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隱憂下的個體求索

內容提要：《重新生活》講述中共延門市委書記魏宏剛涉嫌嚴重貪腐被雙規接受組織調查，由此引發以其姐姐魏宏枝、姐夫武祥為中心的魏宏剛家人生活上的巨大變化，以及勾勒社會上與其相關的人在事發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揭示社會變遷中普通人的命運浮沉以及所不得不面對的撕裂般的疼痛。

關鍵詞：《重新生活》 張平 反腐小說 武祥 魏宏枝

《重新生活》是作家張平繼《國家干部》之后，時隔14年推出的又一部反腐力作。與前作相比，《重新生活》繼承了張平作為“人民作家”的一貫風格，即對社會發展進程中腐敗毒瘤的持續關注；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張平對腐敗問題的詮釋不再局限于對家國意識中“國”的層面的著墨，而是更為注重從反腐的層面切入社會肌理，以普通人的視角審視紛繁復雜的現實世界。

一、為反腐小說注入活水

提起反腐小說，很多人會與官員、主旋律、意識形態等關鍵詞聯系起來，當然這毋庸置疑，這些都是反腐小說最基本的構成要素。然而，這種對文學作品類型化的評判也就造成了人們對反腐題材作品及作家的先入為主的印象，并固化成一種評價標準，而忽視其本身具有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重新生活》正是此類作品中難得的佳作，為反腐題材作品注入了活水。

與大部分反腐題材小說不同，《重新生活》并不是以官員為主角，貪腐官員只是作為一條主線，串聯起各個人物之間的關系。小說并沒有正面介紹深陷貪腐泥潭而不能自拔的魏宏剛，而是通過他人之口間接地塑造魏宏剛的形象。在小說開篇，正在開市委常委會的魏宏剛便被紀檢監察人員帶走調查，而之后魏宏剛這一角色便“退居幕后”，成為一直貫穿小說始終、縈繞在所有人物周圍的“幽靈”。小說真正的主角是魏宏剛的姐姐魏宏枝、姐夫武祥、侄女綿綿、兒子丁丁等，他們是市委書記最親近的人，而貫穿小說始終的核心則是魏宏剛的姐姐魏宏枝和姐夫武祥。

武祥夫婦與普通百姓一樣，沒有任何權貴家屬的架子。即使面對來自社會各界的恭維，武祥夫婦也并沒有將這種“資源”變成“資本”，他們從沒有忘本。在魏宏剛的“光輝”下，武祥夫婦的女兒綿綿在延門最好的高中就讀，并被迫集各種學生干部職務于一身，文靜內斂而并不出眾的綿綿卻成了延中最引人注目的焦點。而魏宏剛出事前后學校領導和班主任對待綿綿態度的判若云泥，以及綿綿被迫由延門中學轉學到郊區的武家寨中學，這些都盡顯世態之炎涼。面對人生百態，“文學當然有義務告知與揭示現實所包含的平庸。然而，更為重要的是，文學必須同時具有反抗平庸的功能。平庸侵蝕了人們的生活，世俗氣氛正在四處彌漫、充塞，人們的精神領域出現了大片大片的沙漠，人們的性格內涵正在萎縮，而且，這一切正逐漸變得理所當然。這個時候，文學必須及時發出拯救之光”a。當然，文學沒有義務、也沒有能力去承擔那么多建構社會的責任，而“拯救之光”或許也無法達到人們所企望的光明；但是，任何時候都需要有這種在“精神的荒漠”與“人性的萎縮”中“反抗平庸”的力量的存在，它是鞭策現實中“理所當然”的一劑良藥，雖然憑借文學的一己之力不能改變世界，但文學始終是在世俗之中引導人們去不斷自我反思與審視社會的不竭動力，亦是人生的信仰。

張平通過對貪腐官員家屬這樣一個側面的呈現，揭示出腐敗給家庭造成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如魏宏剛的兒子丁丁從紈绔子弟到輟學失蹤，再到重新開始生活，從此他的人生將布滿未知的荊棘。同時，這種相對活泛的敘事方式透露出一種政治題材小說創作的新質，即對腐敗事件本身之外的社會問題的揭露，這其中包括教育體制、醫療改革、城市建設等切實關系民生的社會問題，并由此生發出對復雜人性的探尋，進而揭示社會發展軌道上普通人的悲歡離合。這也正體現了《重新生活》聚焦反腐而又不止于反腐的宏闊視野，展現出突破既有書寫范式的自覺，并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更為深刻的思想和藝術穿透力。

