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圍繞趙德發的《繾綣與決絕》展開重讀分析。該小說以土地所有權變遷為驅動,通過多個閉環交疊,展現農村人性、情欲和道德的交錯重構,瓦解了傳統農民概念,呈現“離土農民”的情感斷裂與精神困窘。作者采用冷靜客觀的回望式敘述,以“寧家家運”起興,塑造“膩味”“寧可玉”等時代符號,展現歷史滄桑與人文倫理扭曲。小說還借費左氏、銀子等女性命運,暗喻土地易權帶來的傳統道德蛻化異變,完成土地與女人的隱喻通途。作品延續現實主義深化道路,書寫農民人格變化與重建,對當下仍具深刻意義。
關鍵詞:趙德發 《繾綣與決絕》 土地 農民 女性命運
2024年10月,趙德發的《繾綣與決絕》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帶著一些遺忘的鈍感和重讀的敏銳,我與這本書一并重新切入了初冬,書中無數細節在沉冥中又重新閃動著耀眼的光芒。
一、在幾個閉環的交疊中完成對主題的建構
這部小說被張麗軍先生稱為“中國當代鄉土文學的‘黃鐘大呂’”,堪稱一段濃縮版的中國近代土地史。此刻的閱讀更像是一種深沉的回望——向著那個曾經大地沉寂而人聲喧囂的年代。故事一直由土地所有權的發展變化為驅動,通過人與土地之間關系的記述,上演了錯綜復雜的農村的人性、情欲和道德的交錯與重構。
《孟子.滕文公上》說:“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農民與土地互為依托關系,兩者之間有著牢固的聯結。本部小說的主人公“大腳”就是這樣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農民,他對土地有著“宗教般的生命皈依”。他給自己的地都起了名:“鐮刀把”“算盤子”“破蓑衣”……從這些名字上可見,這是一種基于現實關系之上的、田園牧歌式的精神寄托;不僅如此,他對土地的摯愛還表現為不斷地開疆拓土,先是在自家山場開出兩畝圓環地。因為開地,老婆繡繡把第一個孩子都累掉了。如果我們站在俯視的角度,就可以看到在這塊圓環地里,“走一年甚至永遠走下去也走不到頭”,大腳是這塊土地的王者,它承載著他將土地永世不竭、千秋萬代傳承下去的暢想和希望。因此,“土地”構成了大腳現實與精神的雙重維系,同時也勾勒出本部小說中“繾綣”的情感輪廓。
后來,大腳又買了6畝地,加上分家時的18畝,合并起來成為一個“中農”。但這些土地卻“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隨著“高級合作社”的到來,土地被征收了上去。在這之前,大腳祖輩一直生活在封建土地所有制這樣一個封閉系統里,這讓他一時難以“醒悟”,并走進一個新的土地時代。為了生計,繡繡只好替他出工,在原先屬于父親寧學祥的土地里,繡繡回憶起那些為爭奪土地而死去的人、逝去的事……當下輕易的交出土地——這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與沉重的、血淋淋的過往交叉再現,被詮釋出一種關于土地的虛無與荒誕。直至發展到后來的“分田單干”,土地在顛沛流離的大腳身上完成了一次完整的閉環。
與大腳命運并行的“鐵頭”,則是土地易權的另一種顯現。大腳娶了繡繡后,又到費左氏家多“攬”了十三畝地。這些地原是鐵頭租種的,無地可種的他只能去“工夫市”打零工。在那里,他被發展成縣農會的重要成員。于是,有覺醒意識的鐵頭帶著幾十個鋤地戶去了地主家,爭取到“永佃權”……后來,在“合作社”“高級合作社”“分戶單干”“兩田制”幾個階段,鐵頭和他的兒子封合作一直作為土地政策的“代言人”,領著村民與土地分分合合,從土地政策的演變上完成了另一種閉環。
