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百年中國朗誦詩的歷史演變進程中,詩人與詩評家對“何謂朗誦詩”這一重要議題展開了持久而深入的論辯,力圖辨清“朗誦詩”與“非朗誦詩”的文體差異,識別“朗誦詩”的詩體特質,營造有利于“朗誦詩”成長的輿論氛圍。重審中國朗誦詩詩體理念的遞嬗,可以讓人們更好地勘察與思忖中國朗誦詩的來路、進路與新路。
關鍵詞:百年中國 朗誦詩 詩體特質 理念遞嬗
“五四”以降中國朗誦詩走過了百年的風雨歷程,為中國新詩的有聲傳播提供了豐富的文本資源。20世紀中國朗誦詩在時代風云際會與流轉中,適時感應時代的召喚,以獨特的聲音景觀激發詩歌的生命活力。朗誦詩作為“一種聽的詩”與“新詩中的新詩”a,在成長過程中既要確立獨特文體的樣式,不斷提高朗誦文本的識別度,又要調整與優化可聽化詩歌文本的功能與價值,讓朗誦詩永葆充足的生命元氣,為此當代朗誦詩追隨者與詩評家就“何謂朗誦詩”這一重要詩學問題展開了持久深入的論辯,在凝聚共識的同時也碰撞出新的創見與思想火花。本文擬在史料爬梳剔抉的基礎上重審百年中國朗誦詩詩體理念的嬗遞。
一、“新詩中的新詩”:戰時文化語境下“朗誦詩”詩體的理想范式建構
在20世紀30年代,隨著詩朗誦運動的興起,人們對朗誦詩的需求逐漸增加,于是關于“朗誦詩”詩體特質問題引發了長久而熱烈的討論。王冰洋認為“朗誦詩是抗戰中詩壇上新興的一種詩體”,受抗戰詩歌為廣大勞苦群眾服務的影響與制約,“形成了一些得之則是朗誦詩,失之則不能成為朗誦詩的特征”,具體表現為:一是內容方面原則上“必須絕對用具體結構有情節的故事為素材”b;二是表現技巧方面要求詩歌綜合運用詩與小說的表現手法,以一種獨特的“形態史詩”來鋪敘故事,同時融入民歌小調或民間演唱物的表現技法,滿足大眾的審美需求;三是形式方面,語言上要盡量使用經過“提煉洗濯融化”的群眾所通用的活態語言,音律節奏上要批判吸收歌謠小調與評唱鼓書的音響結構。四是篇幅方面,朗誦詩的篇幅長短要適中。總之,“可誦性”是朗誦詩的生命之根,是朗誦詩成為一種特殊體裁的標識。
事實上,抗戰時期文藝的宣傳鼓動效果反向規約著人們對朗誦詩特質的識別與指認。柯仲平認為朗誦詩應具備以下三個條件:“1.內容是真實的,最能感動大眾,有高度教育意義的;2.使用的語言是大眾化的——一面容易使大眾接受,一面卻又能提高大眾化的言語;3.富于律動的組織”c。隹禾則提出在1938年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朗誦詩還應具有“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的力量:短、緊,活躍像一個大鼓,一顆炸彈,一個春雷”d。在詩為抗日救亡運動服務的時代文化語境中,李廣田眼中的朗誦詩有三重面相:一是詩歌融入了屬于“大多數人”(集體而非個人)的強烈的愛與憎;二是詩歌含納“政治的感情”“思想化的感情”或“感情化的政治思想”;三是“用簡單明快而有強力的語言”e。陳紀瀅進一步闡發了朗誦詩的認定要求:“1.質的方面是富有戰斗性的,是現實的,是前進的,不是頹廢的;2.文字必須通俗化;3.一定要有韻;4.要附帶表情和動作;5.一定要背過;6.朗誦的人應該選擇”,應該說前四個要求是針對朗誦詩的,而后兩個要求是針對朗誦者而言的,所以“這不完全是理論問題,而是實踐上的問題”f。當然,也有一些論者用形象的語言描述朗誦詩,認為“今后的朗讀詩,應當是直線條的,粗線條洪鐘一般的,響亮的詩歌”,這是從詩歌朗誦聲音效果和情緒特征維度來考察朗誦詩的性質,它“不是‘毛毛雨’,更不是‘漁光曲’”,“而成為‘保衛馬德里’和‘義勇軍進行曲’”,唯有形成“強有力的”朗誦效果的詩方為尚好的朗誦詩g。概言之,在崇尚力的美學效果的驅動之下,感人的內容,明快而有力的“口語化”語言,富于律動的節奏和簡短緊湊的詩句,強烈而分明的集體化與政治化的思想情感,是現代新詩成為朗誦詩的鮮明質素、底色與本體。
