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的日常生活史研究

【摘要】史景遷將目光聚焦于晚明之后的中國社會，采用數量和種類豐富的史料，關注上至皇族士紳，下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其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的立體觀察，獨特的文學式敘事風格，以及開闊的全球視角和反殖民主義的中國中心觀共同促就了史景遷獨一無二的生活史研究。分析史景遷日常生活史研究，不僅有助于深入理解史景遷的史學觀念，對理解戰后西方史學變遷，推動中國日常生活史研究也有所裨益。

【關鍵詞】史景遷；日常生活史；文學化敘事

【中圖分類號】K092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5）05-0016-04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5.05.004

史景遷（Jonathan D.Spence，1936-2021）是久負盛名的海外中國學學者之一，其十余部專著暢銷海內外。史景遷攻讀博士期間受教于耶魯大學清史研究者芮瑪麗教授，又經導師推薦前往澳大利亞跟隨著名清史專家房兆楹教授學習，所以史景遷的研究也多在明清史方面開展。但與芮瑪麗專注于政治史、房兆楹多在人物傳記上有所建樹，史景遷不僅關注政治經濟，也在觀察社會生活；不僅關注大人物，也在乎小人物。

關于日常生活史，史景遷并沒有專著或專論，相關論述多見于《中國縱橫》一書，散見于各部作品。史景遷常常對明清時期民眾的日常生活感到好奇。他們吃什么？喝什么？有什么娛樂活動？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日常生活又是否有差異？史景遷懷揣著這些問題，有意地展開對明清時期日常生活的研究。本文試圖從其研究內容、史料及研究特色方面探索史景遷的研究思路。

一、研究問題多元

20世紀中葉，隨著社會史日益科學化，尤其是計量方法的應用，使得在社會史研究中更多關注物而忽略了人。20世紀70年代以來，吸納了文化人類學觀念和方法的社會史開始重新關注社會生活的核心。日常生活史以人為中心探討生活的意義，所以匯集在人周圍的重復性、規律性的事物都是日常生活史研究的范疇。史景遷的日常史研究內容具有視野貫通、以人為本的特點，關注從衣食住行到政治文化等方方面面。以人為本不僅僅要關注曾經被忽略的下層民眾，帝王將相、士農工商都是史景遷的觀察對象。

民以食為天，史景遷首先關注的是民眾的餐桌。中國幅員廣闊，各地飲食習慣也有所差異。清朝云南府、福州府瓜果種類豐富，但缺少對肉類食品的記載；山東郯城居民會飼養羊、牛、騾子、馬、豬等牲畜。主食方面南方植稻，北方種麥、高粱，番薯則風靡全國各地，而花生則在南北境遇不同。文人則將飲食看作是生活的享受、文化的創造，袁枚、李漁、沈復等美食家對飲食有著不同的追求，從食物本身上升到道德觀念。宮廷御膳則彰顯出嚴格的等級觀念，從皇帝至下，依次遞減數量和種類。除此之外，廚師、廚具、行業規范飲食文化傳統等等都在史景遷的討論范圍之內。飲食史也是經濟史的一部分，食品的生產、運輸和銷售無不反映著社會經濟的狀況。

身體不適，求醫問藥也是時常會出現在生活中的小插曲。史景遷把焦點放在近代中國藥品與醫學的發展上，探索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碰撞。西醫的進入挑戰了中國的傳統醫學和傳統道德觀念，而同時，新事物也在逐漸適應這片土地。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領域中，中西文化的交互時時發生。

對最初作為藥品引入國內的鴉片，史景遷進行了專門論述。以往對鴉片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經濟、政治、外交領域，而史景遷卻覺得這是“一個從根本上影響中國社會各個層面的大問題”[1]。不同的人群吸食鴉片有著各異的動機：貧窮的苦力吸食鴉片緩解身體的勞累和疼痛，染上煙癮的八旗不會被派上戰場，鴉片是文人間的消遣，是富人收束敗家子孫身心的法寶。另一方面，罌粟的種植給國內帶來了可觀的利益。而鴉片的高利潤刺激佃農放棄種植谷物轉而更多地種植罌粟，地方官員面臨著稅收壓力，也默默支持這種行為。后果就是，當政府想要鏟除煙患時，受到了社會各階層既得利益者的抵制。史景遷認為，“鏟除鴉片煙癮的心理因素比生理因素更加重要”[1]，只有加強民族主義和社會信念的塑造，才能最終解決鴉片問題。

