焦慮和無法知曉真實歷史的痛苦中。每一天的開始都是過去周而復始的開始，每一天的結束又是未來周而復始的開始，末日即是當下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即是末日的循環。所以，《十日終焉》與其他“逃殺游戲”作品不同的是，它不是一本通過無限循環完成任務或做完游戲就能逃離的小說，而是展現了無論通關多少次游戲都無法逃離終焉之地的沉痛之書。

正是這種無法終結歷史、無法逃離當下的絕望構成了眾多末日文和無限流小說的快感內核，一方面是對于“永恒”資本主義體系的抵抗，既然資本主義體系無法毀滅，那就讓世界毀滅的末日想象；但另一方面這種抵抗必然是消極的，它所呈現出的乃是想象資本主義社會的終結的“不可能性”。但是，正是因為當下時代“終結”的“不可能性”，人們才一遍遍在末日循環中，感受實現“不可能”所帶來的剩余快感。正如詹姆遜所說：“自此之后惟一可想象的根本變化將在于使變化本身終止，但這里的二律背反確實會導致思想的停滯或僵化，因為除非取消這個系統，否則不能思考另一個系統的情況，最終會懷疑烏托邦想象本身。”l《十日終焉》以一種游戲現實主義的方式，寓言性地寫出了“末日循環”的二律背反，歷史終結論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面，“當下”的歷史無法終結。

“靜止時間”和“無限循環”構成了主觀歷史和真實歷史的視差關系。

三、救世神話與歷史唯物主義

《十日終焉》中的參與者來到終焉之地，有兩個任務：一個是通過玩各種游戲集齊三千六百個道，然后出去；另一個是完成主人布置的“女媧游戲”。第一個任務“逃離”，只是天龍和青龍制造的謊言，一旦有人集齊道，就會面臨集體記憶的大清洗。殺死天龍和青龍只會直接摧毀終焉之地，進入到虛空中。所以唯一能夠離開終焉之地回到現實的方法就剩下完成“女媧游戲”。

從創作動機而言，《十日終焉》即是用科學主義的思想意識，解決末日危機的救世神話，通過解決末日危機來緩解或轉化現實中創傷性時刻對主體帶來的折磨和痛苦。與其他懸疑腦洞和“逃殺游戲”作品不同，《十日終焉》不是簡單的闖關游戲，而是呈現出一種用知識打開游戲，用游戲打開故事的書寫方式。其世界設定和情節設定并非以描述的方式，而是以隱喻的情節層層鋪墊推進展開的。比如整個終焉之地來源于女媧游戲，作者將這個真相和無限猴子定理聯系到一起，并將其變成了人蛇的問答游戲，讓參與者去解答。主人公齊夏對終焉世界的了解主要是通過玩十二生肖的游戲，在游戲的過程中，認識其他參與者和生肖，了解終焉世界的社會體系，知曉現實世界的幻象，通過游戲推理出整個世界的真相。《十日終焉》體現出人們對情節之謎的迫切解決，以及對找出最后結果和結局的執著，這是“某種具有近乎神學意味的資產階級總體思維對確定性的渴望在美學上的對應之物。”m

齊夏的身份是一個詐騙犯，看似是一個普通人，但卻是人之不可能性的集合，是一個擁有超強邏輯和豐富知識的絕對理性主體，在與其他人的博弈中，戰無不勝，從而帶領終焉之地的參與者，重新創生出一個沒有地震災難和嚴酷逃殺游戲的“現實”。一方面，主人公齊夏在小說中是一個智商超群、面對游戲無往不利、總是能找到游戲勝利方法的邏輯推理大師和滿分玩家；另一方面，齊夏是一個能夠操控人心和行為的布局高手，無論這個人在想什么，是什么性格，是否和他是同一陣營，其行為都在齊夏的掌控之中。就連肖冉這樣一個只依附于利益和權勢的個體，所做的行為也受到齊夏的安排。之所以說“絕對理性”，是因為齊夏甚至連瘋癲都能控制住，讓自己既擁有超人的能力，又不至于完全失去人性。《十日終焉》辯證性地揭示出，絕對的理性也意味著絕對的瘋癲，絕對的理性才能讓顛覆成為可能。

從解決危機的具體方式而言，《十日終焉》呈現出一種區別于其他“寫體系”和“寫類型”的小說截然不同的面貌，蘊含著一種打破“末日循環”的烏托邦沖動，即一種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意義上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反抗路徑。在《歷史哲學論綱》中，本雅明曾這樣描述歷史唯物主義：有一則故事講一個機械裝置。這機械裝置制作得十分精巧，它能和人對弈，且棋藝高超，對手走一步，它就應對一步。對弈時，棋盤放在一張大桌子上，棋盤一端坐著一個身著土耳其服裝，口叼水煙壺的木偶，一組鏡子讓人產生幻覺，誤以為桌子每一面都是透明的。實際上，一個駝背侏儒藏在里面。這侏儒精通棋藝，用線牽動木偶的手，指揮它走棋。不妨想象有一個與此類似的哲學裝置，那木偶就叫“歷史唯物主義”，它將戰無不勝。n