抗戰文藝旨在揭露日軍的罪行和鼓舞全民抗戰,“詩,從文房中的詩帖,變成群眾大會的詩傳單,由文士的唱和變成槍彈”h,朗誦詩的傳播空間和價值功能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因此,韓北屏就認為“朗誦詩的內容,從最基本的原則當然是通俗化,大眾化”,至于朗誦詩的形式“除去太深奧的太洋化的形式之外,它的形式都可以試驗”,詩句的“口語化”,“不必拘泥于押韻”,“句子不必太短或太長”i。值得注意的是,包括韓北屏在內的很多詩論家都從詩歌的語言形式維度入手識別“朗誦詩”文體,不管是呂驥強調“口語化”和“土話化”,還是朱藍說朗誦詩“必須是一首通俗化的詩”j,以及常任俠提及的:“關于朗誦的詩,一般都以為要通俗化,大眾化,口語化,是當然的,但切忌是標語化”k,都在反復申說語言的通俗之于朗誦詩詩性生成的重要意義。
關于朗誦詩詩體認定最具代表的是朱自清,他雖然沒有給朗誦詩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是對朗誦詩的性質做過經典概述:“朗誦詩是群眾的詩,是集體的詩”,因此語言上要“沉著痛快”,“充滿辣味和火氣”l,詩行上要簡短停頓多,朗誦詩要嚴肅,要特別注重詩歌的政教作用,只有這樣朗誦詩的獨立地位才能逐漸確立起來。列車在《詩的朗誦》一文里亦指出朗誦詩語言要“土語寫”,詩行上“分節分段”便于朗誦,有韻腳“唱來才順口,而容易記住”,而且要“創造民族的形式”,認為“我們絕不能把朗誦詩當做新詩中的一門,它是新詩的主體”m。和朱自清看法不太一致的是,列車更傾向于將新詩的可誦化視為新詩發展的一種必然的趨勢,朗誦詩與新詩是同質同向發展的,朗誦詩之于新詩的獨立性并不成立。
如果說上述的詩論家主要從理論的層面討論朗誦詩與新詩的區隔,那么以高蘭為代表的詩人則從實踐出發切入這一話題。高蘭說:“詩原本是朗誦的”,“‘朗誦的詩’之被提出,便是給予這種時代的要求,歷史演進自然的趨勢”,是“為造成一種運動不得不采取的方式”,“同時也并沒有固定的分什么是‘朗誦詩’,什么是‘非朗誦詩’”n,“朗誦詩”有三個基本特征:一是文字通俗化;二是要有韻律;三是熱烈與現實的情感。這顯然是在回望來路,直視今路,展望新路過程中形成的一種比較客觀公允的辯證眼光審視“朗誦詩”的本質。雖說一些觀點與他人不謀而合,但強調朗誦詩應具有感染力的“火熱炙熱的情感”,以及“與大眾有血肉關系的現實的情感”,情感的豐沛性與現實性成為朗誦詩的一大特征,這樣就能把“非朗誦詩”——那些寫在紙上的歌詠自己私人瑣事和風花雪月的鴛鴦蝴蝶的詩,與真正的朗誦詩區分開來。
如果說朱自清、柯仲平、李廣田、高蘭等是正向建構朗誦詩本體,那么梁宗岱、沈從文和李華飛等則從反向審思朗誦詩命名的合法性。梁宗岱在《談“朗誦詩”》一文曾強烈質疑“朗誦詩”命名的合法性,他說“什么是‘朗誦詩’呢?有些人——大概是首創者罷——以為這是一種新發明的詩體;后來又有人出來更正,以為我國古已有之;更有人主張‘凡詩皆可以朗誦’的”,“既然‘古已有之’,既然‘凡詩皆可以朗誦’,為什么‘朗誦’可以成為一種有特殊作用的特殊詩體底標題呢?如果‘朗誦’是它和一般詩共通的德性,而‘大眾化’才是它的本質上的特征,為什么不稱為‘大眾詩’而稱為‘朗誦詩’呢?”o。在梁宗岱看來,因為人們很難給“朗誦詩”一個明晰合理的解釋,所以它不過是一個“時髦的名詞”,根本經不起“最短促的時間底沖洗”。