還有“守地奴”寧學祥,“膩味”這個投機取巧者,鐵頭的兒子封合作這個領軍式人物等,多人的閉環式“土地故事”交疊發生,最終瓦解了“農民”的傳統概念與意義:其中大部分人遷離農業,從原先的生產生活方式里出走;同時也顯示出那個時期“離土農民”的情感斷裂與精神困窘。小說結尾處,大腳的孫子封運壘在“小四輪”和“手扶拖拉機”轟鳴中的“喊溜”吆牛,亦形成了一種深沉的情感表達,這好像是世紀末的變徵之聲。“幾千年的中國農民已進入終結階段”,小說在這個“決絕”的斷層上留下了一個清晰而又“繾綣”的身影。
二、冷靜與客觀的回望式敘述
每一次沖突與對決,總能感到作者在字的陣列里深伏。他埋下一粒種子,打開一條向上突破的縫隙,形成一股生長的力量。他的敘述,像造物者的靜默蒞臨,不動聲色地擺布著人物的悲欣交集與噬骨蝕心。無法辨別冷漠無情與悲憫的分界或對壘,也似乎那條“賽壬的腰線”,漫漶而存在。
在敘寫土地這個沉重又宏大的主題時,趙德發老師并不由一個恢弘的氣勢開場,也不是從歷史的縱深里走來,他只以“寧家家運”的興起為始發點。這種手法讓人想起《詩經》的“起興”意味。起,是抬起重物,是起重的手法,先由一個“窄門”進入,順著單一的線索前行,“始終把人物放在聚光燈下,場景的移動跳躍也相當節制,線索少有并置和糾纏”,循行著一個個場景的次第鋪展,引發出“農民”身份不斷肢解的一個時間立體化的表達。
在小說當中,“膩味”這個人物如同他的名字一樣充滿著滑膩與污濁。他是大腳的堂弟,從率先改革的東南鄉回來后,向上級告發了鐵頭,搖身一變成為了“一位農民領袖”。后來他不僅主持定奪全村人家的成分,對“天牛廟的階級就是俺弄出來的”更是激情澎湃;即使到了1983年,敗落的、一直吃救濟的他在縣里看到“兩戶一聯經驗交流會”后立馬醍醐灌頂:“得跟形勢啊,不跟形勢不吃香”,回去后立即跟閨女小米辦起了“特種雞廠”,現場會后立即名聲大噪……
從膩味身上,我們能清晰看到“投機取巧”的招搖過市,他是那個特殊時期的一個代表性符號。而另一個時代符號——與他演“對手戲”的“地主羔子”寧可玉,一直過著畸形的、喪失尊嚴的生活。寧可玉是地主寧學祥與銀子生下的兒子,從小就無辜地背負著階級仇恨。每天,膩味對這些“地富反壞”的訓斥,一遍遍敲擊著寧可玉的自尊。他的憤恨最后結成了一枚苦果:他與膩味女兒小米的畸形婚姻。這其中既有時代因素,但更多沉潛著人格的復雜和幽微。
相對這種消長的對峙,小說當中幾次較為激烈的對壘和沖突皆發生于鐵牛石旁,這里似乎形成了一個生殺的道場。在《趙德發文學創作年譜》中記錄到:我的老姥爺就是在那個年代被害去世的。不難看出,小說里的慘烈與悲壯應是作者內心的真實感受所化。這種痛苦與人類的各種悲欣連綴成片,亦是歷史的一個微型切片。作者既借由幾個特殊事件,造就了作品的歷史感和滄桑感,也觸發著人文倫理在這個亂世中的扭曲和斷裂。
這些從人性深處出發的筆觸,時時彌漫在文字當中。作者只做以冷靜與客觀的回望式敘述。在線索的持續與移位中,趙德發老師逐漸釋放出自己對這段土地歷史的思考和表達,形成一個有血肉與生命體征的文學試驗場。在這個場域中進行著不同時間維度的闡釋與對話。
三、土地與女性命運之間的暗喻關系
20世紀90年代是一個推陳出新的時代,文學“一反原來的高蹈姿態”,重新“回歸現實主義土壤”,“貼著生活底層毛茸茸的事實書寫”。而這部《繾綣與決絕》,正是以現實的筆觸探入到農村女性話題,通過費左氏、銀子、小米、羊丫等幾個女性的命運,反射出傳統倫理在貧困、暴力,乃至后期商品化社會擠壓下的畸變和異化。
