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全國7200多所縣域高中里,湖南省衡南九中(以下簡稱九中)是不起眼的。
它遠離縣中心。從衡南縣教育局出發,開車約40分鐘后才能抵達。
它生源差。中考招生時,衡南重點高中的錄取分數線為950分,九中招的是700分以下、縣排名四五千名后的學生。2019年前,全校考上本科的人數是個位數。
但2024年,這個數字突破130。
你可能以為這是一個偏遠縣中勵志逆襲的故事,但實際上,它是一個別樣的意外之喜,它的背后是一個縣如何為了孩子變革的故事。
故事的主題就寫在九中心育樓旁一塊藍底白字的立牌上——我們的育人目標是:把來九中就讀的每一個學生培養成身心健康、人格健全的人。
在2024年的心理健康普查中,九中學生抑郁、焦慮等問題的嚴重程度反倒隨著年級的升高而呈遞減趨勢。打架、斗毆、欺凌、偷盜事件為零。
九中只是衡南縣的縮影。六年前,衡南縣便開始舉全縣之力專注于學生心理健康教育。
在九中的知心屋,一個一米八的男生滿地打滾、哭鬧。他無法連貫地表達,“我是個被世界拋棄的人”“我什么都沒有”“為什么這個世界對我這么不公平”……三個小時里,他支離破碎地講述著自己的痛苦。
一旁的全玲玲穿著高跟鞋,站不住了,跟他說:“你看老師穿著高跟鞋,咱們坐著聊行嗎?”男生仍自顧自地說著,不搭理她。
全玲玲是九中的心理老師,也是湖南省四個心理健康教育名師工作室的主持人之一。眼前的這個男生在宿舍睡覺從不脫衣服,永遠穿著長袖、長褲和鞋子。天氣再熱,他也要在短袖校服外面裹一層長袖校服。
開設團輔(知心屋的學生團體心理輔導活動)時,老師組織學生們分別說出大家的五個優點和五個缺點,這個男生冒了火,“這不公平,你們就是在針對我”。
全玲玲尋找背后的原因。她了解到男生的父母在外務工,奶奶年紀大,家里的一切能省則省。晚上要么不開燈,要么只點一個小燈泡。水龍頭不能打開,要一滴一滴接在盆里。他讀初中時受過同學欺負,到了九中,仍然認為每個人都對自己心存惡意。心理委員是第一個到他家做客的人,也被曲解為“有目的的接觸”。
他對父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們不要我,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
于是,全玲玲找到他的家長溝通,高中三年都沒有停止。親子關系逐漸緩和,孩子考試進步,打電話向母親要禮物。母親非常生氣,向全玲玲抱怨,“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憑什么要給他買禮物,我哪來的錢”。“給他買杯奶茶也可以,孩子需要的禮物不用多么貴重,重要的是肯定、表揚的態度。”全玲玲說。
母親逐漸改變,把精力放在他身上,從零開始學習溝通的方法,了解他喜歡什么。
“我們建議父母重新參與他的生活,補足童年的愛,哪怕是像哄小孩一樣哄哄他,只要讓他能體會到有父母愛自己的感覺就好。”全玲玲說。
經過一年多的藥物治療和心理咨詢,這個男生的情況好轉。他最喜歡沙盤游戲,看到內心在沙盤上具象化的展示后,他漸漸學會理解、處理他人情緒,成績也從倒數開始逆襲。高二那年,他考了班級第一。
九中是衡南縣第一批“家校共育”的試點學校。心育樓是全校最新的一棟樓,知心屋就在第三層。
知心屋內的房間被刷上不同的顏色,個輔室里有兩把靠椅,一把紅色,一把粉色,成90度角。學生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顏色就座,而90度是最能讓人感受到信任的角度。
在情緒宣泄室里,地上鋪著彩色地墊,墻壁貼著海綿毯,拳擊樁立在泡沫墊上,學生可以戴上拳套,跑動、出拳、重擊。
在沙盤室里,靠墻擺放著三個四層立柜,每層擺滿了大小不一的手辦、模型,沙盤的沙子沒有一絲褶皺。學生來到這里,指尖撫過沙子,無法說出口的心事都被劃成線條、圓圈,戳成小洞留在沙子上。
知心屋外面有一個心理信箱,收集不敢踏入咨詢室的學生留言,老師回信,密封送達。
