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讓我從夢中驚醒,待我睜開疲憊的眼睛,第一眼見到的便是一片高矮不一的棉花田和兇神惡煞般的父親。
那是七十年代的后期,十四歲的我實在不愿意讀書,便積極主動地參加了生產隊集體勞動。我掙的是半勞力分,那時生產隊勞動分男女勞力,男勞動力每天十分,女的八分,雖然我是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但因沒結婚,沒滿十八歲,因此,只能領半勞力分,就這,要不是有個當生產隊隊長的父親,八分都領不到,只能領六分。別看早出晚歸,不少干活,那也不行,父親更要求我以身作則,否則就不好領導其他的群眾了。
“起來!”
我再次睜開雙眼,父親瞪著眼睛,手舉著牛鞭,讓我心中害怕,抬頭看看太陽,太陽已移到了中天,鳴蟬在歪脖子的柳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整個田野再找不到一個人,我快速地爬起來,來不及抖一下身上的草屑和泥土,便三步一回頭地沿著齊腰深的棉田跑了。
父親沒有說話,也沒有追趕,走上了回家的土路。
吃午飯時,母親看到我背上一道血紅的印記,便悄聲地問:“這是怎么啦,和人打架了嗎?”
我沒有吭聲,端著碗的手抖了起來,再抬起頭看了一下若無其事的父親,我便丟下飯碗,跑出了屋。
母親把目光投向一直高傲的父親,父親把飯碗丟在飯桌上,從柳條筐內拿了塊山芋干面的餅子,撕下一角,夾了點蒜泥搗辣椒:“你問他,他身上的傷痕怎么來的。”
“又是你,”母親把臉轉向鍋臺。
“上午歇息后,大家都起來干活了,唯獨不見了他,直到中午收工時,社員們都回家了,還是不見他,等到人都走完了,我便在地里四處找,想不到他睡在棉花地里,”父親很生氣,“有書不念想干活,行,干唄,別偷懶。”
“我就知道是你,”母親心疼地說,“別人沒有你這么狠。”
父親吃飽飯走了,一手拎著煙袋,走出破舊的大門,在院門外的槐樹下,躺在了那條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葦席上,幾只大腳螞蟻差點被他壓死,槐樹上那上上下下忙碌的螞蟻仍像趕集似的奔跑,我被母親拉回屋,讓我繼續吃飯:“明天上學去吧,聽話——”
“不去!”
“那你還得挨揍。”
“揍死拉倒,不上學。”
我吃飽飯,拎起靠在門邊的麥秸苫子,隔樹攤在另一邊,躺在上面看螞蟻沿樹上下移動,那些小東西有規律地行走,頭上頂著兩條長長的觸須,搖搖晃晃地鉆進樹洞,我也進入了夢鄉。
池塘里的孩子們在水里不停地打架,你來我往,一個猛子扎下水,頭頂著黑泥浮在蓮葉邊,把好事的水鳥嚇得鳴叫著向遠方飛去,蓮蓬籽甜津津地放在嘴里,真的是快樂無比。
“起來!起來!”
我又一次被踢醒,父親站在麥秸苫子跟前,讓我和社員們一起下地干活,我不情愿地爬起來,看一眼白花花的太陽,我真的有點害怕,一怕太陽曬,二怕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又會動粗,我像待宰的羔羊一樣,被驅趕著來到田間,和社員們一起給山芋地除草。
“怎么樣,比上學舒服吧?”鄰居大爺笑著說。
我沒有說話,心中怨氣十足。
“明天還去上學吧,”有才家的大嫂也湊熱鬧:“我是晚了,我要是你,打死都不來干農活。”
“那你當年為什么不讀書?”我不服地問:“上學不好吧?”
“我是女孩子,”大嫂有些傷感,“我要是男孩子——”
“干活!扯什么東西。”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又站在了我的身后:“干不到頭,晚上別回家。”
“小孩子,別吵了,明天還是去上學吧。”大嫂又心疼地說,“還是上學好,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我沒有說話,認真地拔草,偷眼望一下父親,他又到別的地方去了,我認真地干活了,不敢怠慢,真害怕天黑干不到頭,被留下來單干,那可不行,我膽小害怕,更怕晚上有鬼。
聽說我家西院的大姐就是晚上加班干活遇到了鬼,從此頭腦不清,天一黑就躲在屋里不敢出來,夏天下雨搶場,她也不敢出來,全家人為了她不知吃了多少苦,直到嫁人時,到了婆家,仍是怕天黑,晚上去茅廁,都要有人陪著,自己都不敢出去。