隨著20世紀30年代詩朗誦運動不斷勃興,梁宗岱對“朗誦詩”命名的探問,其實就是對“朗誦詩”作為一種特殊詩體的合法性審查。的確是如此,凡是新詩都可以朗誦,“朗誦的詩”和“朗誦詩”的邊界顯得模糊不清,“朗誦詩”的文體特質難以彰顯。所以梁氏認為“朗誦”是“一種抒情的,興奮的,激動的讀法”,是“近似說話卻又比說話高亢的”讀法,因而“接近語言底自然”,“是一切可朗誦的詩的條件”,而“節奏整齊,音韻鏗鏘”的詩應該視為“吟誦詩”p。“朗誦詩”本質上的特征應該是接近于散文的自然語言與節奏。與梁宗岱一樣,沈從文也說:“‘朗誦詩’,這個名詞就令人懷疑”,因為“誦無定義,于是每個文學期刊都有‘朗誦詩”,“事無可疑,熱鬧轉增加迷惑,使關心它的人不免迷惑”,“數年來雖創造了‘朗誦詩’這個名稱,產生了無數朗誦詩作家,還不曾發現有什么人的詩,在標題下必需標明‘朗誦詩’,更不見標明‘朗誦詩’的作品,在朗誦上獲得多少成功的事實”q。在沈從文看來,一些標明了“朗誦詩”的作品因在詩形、節奏與韻律方面“極端自由”,因此根本“無從朗誦”,而有些未標明“朗誦詩”的詩歌(如“新月派”詩)卻“便于誦讀”,所以標明與不標明“朗誦詩”并不是朗誦詩基本屬性的標識。他說:“如今的朗誦詩,使用的都是些報章記事常用的句子”,“隨隨便便那么寫成,拿去什么大會場上朗誦”,“是無從激動人的情緒,興奮不了聽眾的神經的”r。這也就意味著朗誦詩不是簡單的命名而已,而是要在實踐中加以實證的。
同樣,李華飛對抗戰時期文壇出現的“朗誦詩”這個新名詞表示質疑,他無法找到有效區分“什么是朗誦詩?”和“什么不是朗誦詩”的具體答案,因為“詩根本不是拿來看的,哪一種詩不能朗誦呢?”,“朗誦這是詩歌中的一個本能條件”s。他認為我們要克服一種淺薄的錯誤——只要在詩歌題目加上“新穎”的“朗誦”兩字就是“朗誦詩”。所謂“加強煽動的力量,富有戰斗性和現實性的,在文學和造辭更注重通俗的,采用方言與流行語,在音調上一定要求鏗鏘,考究音律”等,并不是“朗誦詩”的必要條件,而是“走在救亡途徑的一切詩歌所必然不可缺乏的主要構成的素質”,他也強調呂驥所說的“通俗”“土話化”“大眾化”不是“朗誦詩的部分創作方法,而應該是整個詩歌范圍內的創作的總的原則問題”t。真正的“朗誦詩”不是在紙面上印上“朗誦詩”,而是詩人要和大眾的生活打成一片,才能對群眾的生活、語言、需要等了然于心,才能創作屬于群眾的朗誦作品,收獲朗誦的實效。在李華飛看來,與其從理論層面辯論“何謂朗誦詩”,不如在朗誦運動實踐的效果中去確認朗誦詩。持類似的觀點的還有陳紀瑩,他說:“‘朗誦詩’并不是新創的,也不是中國僅有的。這名詞也不必強加上一個界說。凡寫在紙上而不能朗誦的詩絕不能稱為詩,否則,至少算失了它的效用;凡是寫在紙上的詩就可以朗誦,否則,至少文字和意義上有缺陷。不過我以為要特別標明‘朗誦詩’的意義是這詩比較一般的詩容易朗誦,可以朗誦,或者有朗誦的必要”u。應該說,他的觀點算是比較客觀公允的,現代新詩中的一些詩歌之所以被命名為“朗誦詩”是因為它們“容易朗誦,可以朗誦,或者有朗誦的必要”,這是從可誦性的維度比較分析“朗誦詩”與“非朗誦詩”的區別,新詩皆可朗誦,只是“朗誦詩”更易朗誦而已。
劉丹在《關于詩歌朗誦運動的幾點意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關于朗誦詩的問題,我們以為從大體上說起來,凡是詩歌都可以朗誦的,所不同者,只有大眾能夠接受的度的深淺而已,那末,現在既有人提出朗誦詩這一問題,無疑地,這必須是詩歌創作上的一種新的形式,而這種新的形式又必須具有他特殊的內容與風格,即是說他必須具有朗誦詩的不同之點。
我們常常見著許多詩并不適合朗誦而作者偏要加上“朗誦詩”等字樣,反之有許多富于朗誦性的詩,卻沒有加上這些注解,這都是詩作者不明朗誦詩的緣因v。
