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視野下德占時期青島的電影放映活動考略

【摘 要】 1897—1914年，青島被德國強行租占，德國人隨即將電影帶入青島以及周邊城市。電影作為殖民文化侵略的手段傳入哈爾濱和青島，二者呈現出相似的觀影群體，電影院作為一種彰顯殖民者預想的現代文明城市樣貌的文化娛樂設施而存在。但與哈爾濱相比，青島的電影放映活動發展緩慢，其非營利性也格外突出。青島的城市化建設和電影放映都源于德國的殖民活動，通過對比考察青島和哈爾濱的放映活動，可以窺見中國早期電影放映活動的另一番面貌。

【關鍵詞】 "青島電影； 德占時期； 殖民侵略； 哈爾濱電影

青島是中國最早進行影院建設的城市之一，電影放映活動也出現較早，但從當前學界掌握的史料看，青島最早電影放映的具體時間仍然成謎。1902年5月，位于中山路和湖北路交叉路口的水兵俱樂部（也稱水師飯店）正式啟用，早在1898年，也就是德國租借青島的第二年，威廉二世的弟弟阿爾貝特·威廉·海因里希親王到訪青島，“體察民情”，滿足了駐地官兵們建造俱樂部的需求。[1]水兵俱樂部的大廳是可以容納700人的大型禮堂式劇場，另外還有臺球室、舞廳、咖啡廳等各式西洋休閑場所，且劇場后來也逐漸成分電影放映的場所。

1905年，位于威廉皇帝街的亨利王子飯店增建了音樂廳，這座音樂廳有四五百個座位，在此可以進行各種綜合娛樂，也有電影放映，后來音樂廳也被稱作影戲廳[2]，這是目前學界公認青島電影放映活動的開始。但這僅是基于二手資料的推理，確切的史料證據則要延后到1907年。“在1907年8月9日《膠州報》第568期中，刊登了現存最早的水兵俱樂部的電影票價信息?！銟凡客砥唿c放映電影，門票價預售二十五分，現購三十分’?！盵3]德文報紙《青島新報》也在1907年9月4日刊登了一份帶有宣傳性質的放映預告：“水兵俱樂部每天晚上6：30放映電影?！雹佼斎?，這肯定不是青島最早的電影放映，而且目前僅有的兩處報道其實也有各種模糊和邏輯上的不自洽。首先，1907年8月9日的《膠州報》目前已經沒有原件，而這則票價信息最早見于《山東省文化藝術志資料匯編·第2輯》，但資料中表述為1907年8月9日這家電影院做了一份廣告[4]，并未明確指出是在《膠州報》上做的廣告；其次，和《青島新報》《德國亞細亞報》《山東匯報》等德文報紙不同，《膠州報》是中國商人劉朱淇開辦的報紙[5]，受眾群體是廣大青島市民，這份報紙顯然不會是以放映德國影片為主的水兵俱樂部做廣告的首選，而《青島新報》的報道其實起到的更多是通知作用，而非宣傳，上面既沒有價格也沒有放映片目。以上就是目前公共視野中德占時期青島的電影放映情況，看上去簡略而模糊，但如果將其與彼時同處被殖民侵略的哈爾濱作比較，青島電影放映既薄弱又獨特，甚至在整個中國電影放映史上都獨樹一幟，而這種獨特性又要置于德國殖民政策的歷史大背景下看待。同樣是以殖民色彩開始電影放映的哈爾濱，青島的狀況與其有何異同？電影院又是以何種方式參與到整個殖民行為中的？這些缺失主體性的放映活動又是怎樣影響到區域電影的發展的？這些問題可以從看似簡略的電影放映史中觀照，也是理解青島電影放映乃至中國早期電影放映特質的切口。

