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南洋華語制片考述

【摘 要】 劉貝錦是南洋華語電影事業的拓荒者。1926年，他作為僑商歸國考察上海的教育、文化和電影事業，并逐漸萌生創作想法，返回新加坡創辦電影公司，拍攝南洋首部華語電影《新客》，書寫南洋華僑的生存圖景。抗戰爆發后，他加入“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成為一名愛國軍人。劉貝錦的電影實踐與愛國行為彰顯了20世紀初南洋華僑的時代使命。本文立足中國電影史、華人華僑史及中國抗日戰爭史的交匯點，對其光影人生進行細致追溯與重新認知，是對早期中國電影史有關“華僑研究”的重要補充。

【關鍵詞】 "劉貝錦； 南洋； 華僑影人； 《新客》； 南僑機工

20世紀初，早期中國電影下南洋①的浩蕩旅程，已引發學界的諸多關注。不過，對于南洋華僑影人的研究，尚有待補充。其中，劉貝錦就是一位長期被忽視的重要華僑影人。他于1926年創立南洋首家電影制片公司，并拍攝南洋首部華語電影《新客》，試圖勾勒南洋華僑的心靈史。作為南洋地區華語電影的拓荒者，他在新馬電影史上亦有重要地位。②此外，劉貝錦亦是中國華人華僑史上的重要人物。時逢抗戰爆發，他拋家舍業，毅然加入“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簡稱“南僑機工”），為抗戰勝利做出重要貢獻。

當前國內電影學界暫疏于對劉貝錦的研究，而華人華僑史對其事跡亦有所忽略。為此，本文通過鉤沉南洋早期報紙、雜志等史料，并結合其個人游記和后人口述資料，展開對南洋華僑影人劉貝錦的細致研究。一方面，以期填補過往對他的研究疏漏；另一方面，則希冀通過爬梳劉貝錦從影至抗戰的坎坷經歷，探察早期南洋華僑影人面對時代大變局之下的人生選擇與愛國情懷。

一、從種植業到電影界：滬上之行開啟光影人生

劉貝錦，字德章，祖籍福建永春湖洋，1902年4月23日生于新加坡，四個月大時舉家遷往馬來西亞柔佛州麻坡。③其父劉筑侯（1866-1922）是馬來西亞愛國僑商。劉貝錦6歲回國接受教育，16歲重返南洋。劉貝錦自小錦衣玉食，受到良好教育，精通英語、漢語、馬來語、法語、泰語和緬語六國語言，文化程度極高。[1]父親過世后，劉貝錦接管家族橡膠生意，成立新德成植業有限公司。

作為一名僑商，劉貝錦對電影藝術頗具熱情。據其稱，已到“素嗜電影，極喜研究”[3]的程度。他專門成立“中西影片公司”[4]，在新馬地區代理和發行上海各類影片。1925年冬，已接手家族生意的劉貝錦決定回國考察，而此次滬上之行成為他日后跨界從影的重要契機。

1925年12月25日，劉貝錦抵達上海。此番考察，劉貝錦主要集中于教育、商業及文化事業。返程后，他將此經歷著書成文，名為《劉貝錦歸國記》，1926年由上海三民公司出版，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為其題字。

值得指出的是，劉貝錦在書中專辟一章，詳述了對上海電影業的考察內容。據其本人稱：“日來滬上電影事業，日見發達，故欲順便調查。”[5]說是“順便調查”，實則很是用心。他坦言道：“此次歸國，于考察教育調查實業之外，亦當留意祖國電影事業。因一則電影足以輔助教育，是社會教育的利器；二則年來國產影片日多，運到南洋方面開映者日盛，故欣然與電影界接觸，一考其內容。”[6]

結合游記內容來看，劉貝錦對電影的考察頗為細致。他在上海觀看了《莽夫》《假期》《秋扇怨》《遺產毒》等影片，前往明星、友聯、神州、太平洋、南星等影片公司參觀訪問，并購置多部影片。此外，他還拍攝了風景紀錄片，并于上海友聯影片公司放映。[7]

具體而言，劉貝錦的調查大致可分為兩部分：一是考察上海影片公司、出品影片等內容；二是對上海電影的制作環節展開詳細的批評與思考。

編劇問題是劉貝錦的首要批評重點。在他看來，“電影劇本與電影關系最切”[8]，編劇“須負改良社會，挽救國家的責任”[9]。同時，他認為編劇創作應做到以下四點：一是加入反戰元素；二是提倡平民教育；三是提倡改革惡習；四是鼓勵婦女就業。[10]此外，他還闡明編劇應具備的修養，劇本寫作的具體格式要求，并強調電影劇本之于國產電影創作的重要性。