劉氏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一是朗誦詩和非朗誦詩是有區別的,朗誦詩具有自身鮮明的特性,尤其是詩歌形式創新方面要求更高;二是并非標上“朗誦詩”都是朗誦詩,反之亦然;三是“富于朗誦性”是朗誦詩的內在潛質和必備的條件,但何謂“朗誦性”依然是言人言殊的話題。
綜上所述,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詩歌朗誦活動逐漸活躍起來,那些適宜朗誦的詩歌被朗誦愛好者正式公開實驗,專供朗誦的朗誦詩也逐漸增多,人們對“何謂朗誦詩”的論辯亦隨之興盛起來,大部分詩論家認為朗誦詩是一種獨立的新興的詩歌藝術樣式,大眾化、口語化、土語化的沉著痛快且鏗鏘有力的語言,強烈熱切的政治化集體性的情感,富有韻律的節奏,簡短有力的詩行,明朗高亢的基調等等是朗誦詩有別于一般新詩的重要表征。另一些詩論家則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朗誦詩并不是一種獨立的詩體,凡詩皆可朗誦,朗誦詩所謂“本質”也是一般詩歌所應具備的基本質素或共同遵守的原則。“朗誦詩”只不過是一個“時髦的名詞”,有人喜歡加上這個“新穎”名詞提高“朗誦詩”的聲譽。因此,只有在朗誦運動中去試驗與檢驗才能更好地識別朗誦詩的“真面目”。在戰爭文化語境里,詩歌肩負著團結人民、打擊敵人的宣傳鼓動與革命戰斗的時代重托,深刻地影響了這一時期朗誦詩個性的塑造與整體面貌的生成,作為文藝的輕騎兵和新詩大眾化潮流中的驍將,人們寄予朗誦詩太多殷切的厚望,希望她能以全新的姿態與風貌亮相于詩壇,為有聲中國建設開辟一條特色發展之路。然則隨著現代新詩朗誦運動的展開,人們對“何謂朗誦詩”的討論也不斷深入,朗誦詩與非朗誦詩的版圖與邊界,以及朗誦詩存在的獨立價值也引發質疑與爭論,為一度受熱捧的“朗誦詩”冷卻降溫,以更多樣化的理性之光照亮朗誦詩發展的前行之路。
二、“新時代的新品種”:革命與大眾文化語境中“朗誦詩”詩體蛻變新生
抗日戰爭爆發后,朗誦運動走上勃興之路。抗戰勝利前后,朗誦詩成為反抗國民黨統治、美帝壓迫和爭取民主自由的藝術武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代文化主題由戰爭轉向和平,朗誦詩的發展語境發生了重大變化,時代賦予朗誦詩新的意義與價值期待,人們對“何謂朗誦詩”認識也發生了偏移與轉向。臧克家說:“在群眾大會上朗誦詩,第一件應該注意的事情,是詩的題材和主題是否和群眾的生活、思想、要求、希望相符合”,“必須具備以下這樣一些條件:政治性強,思想內容群眾化,調子雄壯,語言比較通俗”w。這里,臧克家特別提及“在群眾大會上朗誦詩”,即朗誦的空間由私人空間轉向公共空間,因而詩歌要拋棄淺吟低唱重視雄壯的調子,這和上文所論及的朗誦詩“音調上一定要求鏗鏘”的觀點相一致。他還在另一篇文章《聽詩紀感》中說“政治性強、時代精神充沛,而表現形式比較奔放,語言比較口語化”的朗誦詩最受歡迎,這類標明了“朗誦詩”的作品追求“通俗化”,但他反對“只顧群眾聽懂,不管藝術高低,去降格以求。這樣會失卻詩的個人特點,弄得大家一律”x。在他看來一味追求“通俗化”可能對詩歌藝術造成降維損傷,這顯然是對朗誦詩“通俗化”本質的一種冷靜的反思。如果說臧克家從思想、語言和基調維度判斷朗誦詩的認定條件,那么徐遲則認為朗誦詩是對具有先進思想和真實生活形象的“二度創造”:“朗誦詩是訴諸聽覺”,“是詩的再一次創造,再一次燃燒”,“有先進思想感情的詩適宜朗誦的”,“在偉大的優美的詩篇中,一定充滿了生活中的形象,強烈地散發出生活的真實感覺”y。