稅收是宏觀政治與百姓日常的聯系紐帶之一。清初的郯城知縣明了，“壓力、稅收和截止期限在郯城都是稀松平常之事”[2]。但稅收對于地主和自耕農來說是大不一樣的：地主有各種辦法拖欠或減少自己上交的稅額，而農民只能在壓力下掏空家底。史景遷貫通的視野和人本主義觀念有力地回擊了對日常史研究的“碎片化”批評，證明了日常生活史既能從小處著眼，也會與宏觀世界聯系。但在土地、稅收等方面，史景遷更多的是介紹他人的相關研究，而缺少自己的研究成果。

二、擴大史料來源

隨著新文化史眼光下移，史料的發掘和選擇成為一個大問題。中國古代史學便有“常事不書”[3]的傳統，流傳下來的文獻史料，更關注國家大事。文化批評學者斯皮瓦克就直言道：“底層人能說話嗎？”[4]在這種情況下，史家要具備泛史料觀念，“但凡保留過去信息的東西，都具有史料價值”[5]。新史料的發掘和新視角的開拓為新文化史和微觀史的研究指引了方向。

王笛稱贊史景遷有著“運用資料的高超技巧”[6]。史景遷認為關于平民日常生活的史料不是太少或太多的問題，而在于這些材料難以利用。大眾是一個群體，但又形形色色，而文獻中的記載卻不關注其個性，這種平民形象的再建構對史家使用史料造成了障礙。司法記錄中有著許多對平民談話的記載，但進入司法記錄本身就并不平凡，普通人會盡量避免與官司牽扯。所以在觀察平民的日常生活時，要更注意對史料的處理。

平民的日常生活難以在正史中找到詳細記載，但其與政治、經濟緊密聯系難以分割，總會在側面展現出社會生活圖景。在《雍正王朝》中便記錄了許多平民日常生活的細節，“雍正也許并不關心那些細節，但這些細節對我來說卻很重要”[7]。各地地方志對當地的農作物、動物、特產等有所記錄，從中管窺到當地居民的飲食和生產狀況。對于各種食物在市場上的價格，光祿寺的官方檔案則有詳細記載。史景遷對此進行了細致的歸納并整理出表格[1]。

在官方文獻資料之外，一些文人的作品也成為史景遷取材的來源。地方官的筆記往往能比較真實深入地反映當地的狀況。從郯城知縣黃六鴻的日記中，史景遷還原了天災人禍后的貧苦郯城和其中居民的生活。文學作品一般不會用來作為史料進行分析，但其不是無根浮萍，往往能夠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生活狀況。袁枚、沈復等文人的作品中對食物不吝筆墨；《紅樓夢》中更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聊齋志異》里則對底層人民的生存方式多有刻畫。“我們不能說這些是確切的社會史，但我們卻能說這些著作代表著當時的思想概念”[7]。而在中國的文人之外，史景遷采用了當時與中國有過實際來往交流的外國人的作品加以對比參照。約翰·貝爾、馬戛爾尼等外交人員以及傳教士、西方商人等的傳記、游記展現了西方人眼中的中國社會。

史景遷還使用了一些非文字資料。比如晚清時期的《點石齋畫報》，以圖畫的形式呈現了當時的社會風貌；民國時期的電影《黑籍冤魂》展現了吸食鴉片導致的扭曲社會。這些都成為史景遷觀察當時社會的窗口，如此豐富的史料，也為我們開闊了視野。但在史料的使用上，史景遷漢語水平有限，導致在史料解讀上出現一些啼笑皆非的失誤，而許多海外史料也難以保證其真實性、客觀性。

三、史景遷中國日常生活史研究的特色

史景遷在日常生活史研究中兼具對歷史宏觀與微觀的考察，以一種更為立體和全面的視角展現中國社會。在“中國中心觀”興起的年代，史景遷依然保持與之相似而實不同的研究風格，使用與后現代主義相似的文學化敘事風格，但始終秉持歷史寫作的真實性，也從未放棄宏觀敘事。

（一）兼具宏觀與微觀考察

二戰后，歷史學研究的題材越來越細化，使得歷史學的研究領域不斷擴大。但在另一方面，也不可避免地出現“碎片化”問題。而后，后現代主義思潮風靡社會，其反對宏大敘事的主張更進一步推動了碎片化的發展。70年代以來，微觀史學注重“個別的、具體的事實”[8]，那以此為對象得出的結果也只能是局部的、特殊的，而不會是全面的、一般的，這種情況下微觀史學研究的意義似乎并不大。