其次，劉貝錦認為國產電影從業者普遍缺乏專業性，并引用歐陽予倩、格里菲斯、劉別謙及洪深等專家觀點予以說明。[11]而針對電影粗制濫造的現象，劉貝錦則指出：“國產影片上的又一缺點，就是化妝及服裝問題……演員只求服裝的漂亮，卻往往不曾顧到衣服與劇中人的身份和人格。”[12]

此外，他還闡明電影審查、批評以及營銷的重要性。譬如他倡議成立“電影同業自組審查會”，并讓“教育農工商會之代表列席一同審查”[13]，頗有見識；針對電影批評界，他指出電影評論雜志較為沉寂、影片公司特刊形式大于內容、影片評論刻意夸飾與故意詆毀等問題[14]；關于營銷，則強調如果“盡心研究良好的推銷方法”“影片前途自能日益發達”。[15]

綜上可知，劉貝錦對彼時中國電影的認識相當全面。作為一名商人，劉貝錦對待電影的態度卻具有文人的濟世情懷。他不僅具有“精英主義”的文化立場和“改良主義”的電影觀念，更是一位熟稔電影創作與電影文化的“影迷知識分子”。[16]

基于上述考察，劉貝錦得以反思國產電影在南洋的困境。在他看來，當時國產電影在南洋放映熱度有所下降，原因大致有如下八點：一是“濫制缺乏藝術影片的輸入”；二是“但重廣告宣傳，鮮實際信用”；三是“不合華僑的口味”；四是“偏于愛情片，絕少冒險片”；五是“僅有平淡的外景，而乏雄奇的壯觀”；六是“表演及光線往往不足”；七是“價值與內容難于相稱”；八是“每片無復看的意味”。[17]就此，劉貝錦提出在南洋創設制片公司的必要。在他看來，“其利有四：一是‘合乎南洋地方的情形’；二是‘報告南洋情狀于祖國’；三是‘引僑胞入高尚娛樂之途’；四是‘俾僑胞有改良積習之機’”[18]。最后，他闡明其創辦宗旨：“一在表現南洋風尚，及應行改良之點，以促僑胞之進步；一在聯絡國內同胞，俾曉然于南洋狀況，得謀協助。”[19]

可以說，為期47天的回國考察，加深了劉貝錦對祖國電影業的全方位了解，同時也使他明確創辦制片公司的想法。返程時，劉貝錦聘請上海友聯影片公司的攝影師郭超文一同返程。[20]1926年2月17日，劉貝錦等人回到新加坡[21]，正式開啟跨界從影之旅。

二、跨界從影：南洋首部華語電影《新客》誕生始末

對上海電影業的深入考察，給予了劉貝錦創辦公司的動力。據其本人稱：“今春從上海回來，到了新嘉坡，想到在中國看見電影事業的利害，就有創辦制片公司的決心。”關于創辦的初衷，他很明確：“為什么要創辦這種事業呢？因為在中國的時候，曉得祖國的同胞，不明白這里的情形，所以想稍微盡一些義務”①。隨后他接連發布多則籌備消息，并“函電上海，聘請編劇、導演、攝影、制片、專員、招選演員”②。

1927年7月20日，“南洋劉貝錦自制影片公司”在新國民日報正式發布成立宣言。巨幅海報占據該報第12版的整個版面，“破天荒”的標題昭示了此舉在南洋的開拓性。文中，劉貝錦闡明將電影視為“改造社會之唯一工具，闡揚文化之唯一利器”，并承諾“非專以牟利為目的，惟圖對于社會上盡一份責任，藉以轉移風俗，發揚僑光，俾僑眾幸福”[22]。

基于此，劉貝錦迅速展開籌拍工作，然而過程遠比他想象的艱難。因為“南洋是種植的地方，要發財，從實業著手”[23]，偏于文化事業的電影創作難以得到外界支持。因此，劉貝錦決定獨資運營，并親自組建攝制團隊。他高度強調攝制的專業性，其團隊成員皆為“富有電影藝術學識者，且曾在滬上電影公司擔任重要職任”[24]。

團隊組建后，即是演員招聘和劇本創作。因彼時華僑“不信用電影是有價值的”[25]，故演員選聘頗為困難。由此，劉貝錦決定通過選拔和培養的方式來解決。最后經重重把關，他選定“閩之金門籍”③演員鄭超人為男主演，本地粵籍女性陸肖予擔綱女主演。