徐遲未給朗誦詩下定義,但指出了朗誦詩在思想感情方面要與時代同頻共振。聞山說:“過去其實并沒有今天這種涵義的詩朗誦或朗誦詩。這是新時代的新品種,‘新詩中的新詩’”,馬雅可夫斯基“為了戰斗——朗誦的要求,而創造了新的形式、新的韻律”z,這種新的形式和新的韻律就是當代朗誦詩的理想范本。事實上,20世紀30年代以來,馬雅可夫斯基詩歌形式就受到讀者的追捧,有讀者提出了“大眾朗誦詩是否必須采用馬雅可夫斯基及田間的簡短有力的詩的形式等問題”,編輯部認為“應當從他的斗爭的內容出發,不然只學到他的形式,那是最無聊的模仿”,從這前后對比,可以發現不同時代的人們從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作中汲取“朗誦詩”創作所需的資源,使朗誦詩成為“新時代的新品種”。在經過了近30年的討論之后,1964年朱風之試圖對“朗誦詩”下定義:“朗誦詩,顧名思義,是指能夠朗誦的詩。作為詩歌,也和其他的一切文藝形式一樣,首先必須具有革命的思想內容;朗誦詩是直接給廣大工農兵群眾聽的,更應該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強烈的革命精神。作為朗誦的詩歌,則還須要具備適宜朗誦的形式”。這個定義依然不夠嚴謹,其未能解答“凡詩皆可以朗誦”的質疑。至于革命的思想內容、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強烈的革命精神是對特定的聽眾而言的,“適宜朗誦的形式”也是太為空泛。所以即便經歷了如此漫長的理論爭辯和實踐總結,人們對朗誦詩的“本質”依然聚訟不已。只是在和平年代讀者對朗誦詩有不同的期待:“我希望:詩人們多多創作這樣的朗誦詩,直接歌頌我們現實生活、表彰新人新事的詩,心懷廣闊、氣勢磅礴的詩,朗朗上口、語言通俗、戰斗性鼓舞性強的詩”。歌頌的基調,磅礴的氣勢,通俗的語言,戰斗的力量等成為十七年時期讀者對朗誦詩的藝術期待。直至20世紀80年代,“朗朗上口”依然成為朗誦詩的黃金法則之一:“詩,分能朗誦的和不好朗誦的,但究以能上口為好。真正好的詩,都是可以朗誦的”。這里,“能朗誦的”即是“朗誦詩”,要“能上口為好”,但“能上口”是一個籠統的提法,而且“真正好的詩,都是可以朗誦的”,又模糊了“朗誦詩”與“非朗誦詩”的界限。
事實上,關于“何謂朗誦詩”的論辯不僅散見各類報刊雜志,也在許多朗誦詩選的序跋中可以發現相關“蹤跡”。比如雷抒雁編選的《朗誦詩》序言中寫道:“關于朗誦詩的創作,我想,除了巨幅的專為朗誦演員所寫的作品之外,一般的抒情詩只要真實親切、生動自然、明白清晰,就可以收到較好的朗誦效果”。因此,編者反對朗誦詩創作過程中的兩種錯覺:“一是認為朗誦詩鼓動,所以干巴巴的堆砌了許多概念、許多口號”;“二是認為朗誦就是夸張,所以常常不注意感情的委婉與真實,吶喊呼號的居多,訴說、傾談的太少”。由論者的正反論述可知,論者推崇朗誦詩“真實親切”與“生動自然”的特性,這是對抗戰以來人們把宣傳鼓動作為朗誦詩本質,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問題的反思與糾偏。又如吳開晉等編選的《中國朗誦詩精選》提出“朗誦詩從詩的本體上看,不應該和閱讀的詩有什么差別,它也是應該具有詩情、形象和哲理的三者統一”,“但是和閱讀的詩相比,因為它主要訴諸于人們的聽覺,所以也應該有自己的特點”,“具體的說,不外是,第一,文字要通俗化,口語化,首先要讓人能聽懂。否則,不論是內容多好,人們是難以接受的。當然,也不能因為追求通俗化和口語化,弄成日常的生活用語,它還應有凝練的、概括的、詩的語言。