史景遷對日常生活的研究也從不會進行孤立的觀察，其特點就在于大小互見。《王氏之死》中在談論郯城居民的窮困生活之前，先將朝代變易、兵災禍亂、地震災難等徐徐道來。政治上的波動、自然災害的無情、地理位置的邊緣性、傳統觀念的束縛等因素最終造就了我們在書中看到的居民的日常生活。村民日常的生產、鄰里間的關系、家庭中的觀念等又反過來表現出當時社會的普遍特點。《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中，民眾的飯后余談讓曾靜誤判政治大膽投書，引發著名的文字獄案件，而這件事的影響卻并不僅止于宏觀層面。皇帝往湖南派去了觀風整俗使，派遣團隊往各地宣諭化導，逐村宣講。所以我們知道，平民的日常生活至少有一點變化——他們得定期去聽宣諭。

史景遷在作品中穿插講述宏觀與微觀，使讀者能獲得更加立體的感受，避免了只關注微觀而割裂歷史的情況出現。歷史人物的生活都有所不同，這是其個性的地方，但若這種個性“只反映了社會史的一個側面，我也不會欣然接受”[7]。這樣研究下得出的結果是片面的，往往會束縛住讀者的目光，給予其刻板印象式的暗示。史景遷重視各種各樣的小小的細節，因為正是由這些細節“組成一幅關于社會是怎樣運行的廣闊而深入細致的圖景”[7]。史景遷自認自己寫作的是“鼓勵人們了解中國”[7]，要想在讀者腦海中建立起客觀的中國的形象，必須全面而深入地了解、介紹中國。

（二）立足于中國本身

20世紀70年代，在海外中國史研究領域出現了從中國本身出發進行研究的趨勢。一些學者力圖擺脫殖民主義的框架，尋找一種以中國為中心的研究路徑。20世紀80年代，保羅·柯文建構起“中國中心觀”模式，而后一批以孔飛力為代表的學者致力于實踐，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史景遷的歷史研究呈現出與“中國中心觀”相同的部分。史景遷在采訪中提到，他自己會更喜歡用“調節”一詞而非“適應”去表述中國的變化[7]。中國有著豐厚的底蘊，使得他可以以一種包容的心態去接收外部的信息，轉而變化成中國特色的觀念。史景遷認為中國的社會發展有內在的連貫性，這要求我們轉變研究視角，從外而內，向中國內部去尋找推動社會變遷的力量。中國內部的潛力，推動著社會在不斷向前發展，對中國歷史的解讀，也終將會走向從自身出發進行詮釋的道路。

但史景遷從不會以某種社會科學理論指導自己寫作或者將自己歸為某一流派，其研究成果與柯文所講的分解區域進行研究的特點也不盡相同[9]。史景遷的研究中會以中國的某一區域為限定，但這是背景而非研究主題。他更多地將目光放置于“人”身上，以此為脈絡抽絲剝繭出相關史料，還原與此人息息相關的社會環境。可以說，史景遷是一位自覺立足于中國進行歷史研究的人文主義史家。

史景遷在進行歷史研究的過程中，總是能以一種全球視角來考察中國歷史。一是在研究中使用國外資料，從另一方的視角展現中國的特色，與國內的資料相互印證。史景遷從不會給出沒有把握的結論，他更多時候是把雙方辯詞置于此處，讓讀者自己去思考。二是從當時時代世界歷史的層面上考察中國。這些研究展現了中國社會并不是一個孤立的社會，而是與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不應將之放置在隔離箱內看待。此外，史景遷也指出，之前的許多研究過于依靠外部視角而忽略了中國內部的資料和情況。

全球視角使史景遷能夠保持著開闊的眼光，而立足于中國本身的觀念保證了史景遷能夠在中國歷史研究中始終抓住關鍵點。

（三）文學化的敘事

史景遷獨特的語言風格和敘事技巧廣受爭議，評價兩極分化。有人夸贊他是“最會講故事的歷史學家、講故事大師”[10]，也有人持相反觀點，比如汪榮祖批評他的作品“雖多引人入勝的故事，卻少扎實的歷史知識”[11]。