一、以殖民方式傳入的區域電影史特質

隨著區域電影史書寫的不斷發展，人們對早期中國電影的認知已經脫離原本“言必稱上?！钡那闆r，電影傳入中國路徑的說法也不再是籠統的“逐漸便于南北，深入內地”[6]，更加細化和翔實的傳播路徑正在建構，在這個過程中，哈爾濱的電影放映受到了學者們的關注。早期學者認為電影傳播是通過海路，由法國人、美國人帶到港口城市，再“由香港而上海，由上海而天津、北京，進而其他對外通商口岸等”[7]。但哈爾濱并非依靠周邊地區的輻射，且哈爾濱的電影放映時間很早，1899年1月6日，修建中東鐵路的俄國人在哈爾濱田家燒鍋（今香坊）設立中東鐵路俱樂部。[8]中東鐵路俱樂部和水兵俱樂部類似，都提供各種娛樂活動，包括電影放映，哈爾濱也就成為電影傳播至中國的“第四站”。作為一個邊陲小城，哈爾濱能如此早的與電影“觸電”，與其特殊的歷史環境有關。1896年《中俄御敵互助援助條例》簽訂[9]，自此，俄國開始在東北大肆修建鐵路，且根據1896年9月8日簽訂的《合辦東省鐵路公司合同章程》規定，在鐵路建造、經理、防護的區域，“準其建造各種房屋工程，并設立電線，自行經理，專為鐵路之用”[10]。通過這個條例，鐵路沿線的區域均受到俄國管轄，俄方甚至依靠各種名目，使其擁有鐵路沿線地區的司法、警察、課稅等各種政治、經濟特權[11]，哈爾濱、奉天、遼陽等鐵路沿線城市淪為帶有租界性質的地區。因此，有學者將東三省的電影引入總結為“作為殖民侵略的文化手段進入該地”[12]。青島電影屬于標準的殖民傳入方式，1897年，德國以“巨野教案”[13]為借口發兵膠州灣，1898年3月6日，中德簽訂《膠澳租借條約》，次年，威廉二世依照原有的地名，正式將膠澳租借地的市區定名為青島（Tsingtau）。從時間看，青島與哈爾濱相繼被帝國主義國家管轄，且都是被單一國家掌握，電影也隨外國人的到來而引入兩地。

德占時期的青島沒有專門電影院，前文提到的水兵俱樂部和亨利王子飯店都是借用劇場或者音樂廳來進行電影放映，青島的第一家電影院在日據時期開設。但哈爾濱的影院建設如火如荼，1905年12月25日，哈爾濱第一家，也是中國第一家專業電影院“科勃采夫法國電影園”建成。[14]有學者統計，到民國成立時，哈爾濱市可以提供電影放映的場所多達16處，較為專業的電影院更是多達8座。[15]差異產生的原因是多樣的，人口基數、城市規劃、消費水平都在影響兩地的電影發展。但一個有趣的原因不容忽視，那就是德國本身在電影建設上就落后于歐洲，20世紀前十年，法國的百代電影公司將電影變成工業，成就了電影史上的“百代時期”，德國在這段時期的電影工業水平遠遠不及法國。與此同時，德國的影院建設熱情也低于俄國。俄國對電影熱情極高，影院建設發展迅猛，1902—1903年莫斯科開設的第一家電影院——“電氣劇院”生意火爆，到“1908年，莫斯科有70家電影院，圣彼得堡有150家電影院”[16]。俄國自身的電影建設發展就極為迅猛，“電影傳入哈爾濱時間之早與建立影院速度之快成為歷史的必然”[17]。但德意志帝國對電影則意興闌珊，1904—1905年間，柏林和慕尼黑這種大城市才開始建設影院，以至于電影史學家喬治·薩杜爾（Georges Sadoul）發出感慨：“在這個城市人口和工業密度在舊大陸最大的國家里，電影卻發展得很慢?！盵18]哈爾濱與青島的電影發展與俄國和德國的節奏基本同步，體現了以殖民方式傳入電影的地區在電影發展上的特殊影響因素。