第二,要有韻律,節奏感要強。由于新時期以來詩歌形式的發展,出現了許多無韻的自由體詩,因而押韻與否,已非主要的了,但節奏感卻是不可缺少的,否則難以朗誦。第三,有能引起聽眾共鳴的強烈的感情,或者有發人深省的哲理思考及耐人尋味的優美意境”。論者認為“好的朗誦詩”與“好的閱讀的詩”之間在“詩情、形象和哲理”上都有共通性,但在詩歌語言的通俗化、口語化,及其韻律節奏的強化,強烈情感與優美意境的建構方面凸顯朗誦詩的特質。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特殊年代所反復強調的“戰斗的內容”“雄壯的調子”逐漸被淡化,而“優美意境”與“形象哲理”等這些偏向于審美與哲思的特質得到重視,這意味著朗誦詩的由過去突出詩與時代歷史主潮流契合程度,轉向詩歌本體內部詩美建設和形而上的哲理構建。有些編者“在編選的過程中,除了思想性和藝術性外,還要兼顧到朗誦藝術的特點和表演的多樣性”。也就是說,朗誦詩是為朗誦而生,因而朗誦詩的選定要有利于舞臺表演,尤其具有澎湃的詩情,奔涌的詩緒,流暢的韻律,豐富的意象,優美的意境,斐然的文采,口語化的語言等等特質的詩作為佳。實際上,20世紀80年代之后,諸如《朗誦詩》(雷抒雁編)、《節日朗誦詩選》(李小雨編)和《鐵錘與鐮刀的交響》(舒暢選編)等朗誦詩選都有“朗誦提示”,這些“朗誦提示”會反向規約著人們對朗誦詩理念的理解與接受。
進入21世紀之后,詩朗誦的空間逐漸由廣場轉向劇場,聲音景觀也隨之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為此,楊志學主編的《新中國頌》“內容提示”中表明了編者朗誦詩的“篩選”眼光:“本書作品感情飽滿,節奏感強,富有感染力,是近年來難得的一本適合在集會、慶典上朗誦的詩集”。編者在序言中也說明了遴選朗誦詩的標準:“遵循的是歷史的和美學的標準。既尊重歷史,考慮作品在當時的影響;也尊重藝術,掂量其文本在今天還能擁有的美感和內在含量”。從中可以看中,編選者既注重朗誦詩的審美特質:“感情飽滿”“節奏感強”和“富有感染力”,又特別強調“歷史的和美學的標準”,“美學的標準”意味著編者朗誦詩詩學理念的轉變,即由從思潮轉向詩美角度審定朗誦詩的內在特質,由過去強調朗誦詩與時代政治的關聯,到現在更加推崇朗誦詩的美感構成,向朗誦詩本體回歸。這一轉變跡象在當代政治抒情詩中也可以找到痕跡。1949年以降,政治抒情詩得到長足發展,2001年李瑛等編選了《南湖放歌——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周年朗誦詩選》,在《代前言》中指出,這部以政治抒情詩為主的朗誦詩集,“要用富有歷史責任感和時代使命感的詩的語言,詩的情愫,將鮮明的態度、精深的思想,寄寓于生動獨特的形象里藝術地表現出來,熔抒情、說理、形象于一爐,達到詩與政論的結合、情與理性的統一”,這里選家表達了作為最適合朗誦的政治抒情詩的審定標準,那就是要實現政治性與藝術性的高度融合與平衡,“抒情、說理、形象”的完美統一,表明相較于過去很長時間里文藝家追求“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文藝評判標準,這一時期人們對包括政治抒情詩在內的朗誦詩的詩美特質放在更加重要與突出的位置,更加注重朗誦詩的語言審美愉悅性:“在音的節奏與語言文字上自有其獨特的要求,即明白曉暢,音韻和諧,看來悅目,聽來悅耳”。