通常來說，政治題材尤其是反腐題材小說更為傾向于將大部分筆墨用在官場針鋒相對的斗爭上。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這既能表現出緊張緊湊的故事脈絡，也更能充分地展現鮮明的政治主題。然而，這也正是長久以來人們對此類小說存在偏見的所在，題材缺乏新意，情節過于老套，敘事流于類型化、程式化，看了開頭就知道了結尾，等等。而在《重新生活》中，我們看到了張平作為“反腐作家”的超越意識與責任擔當。當然，小說依舊聚焦官員腐敗這一自古有之的政治話題，但故事的主角已經不再是官員本身，而是官員家屬，而這也正是反腐小說所容易忽略的部分。

在政治題材作品中，很多小說將正面人物塑造為無所不能、沒有缺點的強人，他們擁有銅墻鐵壁之身，能夠拒絕一切的誘惑，以絕對正義的力量對抗黑暗、邪惡勢力。然而，這種完美化的人物缺乏真實的血肉感，塑造流于扁平化、單調化，我們看不見生活中人的復雜性，只能看到被刻意塑造的概念化的人。這就涉及到大敘事與個體敘事之間的關系問題：“在人民倫理的大敘事中，歷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喃看起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讓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只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是某一個人活過的生命痕印或經歷的人生變故。”b《重新生活》兼具人民倫理的大敘事與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并以人民倫理的大敘事為依托，將個體敘事置于謀篇布局的核心位置，在關注個體命運的同時，流露出作家的家國情懷。

《重新生活》告別了這種程式化寫作，小說中并不存在絕對的正面或反面的人物，即使腐敗分子魏宏剛也不完全是邪惡的化身。他是一個孝子和好弟弟，他落馬之前為母親和姐姐、姐夫留下了大筆錢財，雖是不義之財、不明智之舉，但從中也可看出魏宏剛對待親人的用心良苦；他也是一個慈父，只是工作過于繁忙，無暇照顧兒子丁丁；他也經常告誡妻子不要打著自己的名頭做一些違法亂紀的事，只是妻子馬艾華并沒有按照他說的做；他也有在官場身不由己的無奈，面對來自社會各界的阿諛奉承，他也早已習慣和麻木。

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腐化墮落的官員，其人性也是多層次的，文學作品對人物的塑造本應具有多面性，這是人之所以區別于動物的最本質屬性。正如張平在小說《后記》中所說，“這才是我的一部真正的反腐作品”，作家之所以對此部小說給予如此高的評價，很大程度上正是在于作為政治題材的《重新生活》，并沒有把人性簡單化，它告訴人們一個道理，即“腐敗對人與社會的戕害與毀傷”是多維度、深層次的，不僅對社會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而且對腐敗者自身及家庭的毀滅更是無法挽回的。《重新生活》豐富了政治題材小說的內涵，為反腐小說注入活水。

二、關注社會普通人的命運浮沉

《重新生活》是一部關注社會普通人命運浮沉的現實主義力作，張平將嚴肅的反腐主題賦予了更多人性的溫度，體現著一種人道主義的關懷。小說不僅呈現了腐敗所滋生的社會問題，更揭示了社會發展肌理本身所潛藏著的時代憂思，并具體投射在社會普通人身上，尤其是那些為生活奔忙著的小人物和底層人，古往今來，他們都是社會歷史發展變革中最為真實的力量和照亮現實的明鏡。

張平始終關注普通民眾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重新生活》正是以一個普通市民武祥的視角來講述他的家庭及周圍人事的變遷。面對人生的跌宕起伏，武祥夫婦對此看得很淡，魏宏剛的落馬對于他們來說，既是生活的重新開始，也是生活自然而然的延續，無論發生什么變故，生活總要繼續。他們所面對的子女教育、醫療費用、住房拆遷等問題，也是大多數普通人都要面對的問題，既能引發民眾的共鳴，也較為深刻地揭示出社會的人情冷暖。