由此，對青島電影放映情況的分析需要轉向對德國的認識。中國其他城市的電影史書寫，都集中在該地區的政治、經濟與文化如何與電影發生關系，盡管相當多的城市的電影放映來自看似偶然的商人逐利或者新派士紳們的家庭娛樂，但都能從偶然中尋找必然。但青島的電影放映，從起步到發展，全然受限于德國的文化與城市規劃政策以及統治者的“心情”。青島在未開埠前是非常荒涼且貧寒的小漁村，它的城市化過程屬于“突變型”，且與德國的統治政策息息相關。因此，青島的電影事業處在“主體性”空缺的境況下，廣大民眾與電影院的關聯甚小，電影放映活動的主體是歐洲人。按照區域電影史的書寫思路，“‘區域轉向’的中國電影史研究，必須跟特定地域的特定人群、特定氛圍、特定心理及特定的精神癥候和文化狀況聯系在一起”[19]。如此特殊的殖民環境造就了青島特殊的放映情況，而青島電影放映的意義還遠不止于此。

二、非營利的經營方式：對青島觀影群體的檢視

隨著中東鐵路的修建，哈爾濱一舉成為國際商埠。時人所記：“樓宇沖霄，商賈輻輳，地價飛騰，尺土寸金。順易為繁華大埠?！盵20]而電影的誕生本身就帶有強烈的資本主義精神，在殖民活動中，俄國的電影商人看到了商機，在哈爾濱廣泛投資，進行影院建設，造就了早期哈爾濱電影的區域性繁榮。《遠東報》記載了當時電影受到人們的關注，也帶來了高額利潤?！肮珗@歇后，中國大街之電影園聚興，每當夕陽西下時，一般士女入內游觀者絡繹不絕?！盵21]但彼時的青島電影放映則有另外一種面貌，首先就是電影放映的收益不明確，《膠澳發展備忘錄》上記載膠澳總督府在青島的各項收支，但全書并未提及電影放映的收益。另外，作為電影放映核心場所的水兵俱樂部，其營利特征也不夠明顯。1907年到1914年，《青島新報》上也幾乎每周都有水兵俱樂部的電影院放映信息，但這些放映本身規模并不大，從現有資料來看，也沒有明確的票價信息，難以判斷是否盈利。作為當時青島主要的電影放映場所，水兵俱樂部為普魯士親王殿下和海因里希公主的創意，這個俱樂部可以“為海員（也為商船隊水手）提供一個休閑場所，以免他們受到無目的的街頭游蕩、不良小酒店和酗酒等道德敗壞生活的影響。此外，青島水師飯店還可被用作駐守在東亞的海軍或陸軍部隊的初愈病人的療養所。在適當情況下也接受平民入住”[22]。放映電影也不是俱樂部的核心要務。更重要的是，如果檢視彼時青島的電影觀眾，更能識別其非營利性的特質。