至于劇本，則“是一件最難而且是最緊要的事”[26]。經不懈努力，劇本最終落定，名為《新客》④。劇情大意為一位名叫沈華強的貧苦青年前往南洋投靠親戚的曲折遭遇。影片“以提倡教育，改良婚姻為主旨，以樹膠事業為點綴”[28]，富有南洋建筑、景觀及大量風俗展示，并融合滑稽、打斗、冒險等商業元素。[29]

在劇本敲定約4個月后，報紙登出《新客》專刊，并宣稱“攝制已竣，不日公映”[30]。值得注意的是，專欄還刊出一篇《新客》電影本事的評論文章。作者在文中聲稱，他“因金錢之作祟，臨海外異地，氣候不同，人情各異”，“事事被侮，言言受欺”，“深知作新客之不易”，故希望影片能“在南洋代新客陳述苦狀”，為“在中國乃為欲作新客者指明路，免盲人瞎馬之誚”[31]。可見，影片在上映前已觸動新客僑胞，社會影響初見成效。

預告釋出后不久，《新客》于1927年3月4日晚8點在新加坡維多利亞大戲院舉行試映。[32]據當日記者描述，影院現場熱鬧異常。觀眾多為女性，駐新加坡領事、總商會及各報館編輯均到場觀摩。[33]

然而在開映前，影院突然宣布《新客》只能放映前六本，現場隨即陷入混亂。事后，一位參會者描述了當時的情形：劉貝錦公司的工作人員用普通話宣布，影片的第七、八、九本未能通過英國政府審核，因此本次放映只有六本。他響亮而急促的語氣引起觀眾不小的騷動，但他卻在宣告后匆忙離開。直到此刻，觀眾才明白放映延遲的原因。基于此，《新客》試映的評價多偏于負面。[34]

試映結束兩周后，劉貝錦宣稱《新客》已賣到外埠放映，并準備遷址擴大公司規模[35]，籌拍第二部影片《行不得也哥哥》[36]。然而，《新客》在其他地區的放映效果也不甚理想。影片在馬六甲上映時，“華僑視之異常冷淡”，而“有租片往影者，竟大虧其本”[37]。至于《新客》在大陸的放映計劃，似乎也遭到擱淺，相關信息暫無可考。不過據考證，《新客》更名為《唐山來客》，于1927年4月29日在香港九如坊戲院和中合影畫場上映。遺憾的是，影片僅短暫放映四天便淹沒在“神怪武俠”浪潮中。①據此看來，《新客》的失敗已成事實。

時至今日，回溯電影《新客》的誕生始末，難免有些令人唏噓。但如果結合當時南洋地區的時代背景來看，《新客》的失敗背后或潛藏著某種必然性。首先，英國殖民政府對《新客》后三本的禁映，是導致影片折戟的首要原因；其次，無論是題材還是主題，《新客》在相當程度上違背了當時南洋電影市場“娛樂至上”的商業風氣與觀影心理；最后，劉貝錦的文化立場或許是導致電影《新客》失敗的核心所在。概言之，他所秉持的“改良主義”電影觀念，注定了《新客》與時代的錯位。1927年5月17日，劉貝錦宣布公司永久關閉。[38]此后，劉貝錦的名字偶爾出現在一些教育公益新聞中[39]，而新馬電影界似乎早已將他遺忘。

三、“敵寇不除，何以家為”：華僑影人的愛國情懷

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七七事變”。一時間，整個南洋華僑社會萬眾齊心，同仇敵愾。1938年10月10日，為將援助祖國力量最大化，愛國僑商陳嘉庚宣布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簡稱“南僑總會”）[40]。在他的統領下，華僑愛國籌賑工作開始全面展開。

戰爭形勢的變化遠比籌賑工作的開展要來得快。1938年8月20日，日本海軍宣布全面封鎖中國沿海，阻止一切援華物資進入中國。同年10月，日寇占領廣州，中國海岸交通進一步遭到破壞，援資運輸成為影響戰局的緊迫問題。[41]次年，“新開辟的滇緬公路（1938年動工修筑，1939年1月10日正式通車），成為戰時我西南大后方唯一的國際通道”[42]。然而，滇緬地區地勢復雜，崎嶇險惡，并嚴重缺乏技術熟練、富有經驗的司機和機工人員進行重要物資運輸。

情急之下，國內西南運輸處求助“南僑總會”，陳嘉庚立即響應，緊急組織“南洋華僑機工回國服務團”，號召華僑“志愿回國，以盡其國民天職”[43]。消息發布后，南洋僑胞積極響應，短短幾月應征者數達千余人。他們前后共分九批前往昆明，奔赴滇緬公路為國獻身。在這其中，劉貝錦的名字出現了。