對于腐敗本身來說，武祥、魏宏枝等腐敗者的親人都不是局外人，當然我們也無法將他們定性為有罪的人，因為魏宏剛出事前后，他們始終是以最普通的老百姓自居，從未以此為炫耀的資本而忘乎所以，只是這個社會的趨炎附勢強加在他們身上太多的污濁，把他們強行卷入利益的漩渦中，某種程度上因魏宏剛的地位而受益。但他們骨子里并沒有變質，武祥和魏宏枝始終告誡魏宏剛不能忘本，要做一名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好官。而在腐敗已經深入骨髓而麻木了腐敗者正義的神經時，這樣的勸誡顯然是徒勞的。武祥夫婦是從未忘本的普通百姓，他們并未因是市委書記的姐夫和姐姐而平步青云，始終與大多數人一樣任勞任怨地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甚至武祥在快要退休的時候才剛剛是個沒有任何油水的小科長。魏宏剛在姐姐、姐夫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他們、母親及所掛念的其他親人留下了巨額的財產，最終武祥主動將這些贓款全部上交，得以免于災禍。在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在柴米油鹽、布帛菽粟的生活中度過，而有些人經不起誘惑、耐不住平凡，走上了不歸的邪路，墜入無邊的深淵。人間正道是滄桑，《重新生活》詮釋了這句話真正的意涵。

《重新生活》在教育上著墨頗多，這也能從最為廣泛的層面上反映老百姓的現實問題。綿綿一直都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懂事的孩子，在舅舅魏宏剛被雙規后，面對轉學前后教育條件的極大落差，她沒有任何的抱怨，而是寬慰父母，為家庭分憂，主動聯系同學一起轉到武家寨上學。然而，本要與綿綿一起轉去武家寨的同學因拿不出十萬元的轉學費而去不了了，最終卻選擇了跳樓，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面對冷酷的現實，綿綿的同學無能為力，其爸爸與魏宏剛一樣出了事，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錢轉學，這最后一絲求學的希望也破滅了，終釀慘劇。而轉學后的綿綿由于壓力太大，高度緊張，導致精神失常。在小說結尾，綿綿暈倒在考場上，“武祥頓時淚如雨下，一下子跪下來，‘陳醫生，求你了，就讓孩子睡吧，讓孩子好好睡會兒吧”c，這觸目驚心的一幕不禁讓人心痛，這更是對社會教育體制深刻的拷問。魏宏剛出事后兒子丁丁被房地產開發商劉恒甫利用，充當拆遷隊打手并被打傷，他并沒有變成一個壞孩子，只是涉世未深，人心難測，當接受正常教育的渠道被堵塞后，丁丁最后的“出走”也向人們宣示了人生道路的重新開始。丁丁以一封留給姑父武祥一家的信向過去的自己告別，字里行間雖可見其成長，但未來人生道路的荊棘或許才是隱現在文字背后的無奈。

相較于綿綿和丁丁，丁丁的同學吳玉紅則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社會底層人。吳玉紅的爸爸在建筑工地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媽媽又要照顧父母公婆以及玉紅大哥的兩個孩子，在外地打工的玉紅大哥大嫂，成了全家人唯一的經濟來源。吳玉紅學習成績優秀，但由于家境貧寒，為了獲得獎學金，不得不在每次考試的時候給丁丁傳答案，當然，這是班主任有意為之，討好那時還是市委書記兒子的丁丁。巧合的是，玉紅的家正是劉恒甫要強行拆除的那片房子，而丁丁陰差陽錯地被利用充當了拆遷的先鋒。丁丁看到了玉紅家慘淡、惡劣的環境，他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險惡的人心所利用。

在城市中，如吳玉紅這樣的社會底層人家庭的孩子還有很多，他們承擔了太多本不應該屬于他們這個年紀所應承受的重擔。而房地產開發商不會因為這些人的可憐而生惻隱之心，在這些地產大亨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是他們背負著巨額的欠款，如果不能按期建好房子，其嚴重的后果是無法挽回的。《重新生活》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此，它并不因同情底層人而動搖對社會問題的客觀呈現，其并未完全站在底層人的立場上看待這個世界，而去激烈地抨擊那些社會的不公，從而將故事構建成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小說從每個人的實際情況出發，盡力去全方位地呈現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復雜性以及人性中善與惡的并存，在這過程中，張平努力去揣摩每個人心理的微妙變化，即使如吳玉紅這樣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又自立自強的可愛而可憐的孩子，其人性也是多面的，《重新生活》對人物的塑造可謂深刻而全面。