首先，大部分青島民眾無緣步入水兵俱樂部的影院，按照1900年頒布的《德屬之境分為內外兩界章程》[23]的規定，德國將青島分為內外兩界，內界的青島區又劃分為九個小區，其中歐洲人住兩個區內，“不準起蓋華人居住房屋（即系不準起蓋華式房屋），僅容西人、雇用各人以及常傭等人在內限數居住”[24]。這種華洋隔離的城市規劃直到1910年才有所松動，水兵俱樂部和亨利王子飯店位于歐人居住區的商業中心，所以當時大部分的青島民眾基本上沒有機會到這里。而且根據電影院的廣告可知，一張電影票至少要二十五分，按照青島文史家的推測，這個錢是當時墨西哥元，也就是民眾俗稱的“鷹元”，按當時匯率計算，一張電影票要花掉清光緒制錢八百多文。[25]那就意味著只有非富即貴的華人才會有錢去看電影，當時青島商人群體較為龐大，也有雄厚的資本，膠濟鐵路的修建提高了商業發展水平。膠澳總督政府也比較重視維系與青島商人的關系，商人們也時常會進入德屬區。1901年的《膠澳發展備忘錄》便特別提及有大批中國商人遷入德屬區，且德國也樂于在青島發展一個富有生氣、資金雄厚的中國商界。[26]青島的商人首先是有機會去觀影，也有諸多證據表明青島的商人們在此獲利頗多。在行棧資本盛行之時，青島的“巨商大賈莫不擴張其貿易，而獲利則豐厚焉”[27]。大商人們有能力消費，但去看電影也是為了彰顯個人身份，有附庸風雅的嫌疑。因為當時電影院播放的均是外國電影，雖然基本上都是紀錄片，但也并不面向中國人。[28]除了商人，還有一個重要的群體，也在青島有明確的觀影經歷，那就是中國的官員，以及后來的遜清遺老們。像徐世昌、周馥等大官來到青島時，德國總督政府曾以看電影作為高規格禮儀進行接待[29]，1912年清政府滅亡，遜清遺老們紛紛離開京城，青島和上海、天津一起成為遜清遺臣避居的三大城市之一[30]。在這里，吳郁生、鄒嘉來、徐世昌等人都觀看了電影。吳郁生后來還成為影迷，即便晚年遁入空門也仍舊時常去看京劇，看電影。[31]出版于1917年的小說《桃源夢》描述了角色被外國人引導觀看電影的情節[32]，這部小說的署名作者為燕齊倦游客，雖然不知他具體是誰，但按照小說的敘述背景和角色的現實映射，這位作者大概率就是寓居青島的清朝遺老之一，可見，作為封建勢力代表的清朝遺老在青島接觸到了西化的娛樂形式。當然，德占時期青島的電影觀眾還有以德國人為主的歐洲人。

在描繪了觀眾畫像后，可以得出，德占時期青島的電影放映并不針對大部分中國人，放映外片使得電影院的中國受眾為“各行政機關的青年才子以及留學歸來的人物”[33]。商人們只是有能力和有可能觀看，但目前尚未有史料可以證明中國的商人們去看了德國電影。而從記載看，遜清遺老們的觀影行為也寥寥無幾。如此一來，能夠為水兵俱樂部影院提供經濟來源的，就是在此的德國人（少數的其他歐洲人）。其實，哈爾濱當時的放映也是以俄片為主，“自1916年到1919年，節克坦斯與莫代爾兩影院共放映影片134部，全系外片；1924年上映影片46部，其中國產片不過五六部”[34]，1914—1922年的青島是日據時期，這時青島的影院均被日本人占據，原本演出茂腔、柳腔的中國戲院被改為影院，叫作“樂樂座”。日本商人三浦林三（也有一說為三浦愛三）在1917年建立了青島第一家專業電影院——電氣館，其放映的電影來自日活映畫公司，不放中國電影，也不接待中國人。[35]具有殖民屬性的城市大都浸潤在外片中，但這并不耽誤該地電影院的發展和商業化運作。但德占時期的青島，與同時期的哈爾濱以及日據時期的青島，在觀眾群體上又有不同。首先是觀眾基數小，哈爾濱的影院能建這么多，一個重要原因是中東鐵路的修建使得大量俄國人遷入哈爾濱，并在此生活。1903年，哈爾濱中東鐵路附屬地的俄國人已經多達15579人[36]，且這些鐵路工人工資豐厚，有較強的消費能力。日據時期的青島，日僑的數量也比較多，1918年，在青島的日本人有19094人[37]，且商人的數量比較多，基本的潛在觀看群體保證了放映日本片的影院得以盈利。