從費左氏、銀子身上可以看到在中國延續千年的“貞潔”理念。一開始,小說就講述了費左氏在丈夫費栓子死后,為六十多歲的公公續弦,生下小叔子費文典的故事。她的閫范懿德也因此名揚四方。在費文典與蘇蘇離婚后,蘇蘇不耐寂寞與郭龜腰廝混,但這并未形成矛盾的激烈演化。直到后來費左氏遭遇了郭的強暴,將他們毒死后她亦自盡而死。如此自證“貞潔”的還有銀子,為了讓娘家人吃飽飯,她嫁給了年邁的地主寧學祥。寧學祥死后,原本可以與鐵頭開始新生活的她,卻選擇了漂泊不定的出逃。她同費左氏同樣是一個以反抗來洗白自己的時代樣本。她們讓是非錯亂的愚民和負恩昧良的家人,成為作品里伸出的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刃。
后來的小米、羊丫,卻對上述兩位女性的自我道德撻伐輕易進行了瓦解。小米是寧可玉的妻子,她對性的奔放的、不顧一切的追求,毋庸置疑也是反抗丈夫欺騙和暴力的手段。不難看出,寧可玉的身體殘缺是時代精神殘缺的延伸;而羊丫一直將身體作為一種籌碼,用身體換取了“售貨員”的身份。還以服務員小李的“服務”騙取了對封合作的保護。羊丫是一種日趨商業化意識的變身。從作者的創作年譜中我們不難看出,羊丫是作者在寫作過程中,表現商品化意識對傳統道德沖擊的一個初探。
這些呈現不一的女性,反映了道德規范在時代更迭時的不一狀態。同時,這部小說通過對女性命運的拆解,也暗喻著土地易權所帶來的傳統道德的蛻化與異變。其中,土地和女人之間的暗喻和象征,也彼此進行著相互滲透與吐納。比如在小說最后,“高價地”最終推翻了以土地豢養生命的傳統方式。“收完麥子,天牛廟又走了一大批(外出打工的)莊戶漢子”。這時,大腳發現有很多荒廢的麥茬地。以他為始,村里掀起一場史無前例的“拾地”運動。同時“拾地”的暗喻也悄然發生在封合作的意識當中,他發現“因為男人長期外出,村里許多婦女所忍受的寂寞與荒曠”。于是,他開始了另外一種方式的“拾地”運動:先是拾起來大木留守的媳婦劉正蓮,接著是寧二旦的妻子,“責任感又悄然勃發”的他還不遺余力地解決了另外兩名婦女的困難。此地與彼“地”之間的暗喻關系藉此形成通途,從而完成了女人與土地,“人與有關大地的肉體、肌膚感覺”之間的“隱秘欲念的心理置換”。
趙德發作為一個“農民”的時間并不長。但作為農民之子,他與土地的聯結緊密而持久。這部小說不僅書寫了傳統的農耕狀態,還有20世紀30—40代“鄉村破產”“鄉村革命化”的歷史進化,和20世紀80年代土地的進一步商業化;與此同時塑造出一群多生態的農民雕像: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大腳,綠林響馬的青旗會,還有走南闖北、略帶些精神擴張意味的鹽販子郭龜腰,主動背離土地的羊丫,以及土地商業化運作的實踐者封合作……朱曉平在描述這樣一個雜糅、包容的鄉土文學時說:知識分子向天,農民向地。或許只有“向天”者才擁有一塊與農民的土地不同的“大地”,也才會有知識分子的鄉村感知和鄉村文化思考。
土地與農民關系的更迭起始于封建體制這個綿延幾千年的龐大事物的終結——它有著凝重的外殼,渾然的宇宙和沉重的枷鎖,指向著無數細節與矛盾的紛紜繁復;同時,文學中的“農民”承載的民族性,和“驚人漫長的文化年齡”,使其“成為覆蓋性很大的文學主題”,也使得中國鄉土文學的各種文本一定程度上成為歷史進化的載體與化身。
于是,這部小說無一例外地將土地變為“一冊巨大的歷史文本”。它既延續了20世紀80年代現實主義深化的道路,成為土地題材的載體與舞臺。同時也書寫了半個多世紀以來農民人格的變化與重建,具有“反思”文學的深度,放在當下仍有深刻意義。寫這篇評論時,由《繾綣與決絕》改編的電視劇《生萬物》即將上映。至此,大地的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已過去二十余載,蘊集了天地人間無限厚積薄發的力量。
(作者單位:日照市青年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