太陽一落山,社員收工回家,于是整個村莊便沉浸在一片繁忙的景象中。井臺上木桶、瓦罐叮當作響,挑水做飯成了第一要務,輕如薄紗的霧靄從田間向村莊蔓延,那牛羊入圈,雞鴨歸籠的景象籠罩著全村,東西兩院相互喊話,借鹽找蔥;炊煙裊裊,向天空的遠方升騰,牛羊聲聲,雞狗相鬧,形成了一種特有的繁忙景象。誰家的孩子放學沒有回家,父母的喊話聲震響著整個村莊,村西頭的馬曉榮又在罵街,說誰家調皮搗蛋的孩子,偷了她家唯一的一條黃瓜,東頭被取了外號叫“張傻子”的,又開始罵自己的男人,好吃懶做,今天又少掙了兩分,轉而又罵生產隊隊長,不長眼,工分會計有偏向。總之,農村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才是農村。
第二天吃完早飯,我被安排去牽牛,由于這是一頭剛開始教它干活的小牛犢,小牛沒干過活,牛梭子只要往它脖子上一搭,小牛就連蹦帶跳地亂竄,因此開始干活時要有人牽著,它便會在趕牛人的吆喝下慢慢地走入正軌,干起農活。
趕牛人的牛鞭是厲害的,趕牛人若是一個狠茬子,那牛鞭會鞭鞭帶血,那牛鞭的使用技巧是無法想象的,更是不能理解的,趕牛人想打牛頭,不會打到腿,想打牛耳,不會碰到牛眼。趕牛人中的老王,輕易不會打牛一下,即便打,也見不到牛身上一條條的血印,可不知道為什么,再調皮搗蛋的牛,再不聽吆喝,只要到了他手,一天下來,那牛自然就服帖了。
牛是通人性的。
我由于牽了兩天的牛,生產隊的副隊長就讓我在耕地小組中勞動,學習耕地。學耕地不容易,學使牛鞭僅半天工夫,我便掌握了這個技能,耕地也得了要領,開始是很費勁的,慢慢地我也可以悠閑地手扶犁把,肩搭牛鞭,打著滿像樣的趕牛號子,十天下來,我儼如一個耕地老手。那時耕地,中午歇晌回村要打場,莊稼上場,要用牛馬拉著石磙子在曬場上轉圈碾壓。那天耕地老手老王有事沒來,我趕上他那套牛上場了,那牛見我是生人,個子小,不放在眼里,那頭黑牤牛就是不聽話,急得我沒辦法,只得把牛交給別人趕,別人一上手,那黑牤牛便服服帖帖,沒有了一點脾氣,所有人都笑話我,我也生氣,人單力薄,個小壓不住,我沒有辦法,只能讓黑牤牛欺負。
下午下田耕地,我死纏硬磨,把黑牤牛要了過來,套好牛,趕下田,我掛了個四六盤,黃牛拉四,黑牤牛拉六,黑牛又想欺負我,調皮不干,我便從肩上拿下牛鞭,穩準狠地在黑牛屁股上抽了幾下,明顯那兒有了血印,我也知道,要想使好牲口,趕牛人手中的鞭打不好是不行的,牛鞭就像是戰場上指導員的指揮刀。平時我沒事時,便拎起八尺長的牛鞭練習,鞭鞘過去,草像刀割的一樣,齊刷刷一片,草頭被鞭抽下來。再者,打高空,鞭鞘抽樹葉,要達到指哪打哪,讓樹葉齊刷刷落下,苦練一個月,我的鞭技可以和那個使了多年牛鞭的老王相比高下了。
有一天,上午休息,我的牛鞭一伸,隨著一聲脆響,一棵高粱被攔腰斬斷,老王看了:“行了,你打鞭的技術可以了。”
我笑了笑,隨手又舉起牛鞭,一棵手指粗的刺槐嫩樹被抽成兩截。
我使的牛鞭有八尺長,鞭桿長不足一尺,是一條上細,中粗,下細的三股牛鞭,最下是二尺長的火麻鞭鞘,被我使得出神入化,我只要鞭一揚,那頭牛便馬上后尾翹起,拉起犁耙就走,就是那頭母牛,無論怎么揚鞭與不揚鞭,它就是那樣,慢步搖尾,氣急了,抽一鞭它也只是把自己的尾巴甩來甩去,牛尾在身上再滑下來,從不會出現向前猛跑的樣子,我知道,這頭老牛,勞苦功高,這犁地中的大小牛,幾乎都是它的子孫。
“過來!”大老王生氣了,眼睜得跟牛蛋樣。
“王叔,什么事?”我不知道他為何生氣,差一點把牛鞭抽在我身上:“什么事,王叔。”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明天滾出耕作隊,”王叔牛眼圓睜,讓我害怕,“等晚上我找你大(父親),不要在這干。”
我知道,他是我們隊耕地小隊長,耕地打場,給牛馬加料他說了算,我闖禍了。
“王叔,什么事,你說。”
“誰讓你使我的黑牤牛的?”
“這事——”
“這事!”王叔生氣又心疼地撫摸著黑牤牛的屁股,黑牤牛轉頭看看王叔,把牛尾巴在屁股上橫掃幾下,似在告狀。
“以后不準你隨便使我的牛!”
“哦——我知道了,”我爭辯著:“那牛量人。”
“量你!”王叔大聲說,“活該,看把牛給我打的,自從我使它,到現在幾年了,我都沒舍得打它一下。”
那黑牤牛和王叔有感情,就和我使的牛一樣,只要不到實在氣得沒辦法,我也不會下狠手的,這時的牛鞭就成了擺設。夏天把牛皮打破,會招來蒼蠅牛蜢,蒼蠅、牛蜢能把牛叮得跳起來,我一時生氣,打了牛,“下次一定注意。”
“注意!牛馬比君子,你這年輕小孩子,哪能下這狠手,那打你一下試試看。”
我沒有說話,就地蹲在地頭,而大老王忙用細干沙土給牛的傷口處按上,蒼蠅、牛蜢吸不著血,似乎老王像流了淚一樣。
李保璧:安徽靈璧人。作品散見于《當代小說》《作家報》《黃河文學》《鴨綠江》等報刊,出版作品集三部。中篇小說《老屋》獲《小說選刊》征文二等獎,2018年、2019年連續兩屆榮獲“宿州市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