20世紀70年代以來，敘事史復興的趨勢越發明顯。勞倫斯·斯通認為新敘事史是“一種對昔日的變化做出井井有條的科學解釋的企圖的終結”[12]。但歷史學終歸不是文學，歷史學的客觀性、真實性應該被堅守。史景遷認為文學應該與小說區分開來，因為歷史學家向文學學習如何遣詞造句，如何傳遞信息，是一種哲學、一種藝術。而小說除了合乎邏輯外，則不必具有真實性[7]。

日常生活史的人本主義要求史家能夠與歷史人物感同身受，史景遷嫻熟的敘事技巧用在此處可謂是十分貼切。靈動而富有生活氣息的文字能夠將讀者帶入其時其間，擁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在講述清初郯城居民不平常的日常生活的開始，一場災難的畫卷緩緩展開：

1668年7月25日，一場地震襲擊郯城縣。……市區里的建筑物開始搖晃，樹木也開始有韻律地搖擺，然后是更激烈的前后擺蕩，直到樹梢幾乎碰地，接著又是一次劇烈的搖動，震垮了大片的城墻、垛口、官衙、廟宇和數以千計的民房……[2]

這是史景遷依靠文獻的記載而做出的合理的想象，將讀者帶入那個經受蹂躪的小縣城。這之后，貧苦的生活畫卷徐徐展開。而在《前朝夢憶》中，開篇對燈會的描寫，便將明末南京的繁榮景象娓娓道來：

露臺精雕細琢，浴罷坐于竹簾紗幔之后，身上散發茉莉香氣，盈溢夏日風中。但見嫵媚歌妓，執團扇、著輕紈，鬢髻緩傾。燈籠初燃，蜿蜒連蜷于河道之上，朦朧如聯珠，“士女憑欄轟笑，聲光凌亂，耳目不能自主”。一直要到夜深，火滅燈殘，才“星星自散”。[13]

這些情景式的、文學式的描述并非空穴來風，雖然增加了一些史景遷自己的想象，但總的來說是依靠現有材料進行的二次編輯，每一章后面都有著明確的引用目錄，確保可靠性。

文學化的敘事作為一種歷史建構的方式，被后現代主義大加運用，是對啟蒙運動以來唯宏觀、唯理性、唯結構的史學的糾偏，“通感”或移情式的書寫有利于歷史實踐或經驗的重現，重新發現歷史上鮮活的個性。

四、結語

德國歷史學家阿爾夫·呂德克認為日常生活史包含兩個方面：一是重復性、規律性的日常生活；二是要跳出“尋常百姓”的視角，觀察所有其他塑造“群體”的力量，包括社會生產、商品消費和國家擴張等等[14]。史景遷不僅關注日常生活，而且對影響日常生活的社會力量、全球因素都有所關注，彰顯出其開闊的視野。頗為獨特的敘事方法成為讀者鐘愛的原因，更大的作用則是成功地將研究成果傳播了出去。

在筆者看來，史景遷的作品也有不合理之處。在文學敘事中，史景遷也有些過于浪漫化的書寫，影響了作品的客觀性和嚴謹性。最為明顯的就是在《王氏之死》中對婦人王氏臨死前的描寫，大量運用各種意象以及意識流的寫作手法，描繪了一片奇異的幻想世界[2]。日常生活史研究中，史景遷關注范圍廣泛，但多有淺嘗輒止之處，只是描述而未有分析和解釋。這些風格無疑不適合于歷史寫作。

除此之外，史景遷的作品中也多有錯誤之處，如時間錯誤：耶穌死亡時間訛誤[15]；官職錯誤：誤李衛任浙江總督為兩江總督[16]；地理錯誤：誤永興縣在湘東南為湘西南[16]；理解錯誤：“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理解為“食肉者是粗俗不堪缺乏頭腦的人”[1]等等。其中有些錯誤譯者加以注釋訂正了，而還有一些是需要讀者自己注意的。除此之外，譯本中也有訛字、多字、文言原文句讀錯誤等，期望能加以修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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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Alf Lüdtke.The History of Everyday Life：Reconstructing Historical Experiences and Ways of Life[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

[15]史景遷.利瑪竇的記憶宮殿[M].章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16]史景遷.雍正王朝之大義覺迷[M].溫洽溢，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作者簡介：

趙鎮鎮（1998.8-），男，山東濱州人，安徽大學中國史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史學理論、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