齊夏倒過來念，即是“下棋”。主人公齊夏不正是那個藏在游戲機里的“駝背侏儒”，是有外力相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理念化身嗎？“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在于，它阻止、固定歷史運動的能力，以及從歷史整體中分隔細節的能力。”o一方面，打破末日循環靠的是《十日終焉》中的每一個人；另一方面，齊夏乃是切入歷史連續體的中止點，本雅明所說的中止辯證法（suspended dialectics）在《十日終焉》不停回蕩：“現在不是某種過渡，現在意味著時間的停頓和靜止。”p過去早已被囊括在齊夏的潛意識和一個個意象中，隨著齊夏逐漸找回記憶，天龍和青龍的騙局被識破，現在的齊夏回溯性地重獲過去，歷史的真相在思維的阻滯中顯現，齊夏發現早已經殺死過天龍，但是天龍也離析了所有人，除了齊夏和白虎，其他人都歸于湮滅。在《十日終焉》中直接地殺死天龍并不能帶大家逃離。齊夏作為一個歷史的單子，過去和未來在這里交匯，現在的齊夏與來自過去的白羊和來自未來的齊夏，以記憶、意象、暗示的方式協同作戰，使得“線性‘時間流’延緩、停止、‘凝結’了，因為在里面出現了與過去的直接回響。”q在這樣的停頓中，歷史和未來相遇，歷史包含著革命性行動的未來，借助于不斷的重復，它能夠回溯性地重獲過去，走向未來。齊夏重復了上一次革命的進程，讓反叛者上車、解放螻蟻、喚醒原住民，殺死天級，但不一樣的是，齊夏并沒有直接殺死天龍，而是欺騙天龍打造一個不需要神的新世界，把天龍永久地困在了齊夏自己的夢境血肉之城中，給予天龍一場“永恒”的失敗。從“余念安”到“余念難安”，齊夏從現在躍向過去，從過去躍向未來，正是因為他不能也不想放棄終焉之地的其他人，他才經歷永恒成為神，重新回到終焉，最后欺騙天龍，解放所有人。在這一刻，過去所有失敗的努力浮出歷史的水面，所有的執念化為勝利的信念，將末日循環變成了末日審判。

正是在這個方面，《十日終焉》既不滿足于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的歷史主義敘事，也不滿足于尋找人生意義的存在主義敘事，不局限于正與反、善與惡、人與神、自由與權力的二元對立，而是試圖總體性地把握真實的歷史和現實中的矛盾悖論。像石頭巨怪的《怪談直播間！》也是通過解謎和通關游戲來解決世界末日危機，但《怪談直播間！》所要解決的反派是導演，只要解決了導演，末日危機能夠得以解決。從這個角度而言，《十日終焉》與《怪談直播間！》二者的區別，正如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主義的區別，歷史唯物主義是面向未來的革命，而歷史主義是面向過去的革命。這背后蘊含著兩種看似手段相同但是目的截然不同的革命范式。即齊澤克所說的，本雅明是創化論的唯物主義（creationist materialism），斯大林主義是進化論的唯心主義（evolutionary idealism）。r對斯大林主義和歷史主義而言，革命是從舊過程到達新過程的歷史進化的方式，“未來”是歷史必然到達的目標。但是對本雅明和歷史唯物主義而言，革命是打斷歷史進化論的“中止”時刻，無數次抗爭失敗的努力是歷史敘事中的無意義蹤跡，“未來”就是從無數個過去失敗了的努力虎躍（tiger-leap）回返，即“革命實現了‘虎躍’，這并不是因為它在過去尋找到了一種支撐，而是因為革命是回到過去來實現其未來——革命已經孕育在對未來的開放維度中。”s

總而言之，《十日終焉》是一本以歷史唯物主義的反抗方式來進行抗爭的小說。主人公齊夏乃是以一種面向未來的烏托邦的方式，向永恒虛無的時空、極為復雜的矛盾、自己主觀的幻象和蒙昧的意識形態發起一次又一次的沖鋒和挑戰，即便不斷遭遇失敗，再次被虛假的幻象所圍困，也依然堅守“帶所有人離開”的承諾，于絕望之時，爆發出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努斯精神。《十日終焉》展現出一種徹底的否定性和對矛盾的堅持，就像彌賽亞時刻從歷史的窄門短暫的進來，又長久地離去一樣。齊夏完成了對其他人的承諾，便從歷史退場，將生活留給了其他人。而他將不斷地和天龍戰斗，和所有壓迫的權力體系廝殺到底。

注釋：

a數據來源于番茄小說App，2025年1月10日。

b評論來源于番茄小說App，網友“王德發41319”在澎湃的《異獸迷城》第四章最后一段評論到：“焉癮犯了”，網友“回鄉種田”評論：“還好我看完了十日終焉”，網友“暗夜之光員工”評論：“羨慕羊哥，學習羊哥，成為羊哥”等。

c邵燕君：《網絡一代的“游戲現實主義”力作——簡評〈十日終焉〉》，來源于微信公眾號《媒后臺》，2024年4月19日。https：//mp.weixin.qq.com/s/_0R_iP5CYdbPC3tZ3clT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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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元’的觀念辨析與當代文藝中的‘元’問題研究”（2022SKY03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