反過來看青島，一方面，在青島的德國人數量并不多，按照《德國的殖民辭典》的記錄，德占時期青島的歐洲平民人數未超過兩千，1855人有德意志帝國的國籍。[38]1906年，青島有1769位外國人，德國人1412，日本人276。[39]也就是說，整個青島的核心觀影群體就是不到兩千的歐洲人。當然，不同的統計方式和統計途徑在數據上會有差別，按照青島市檔案館的記錄，1910年，已經有4084位外國人，其中軍事人員和行政人員有2275人。[40]但當時青島全市人口足有161140人，市區也有34180人[41]，這么比起來，外國人在青島的占比相當少，哪怕是在市區，其占比也不足10%；另一方面，這些歐洲人，尤其是德國人，大都不是平民。在這兒的德國人以駐防軍人和官員為主，女性大都是其配偶，還有一小部分女傳教士。從數據推斷，“在青島居住而又不擔任任何官職的德國人人數決不會超過500。商人們來青島都不帶家屬”[42]。如果從這個角度認識青島的電影放映，水兵俱樂部本身就帶有官方屬性，是在親王的關懷下建立的，且水兵俱樂部的建設者為“帝國海軍士官士兵海員之家，非營利公益性有限責任公司”[43]，建設之初，水兵俱樂部是為了滿足駐地軍官的娛樂需求，那么營利自然就不是水兵俱樂部的核心訴求。在開設電影院之后，它的受眾構成簡單，且都是達官貴人，又降低了其盈利的可能性。且再度回看《青島新報》的報道，上面僅有簡單的電影放映時間和放映地點，而并無售票信息，結合面向中國人的《膠州報》（上面明確點出了電影票的票價，這也是廣告的核心元素）來看。可以大膽推測，水兵俱樂部電影放映標準很有可能像德占時期青島的城市規劃思路一樣，帶有雙重標準，針對中國人，收取較為高昂的票價；面向德國人，則以免費或者低價放映為主。當然，這個推斷尚且缺乏更多的史料支撐，但放置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這個設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并非無中生有。

三、電影放映與德國的文化政策與城市規劃

在德國租占青島期間，除了進行各種商業活動，德國還在青島建設很多休閑娛樂場所，例如海水浴場、跑馬場、公園、體育場等等，這些設施較早是為了來此地的德國人而建設，隨著城市建設的推進和旅游業的興起，越來越多的歐洲各國、日本以及中國的商人權貴也都享受到這些文娛設施。水兵俱樂部和電影院自然也是舶來的休閑場所，而德國人建造休閑場所，則有著超越商業目的的文化訴求和城市規劃。

最開始租占青島時，德國尚未把文化政策列為當務之急，“膠澳地區海軍當局所采取的一切措施都首先著眼于經濟方面……對這一地區的未來具有決定意義的是：首先把它發展為一個商業殖民地”[44]。于是，德國一開始便將華洋分治作為標準，且依靠軍事與法律來維系華洋之間的界限，但這種政策立馬引起中國人的猛烈反抗與抨擊，“最讓人痛心的就是中國人不能和西洋人一樣地看待。他說西洋人都是文明人，中國人都是沒開化的野蠻人，所守的法律不應平等……立下來的法律極不平等，那到了用的時候，自然也就不一樣”[45]。在具體建設過程中，德國人逐漸意識到文化政策的重要性。彼時義和團運動風生水起，山東鄉民更是對德國侵占青島怒不可遏，從德國租占區劃界開始，民眾的反對之聲四面而起。時任山東巡撫毓賢處理此事時，也指責帶領德國人劃界的官員：“遺數百里地方淪于異族，民怨沸騰，實屬隱害民生?！盵46]在高密發生的膠濟鐵路修建沖突以德國人的退讓為解決[47]，這也促使膠澳當局將文化統治提上日程。他們意識到：“為了貫徹經濟目的，軍事上的擴張和對領土的強奪已不是常能收效的手段，而文化政策上的措施卻往往能為經濟的擴張開路。”[48]有一種時間上的說法是1905年后，文化方面的政策愈發受到膠澳總督府的重視。[49]由此，德國開始動用各種手段對青島進行文化宣傳，“通過德占青島當局對青島的建設、管理以及德國人在青島的各種活動展示德國文化的優越性，以激發人們對德國文化的仰慕和熱愛”。[50]“文化交流是有規律的。由于‘文化勢差’的存在，先進的文化總是向后進的文化輸流，后進的文化總是向先進的文化效仿?！盵51]德國人認為中國的文化是落后而迂腐的，需要德意志文明的“拯救”。于是，各種西式場所和娛樂行為從政策意義上被視作德國文化的櫥窗，這種娛樂活動不以盈利為目的，也不以讓青島民眾參與為目的，更多是為了展示德國的生活方式是優雅而高貴的，以此達到其殖民目的，即“將全省乃至全部與青島發生經濟往來的內地地區浸潤在德國知識和德國精神之中”[52]。