小說中的另一個亮點，也是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醫療衛生領域。丁丁在工地被打傷，由于傷勢嚴重，武祥和魏宏枝不得不將他送到醫院。他們叫了120，而不到20公里的路程，中間只是看看傷口，聽聽心音和呼吸，量量血壓，花了近1000塊錢。醫院人山人海，專家號早就沒了，好不容易掛上了個普通號，還要等上一兩個小時才能排到。他們在醫院角落吃點東西，卻又遭保安厲聲呵斥。醫生看病很快，潦潦草草開了張檢查的單子，沒好氣地把他們打發走了，而16000多塊的檢查費用讓武祥和魏宏枝簡直不敢相信，而這些檢查沒有兩天的時間是做不完的。諸多困難讓武祥夫婦明白在醫院看病沒有內部熟人將寸步難行，他們不得不去找醫院副院長王宇魁，在魏宏剛出事前武祥夫婦曾對王宇魁有恩。而王宇魁也并未忘記這份恩情，很快為他們安排妥當，效率極高地為他們解決了燃眉之急，幸運的是經過全面檢查后，丁丁也沒有什么大問題。而之前罵過武祥夫婦的保安在見到副院長王宇魁后露出了令人惡心的諂媚的嘴臉，前后對比之鮮明令人慨嘆。

《重新生活》揭示了一個普遍的社會問題，即百姓“看病難、看病貴”，雖然近年來有所改觀，但從根本上解決這一民生問題依舊任重而道遠。同時，小說對醫療問題的關注也不止于反映民生疾苦這一層面，而是通過不同人物在醫院這一特殊場所里亮相，生動地刻畫了紛繁人世的眾生相，揭示出人性中灰暗的一面，以及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重新生活》讓人們看到，有時，麻木冷漠與熱情洋溢之間的轉換居然可以那么自然而然。人們都戴著自己的面具，每個人都需要面對這個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不易，沒有那么多所謂的“歲月靜好”，在路上，每個人都必須負重前行。

三、打破文學“孤傲”的藩籬

隨著新媒體盛行，人們的閱讀方式趨于多元化，大眾文化也有取代精英文化之勢。在這種現實面前，很多人拋棄了現實主義題材創作，而青睞于文學的孤芳自賞，并認為在娛樂至死的氛圍中，筑起純文學的城堡是文學不死之真正出路。對于文學來說，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心態，顯然已經無法適用于當下。《重新生活》具有極強的現實意義，在關注民生疾苦、社會問題的同時，其現實意義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向了文學創作中的一種自我化、閑適化、虛空化的傾向。這種試圖打破文學“孤傲”藩籬的嘗試，顯然對我國當下及今后的文學創作具有啟示性的意義。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創作呈現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局面，各種文學流派、文藝思潮、文體風格接踵而至。福柯曾告訴人們：“哲學家，甚至知識分子們總是努力劃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把象征著真理和自由的知識領域與權力運作的領域分隔開來，以此來確立和抬高自己的身份。”d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尤其是21世紀之后，隨著新媒體的興起，堅守傳統純文學的陣地，成為所謂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的使命擔當。然而，新的傳播媒介豐富了文學存在的樣態，網絡文學等的異軍突起，使文學形成了多元化的發展格局。誠然，文學品質的高低不應簡單以作品的媒介屬性來評判，然而對任何一位作家來說，是否堅持嚴肅現實主義寫作立場，關注歷史現實中個體命運和尊嚴都應是始終秉持與堅守的重要原則和標尺，而這也恰恰是新時代文學的重要價值取向之所在。

顯然，文學在一定程度上需要這份“孤傲”的氣質，畢竟文學作品與現實世界有本質的區別，與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是文學本身的特質所決定的。然而，這不應成為回避現實、不關注現實的借口，因為任何偉大的作品都來源于現實。《重新生活》為我們呈現了一部關注現實、針砭時弊的樣本，并為人們敲響了警鐘，即社會發展中暴露出來的問題并不因人們的有意規避而不存在，或許正是由于創作者難以把握紛繁復雜的現實世界，才走向了其相反的一面。很多人常常抱怨文學“邊緣化”的處境，卻未看到很多文學作品在當下“無效性”存在的窘境，頹廢陰郁與無病呻吟泛濫，執著于敘事手法與表現方式的變化，而忽略了對內容本身的推敲，刻意追求與現實合理性相悖的出位。