20世紀90年代以降,個人朗誦詩選編纂與出版迎來發展的春天,時至今日人們對朗誦詩的期待與評價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例如十位文壇詩人和評論家曾為徐建成的《旋轉的日月雙輪——朗誦詩選》作序文,《當代文壇》原主編何開四用了一種新的眼光打量朗誦詩:“建成的朗誦詩題材多樣,意蘊豐富,剛健清新,幽默風趣,具有濃郁的詩味和獨特的藝術張力,具有鮮明的音樂性,宜吟誦、宜歌唱。他在繼承中開放,在開放中不逾矩,在探索中融入了詩的百花深處……”,“建成的詩更貴在情真,貴在用多樣化的詩藝的表達抒真情,故素來受到大家的歡迎和喜愛,引起讀者和觀眾的強烈共鳴”。這種評價除了肯定朗誦詩應“具有鮮明的音樂性,宜吟誦、宜歌唱”“情真”“詩味”的特性之外,還關注其“獨特的藝術張力”。在過去朗誦詩論中,較少有人在意朗誦詩的新質:內部思想、情感、氛圍、節奏的變化而產生的對比、沖突、矛盾所構成的“藝術張力”,這表明隨著朗誦詩愛好者的審美素質提高和審美趣味的新變,人們對朗誦詩生成了一種新的期待視野和審美理念。
結 語
由前述有關“何謂朗誦詩”論辯史料的梳理,可以發現百年中國朗誦詩詩體理念的“常”與“變”。從“常”的維度來看,一些觀念具有顯著的連續性與穩定性,如朗誦詩語言的“口語化”“大眾化”“通俗化”,朗誦詩情感的熱烈、現實、真切與飽滿,朗誦詩要更富音樂性等。若從“變”的角度來說,人們對朗誦詩關注焦點也隨著時代語境的變換而發生轉變——由探索朗誦詩與時代政治文化關聯轉向朗誦詩內在詩美特質的建構,朗誦詩詩體特質因世易時移而悄然蛻變新生。百年中國朗誦詩在“常”與“變”中不斷順應時代與讀者(聽眾)的召喚,當代詩人與朗誦家也在有聲閱讀的時代浪潮中通過創新實踐不斷豐富朗誦詩的詩體建設。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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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抒雁:《小引》,《朗誦詩》,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頁。
吳開晉:《序》,《中國朗誦詩精選》,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4頁。
上海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編選說明》,《世紀心聲——朗誦詩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
楊志學:《新中國頌:中外朗誦詩精選》,河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李瑛等:《代前言》,《南湖放歌——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周年朗誦詩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5頁。
徐建成:《旋轉的日月雙輪——朗誦詩選》,中國華僑出版社2022年版,第1頁。
(作者單位:龍巖學院師范教育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0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百年中國朗誦詩與詩朗誦史料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0XZW02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