這種隱性殖民文化政策的突出體現就是城市規劃，在侵占青島之初，德國帝國海軍部國務部長蒂爾皮茨就主張要將“青島建成可與香港競爭的、以經濟和貿易繁榮為標志的‘模范’殖民地”[53]，青島被賦予展示德國國力、城市建設水平以及世界話語權的櫥窗作用?！八杏媱澖ㄔ斓脑O施和機關都不僅僅為了實際需要，它們同時也要發揮證明和展示進步性和現代性的作用，要成為符號統治的支柱。”[54]在這種政策的引導下，德國政府花費了高額的城市建設費用，根據一份民國時期的資料匯編來看，從1898年到1907年，德國經營青島的花費，有90%都來自國庫補助。[55]《膠澳發展備忘錄》中也指明：“帝國的補助勢必仍是保護區行政管理當局的主要財政基礎?！盵56]這些花費自然是德國為了長期占據青島所做的規劃，試圖從城市建設上給青島打上殖民的烙印，電影院（電影放映場所）作為和中國傳統的戲臺截然不同的新興場所，則以“摩登”的口號向青島市民進行生活方式以及娛樂方式的等級化宣傳，電影放映場所就成為一種典型的隱性殖民建筑象征。

德國人的文化侵略效果顯著，各種公共設施的建設以及新式學校的宣傳都在標榜著德國對青島的“拳拳心意”。隨著時間流逝，“人們對于占領膠州初期的敵對情緒消失了……過去對于德國在山東懷有圖謀，感到猜疑和恐懼的人，現在能夠摒棄成見，進行善意合作了。從各方面來看，未來的十年充滿信心”[57]。不僅敵意消失了，摩登風尚也逐漸走入青島的各個階層，尤其是物質生活層面，1911年，東華旅社建立四層洋房，設有球臺、鋼琴、游樂等諸多西洋用具，并且提供中西兩種風味的餐食。[58]洋貨遍布青島，人們也以西方生活方式為時髦身份的象征，這種情況也引起當時有識之士的反思和批評：“一般市民，頗多沉溺于奢侈逸樂之中，民氣消沉，可謂至極?！盵59]德國的文化政策與形象工程也輻射到周邊地區。1902年，山東巡撫周馥在參觀了煙臺、威海以及青島后上書清政府，“在我視為租界，在彼己視若屬地，華民寓居界內者，彼援條約原文，歸彼治理，難以辯駁，此時萬無抗拒之理。惟有講求工商諸務，通功易事，與之相維相制，而因以觀摩受益”[60]。周馥的觀摩受益對濟南的開埠有著較大的推動作用，濟南的城市建設也受到了青島的影響，山東的第一所電影院“小廣寒”亦是德國人所投資。

與俄國相比，德國的殖民方式更加隱秘，從電影方面便可見一二。早期哈爾濱的電影也承載著俄國的殖民目的，在影院放映的電影呈現的都是俄國秀美風光或者文明形象?！扒迥┒韲氄嫉墓枮I電影市場，以建立電影院直接放映為特點，實則為販賣俄國意識形態進行文化思想侵略和輸出商業資本實行經濟掠奪，目的在于侵占哈爾濱進一步擴大遠東計劃的殖民范圍。”[61]但青島的情況則比較特殊，膠澳當局不是通過電影的內容來馴化民眾，而是將看電影這個行為融入整個城市的文化建設當中，使得看電影這個娛樂方式與先進和文明畫上等號，以此達到其宣傳目的。換句話說，電影放映的內容不重要，誰在觀看電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電影的行為本身作為生活符號被構筑和融入整個“模范”殖民地的暢想與話語中，成為一塊隱秘的拼圖。