因此，文學邊緣化的說法并不必然成立，而是一部分作品主動走向了邊緣，卻將這種傾向詮釋為文藝個性的表達、對文藝陣地的持守，從而建立起自我陶醉的文學的理想國。這樣的作品也許會在短時間內產生一定的影響，但經不起歲月的歷練，抵擋不住一代代人的篩選，畢竟，“在一個一切‘真實’都可能變成‘講述’的年代，歷史的‘遺忘’和被‘刷新’，并不需要一兩代人的漫長時間”e，最終只會被淹沒在歷史的厚土之下。《重新生活》這樣的關注現實的文學，永遠不會過時，其飽含著的批判精神更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靈魂和根基。也許在很多人看來，這種聚焦民生、洞察社會、管窺現實的小說缺乏創新，對生活瑣事的敘述甚至會使一些讀者感到厭煩。不可否認，讀者的評價會影響到作家的創作，但眾所周知，文學作品不應以迎合讀者的喜好為創作標準，況且，對現實的關切是文學作品深入人心、流傳久遠、成為經典的正途。這樣的文學作品才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精品。

當然，《重新生活》也并非完美之作。小說采取單線條敘事，開篇就直接呈現劍拔弩張的主題，并以一種高度緊張的敘述方式貫穿始終，故事情節缺乏漸進式的演變。小說的語言也有進一步推敲的余地，還可以更為精細化，對人物形象塑造的文字也還可以更為具體生動一些。同時，心理刻畫也略顯粗糙，缺乏對更為細致的復雜心理變化的描寫。但瑕不掩瑜，《重新生活》深入現實、描摹生活的態度是誠懇的，張平既關注現實的隱憂，又關注個體普通人的生活。他筆下的老百姓不再是反腐敗斗爭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是真正成為小說敘事的核心，而反腐則成為這些普通人“重新生活”的背景，在接地氣的娓娓道來之中，寫出了真實，寫出了生活本身的滋味。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在《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中所說，“再現生活是藝術的一般性格的特點，是它的本質；藝術作品常常還有另一個作用——說明生活；它們常常還有一個作用：對生活現象下判斷”f。顯然，遠離現實、脫離生活的所謂對純文學的堅守是沒有意義的，這樣的文學找不到支撐起其長久存在的支點。

不得不承認，近年來文學作品尤其是小說創作風格的多元化，以及網絡小說、影視作品的繁盛，一定程度上沖擊了文學演進的既有軌跡，并對傳統文學陣營提出了挑戰。這并不是一件壞事，文學多向度的發展格局催生了文學理念的創新，亦會激發傳統精英文學的變革，任何形式的逃避現實的固步自封，都會將文學引入死路。張平一直致力于作品的真實性和嚴肅性，既密切關注社會發展所出現的新問題，又致力于嚴肅文學的敘事創新；既有傳統現實主義的憂患意識，又在寫實的基礎上超越了以往作品的架構，實現文學表現形式的革故鼎新。其中，作家的憂患意識尤為重要。在《重新生活》的后記中，張平寫道：“歸途漫漫，但充滿希望。清氣撲面，必定萬紫千紅。人民將會用鮮花鋪滿大地，迎接國家和民族文化的振興與新生。”g張平始終以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審視社會、洞察人心，看清了來時的路，辨明了前進的路，才會以如此的氣魄憧憬未來。不論世事如何變遷，不論處于怎樣的時代，憂患意識不可缺席，批判精神不可荒廢，因為這是實現社會進步、永續發展的力量源泉。

注釋：

a南帆：《文學的維度》，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0頁。

b劉小楓：《沉重的肉身》，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7頁。

c張平：《重新生活》，《收獲長篇專號·2018夏卷》，《收獲》文學雜志社編，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398頁。

d福柯：《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當代思想家訪談錄》，包亞明主編，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1頁。

e程光煒：《文學講稿：“八十年代”作為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頁。

f[俄]車爾尼雪夫斯基：《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系》，周揚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頁。

g張平：《重新生活·后記》，《收獲長篇專號·2018夏卷》，《收獲》文學雜志社編，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00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中國鄉土文學與農村建設運動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1amp;ZD262）]

（作者單位：群言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