據報道稱，“南僑總會”第二次征募返國機工時，劉貝錦應征入伍。在報道中，記者對劉貝錦拋家舍業的行為“甚為驚訝”，然而劉貝錦對此卻異常堅定：“國家多難，殊非吾輩享樂之時。為國殺敵，正當其時，國民天職，份所當然，至一切艱辛危難，均可置之度外。胡虜不滅，何以家為，此即貝錦應征機工回國之動機，亦即貝錦報國之一絕好機會也。”②

值得指出的是，在劉貝錦“棄影”十二年后，外界似乎早已淡忘他作為南洋華語電影拓荒者的影人身份，轉而強調其“百萬富翁之長子”的社會地位。或許在祖國危難之際，百萬富翁應征入伍的新聞更能鼓舞人心。

1939年3月27日，劉貝錦率隊抵達新加坡，正式加入第三批返國機工服務團，任總領隊，率團乘“豐平輪”啟程回國。據后人回憶，劉貝錦臨別前將“自家企業的十余輛道奇牌大貨車裝入回國的海船，自己和594名南僑機工在喧嘯的鑼鼓聲中，在眾親友的簇擁下，踏上回國的大輪船”[44]。

1939年4月2日，劉貝錦率團途經香港[45]，4日抵達昆明。[46]為熟悉戰場運輸環境，盡快適應軍事化生活，西南運輸處安排第三批返國機工隊在昆明潘家灣展開了為期兩個月的軍事訓練及運輸業務培訓，并納入部隊編制管理。就此，劉貝錦正式成為抗戰軍人。期間，《南洋商報》曾采訪劉貝錦，并高度贊揚他的帶隊能力及吃苦精神。[47]培訓結束后，大部分人被分配至西南運輸處展開緊張的運輸工作。因表現優異，劉貝錦升為副官，承擔更加重要的運輸領導工作。[48]

次年3月，日軍為阻絕外界一切援華活動，加緊了對滇緬路線的空襲和封鎖。為保證運輸工作繼續運行，西南運輸處挑選200余名精干機工，特別成立“華僑運輸先鋒第一大隊”，專門承擔最危險和最重要的軍用物資運輸任務，劉貝錦出任大隊長。[49]

在滇緬公路的運輸前線，劉貝錦“帶領先鋒大隊的戰友們，冒著日寇敵機的狂轟濫炸，滿載著抗戰物資，行進在橫斷山脈之中。海拔500-3000多米，沿途懸崖、峭壁、陡坡、急彎、險谷、深溪的滇緬土公路，雨季泥濘黏滑，坑洼坎坷。亞熱帶叢林的毒蚊猖獗，惡疾流行”。如此情況下，劉貝錦率隊在“三年多的時間（1939.1-1942.5）搶運抗戰物資45萬多噸”。[50]當劉貝錦行駛在險象環生的滇緬公路時，不知他腦海中是否會閃現當年回國考察，在上海共和影戲院看過的戰爭片。他當時寫道：“觀奉直戰爭的影片，看到戰場景象，槍林彈雨，血肉橫飛，尸骸遍野，令人不寒而栗。”[51]

1942年5月，日寇進軍緬甸，滇緬公路被切斷，國內運輸線僅剩昆明至云南保山路段。劉貝錦率領的華僑先鋒大隊一隊傷亡慘重，人員僅剩不到三分之一。此情之下，劉貝錦帶隊遷往云南楚雄運輸總部，繼續艱難執行保山至昆明的運輸工作。經過劉貝錦及南僑機工隊一眾的不懈努力，救國物資得以持續送往前線，為抗日戰爭后期勝利提供了至關重要的保障。

結語

1927年，《新客》的問世突破了重重困難，成為南洋地區華語電影創作之濫觴。辯證來看，《新客》在商業上的失敗，也許歸結于劉貝錦“精英主義”的文化立場和“改良主義”的電影觀念，抑或與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在南洋引發的商業風潮有深刻的內在關聯，但這些都不應成為劉貝錦及電影《新客》被遺忘的理由。可以說，劉貝錦的電影實踐與愛國行為彰顯20世紀初南洋華僑的時代使命。立足當下，無論是商業往來還是文化交流，中國電影與新馬地區的互動都愈發密切。這既是歷史的感召，亦是華人華僑對中華民族發自內心的深切認同。①因此，對劉貝錦的光影人生進行細致追溯與重新認知，不僅是對早期中國電影史“華僑研究”②的重要補充，抑或能為當下中國電影的深遠發展提供一些有意義的歷史參照和現實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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