四、“主體”缺失與影史回望

經過上文的梳理，德占時期的青島電影放映，與彼時中國其他地區的電影放映情況相比可謂大相徑庭，不盈利，也不面向中國人，甚至其殖民屬性都極為隱蔽，電影放映在青島幾乎是“真空”狀態。主體缺失使得德占時期的青島電影放映一直受到忽視，諸多史料也含混不清。實際上，“主體性”的缺失是早期以殖民方式傳入電影的地區的普遍情況，哪怕是表面上繁榮的哈爾濱，也是俄辦繁榮，國辦蕭條。[62]如何從電影史的角度去書寫這段歷史，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而“年鑒學派”則為學界認識和處理影史問題提供了視角。

“年鑒學派”的代表人物彼得·伯克（Peter Burke）闡述其理念為：“首先，是以問題導向的分析史學，取代傳統的事件敘述。其次，是以人類活動整體的歷史，取代以政治為主體的歷史。再次，為達成上述兩個目標，與地理學、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語言學、社會人類學等其他學科進行合作。”[63]因此，當下看待青島的電影放映活動，也要正視其殖民語境，從各種史料信息中挖掘有效信息，并且合理選擇看待史料的視角。哈爾濱電影“繁華”的背后是主體性缺失，而青島電影放映的“真空”狀態，則是德占時期所宣傳的青島城市繁榮背后的殖民目的的顯現。

在華洋分區的規劃下，整個青島的態貌呈現明確的割裂性與夢幻感。市區，尤其是歐洲人居住區鳥語花香，幾乎是人間樂園。“昔為荒島，山徑崎嶇，今辟上場，路皆平坦，地有渠以消雨水，不聞滑滑春泥，車噴水以殺塵氛，仿佛霏霏細雨。街衢潔凈，四時無疫癘之侵，燈火通明，五夜詠周行之示。古所謂極樂園、不夜城者不是過也。”[64]這段話道出當時青島城市的現代化水平，膠澳總督特魯泊曾表示：“這個以秩序和清潔、公共設施、衛生、工業和林業經濟設施聞名的德國城市，本身就是德國文化的一個杰出證明和一個不能以其他方式替代的直觀對象?！盵65]孫中山在游歷青島時也對其市容市貌加以贊嘆，“彼甚戀慕青島，且驚將青島進步之速，如森林港埠以及街道敷設等事業不但令人贊許，足可為中華全國嗣后治事之模范也”[66]。但不管國內國外的時人如何肯定和褒獎德國的城市建設，青島作為殖民地的處境并未改變。青島內的中國人并不能夠享受到這份城市建設的便利。青島的電影放映活動，則突出集中了這一殖民行徑帶來的裂隙。青島電影的發展，全然受制于德國的喜惡，并無主體能動性，大部分中國人也無法觀看電影。從歷史學、社會學的角度來觀照青島電影，可以挖掘到單薄的影史史料之外的青島光影余音。

結語

青島的電影放映活動起步早，但歷史記錄卻十分空缺，德占日據時大量的報紙都由外文書寫，且散佚頗多，史料的匱乏使得人們在梳理青島早期電影史時有著多方拼湊之感。例如魯海先生在《青島與電影》中提到遜清遺老們的觀影行為[67]，書中并未標注這段資料的出處，其描述與《桃源夢》中的觀影章節極為相似。但《桃源夢》畢竟是小說，并不能直接作為史料使用。陳昌本先生也在其書中提到1903年德國人就將電影帶到了青島[68]，如果是這樣，那么青島的電影放映活動又要比現在認定的早許多年，可惜陳先生也未表明這段的出處，但這可作為口述史來參照。未來青島電影史的書寫，需要更多史料的填充，也需要更多元的視角，青島曾經被多個政權來回爭奪管轄，風雨飄搖中，其電影放映活動的主體性與歷史性的問題，仍然亟待解決，而這些書寫則需要更多具體歷史材料的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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