當然,知心屋辦公室的墻上貼著值班表和工作條例,心事和情緒都是隱私,要重點保護。墻邊的文件柜上了鎖,只有心理老師有鑰匙,必要時,也只有心理老師有權打開。
知心屋還專門為高三學生提供綠色通道,其他年級需要預約,高三學生只要上樓,就可以直接找心理老師。老師會走進每個高三班,定期開設解壓課,告訴學生如何排解、調試,用最佳的狀態迎接人生大考。
衡南縣每個中小學都有這樣的知心屋。2021年7月,縣財政為此撥款300萬元作為專項經費,僅兩個月,全縣130所學校就建好了知心屋陣地,每周開放時間不得少于五個小時。
衡南縣的變革始于一樁震驚全縣的惡性事件。
2018年最后一天,衡南發生一起刑事案件,肇事者是一名13歲的學生。未成年人何以犯下重罪?順著案卷,政府有關部門找到了事件源頭——家庭環境惡劣滋生的嚴重心理問題。
衡南縣位于湖南省東南部,因地處南岳衡山之南而得名。同湖南省很多地區一樣,作為勞務輸出大省的一員,衡南每年有近70%的青壯年外出務工,留守兒童比重高,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問題更為嚴峻。
一名初中班主任告訴我,班上60多名同學,有30多名都是留守兒童。一名高二學生坦言,自己從出生到現在,父母基本沒在自己身邊。父親原本答應,等到了初中,就接自己去他們所在的城市。但之后,父親沒再提,他也沒再問。
那些隱秘的心事七零八落地堆著,一絲小火苗就可以引燃所有的失落、難過和孤獨。
比如,有個男生平日開朗活潑,因為一句話,怒氣爆發,就要采取極端行為。幸虧老師反應快才避免了悲劇的發生。男孩的情況是,父親在他一歲時過世,母親改嫁,生了孩子,再度離婚,爺爺奶奶在近兩年相繼去世。
于是,2019年5月,衡南縣在湖南省率先啟動“家校共育”試點工作,由時任縣委書記任組長,教育、衛健等部門全面推進,比如衛健局打通醫院通道,設立精神健康定點醫院,為患者開設綠色通道……
一張各部門高效配合的防護網搭建完成了。
對于衡南這座縣城來說,最大的困難之一在于轉變觀念。縣教育局基礎教育股股長歐陽杰告訴我,最初在開展工作時遇到的兩道難關,一個是學校,另一個是家長。
師資由時任縣委書記親自招聘,由縣里對全縣兼職和全職心理老師展開培訓;家長由婦聯介入,在每個村展開家長注冊,成立家長學校,由專家團隊為家長培訓。但老師們疑惑“文化課都上不贏,還要兩周開展一次心理課”,家長們不理解“我家孩子蠻好啊,有啥子問題?”
縣政府全方面出臺相關政策。2021年,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八個一衡南經驗”出臺——“一張大網、一個檔案、一套制度、一個平臺、一項課程、一項家訪、一支隊伍、一所學校”。
全玲玲是“八個一”政策的最初起草人。她也發現觀念的轉變是最難的。她生性開朗,一直認為快樂是件很簡單的事兒。開始學習后,她才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懂。
全玲玲畢業于國防科技大學計算機專業,到九中工作的近20年里,她都只是英語老師。那時,當學生和她聊天,她只能做到像朋友一樣,回復的話語是“是嘛”“真的啊”“怎么這樣”……
得知縣里啟動心理健康教育時,對心理學感興趣的她轉為專職心理老師。現在,傾聽學生的心理話后,她知道如何了解學生深層的需求,“你感覺哪里不舒服”“你覺得可能是什么造成的”……
到達九中那天,我先見到了校長,旁邊站著全玲玲。校長把全玲玲往前推,笑呵呵地介紹道:“這可是我們學校的重點保護對象。”校長把發言機會幾乎都讓給心理老師,正如推進心里健康工作一樣,全權交予一線教師。
最初全玲玲拿著心理量表讓九中分管心理教育的副校長陸劍鋒做測試時,陸劍鋒總說“你要是能給我催眠催睡著了,我就信心理教育”。后來,陸劍鋒再也沒說過這樣的話。
他們曾在2023年快速展開一場救援。一名女生在岸邊長久地徘徊著,老師發現后,趕緊把她拽回來,塞到全玲玲懷里。
救下女生后,全玲玲一只手緊緊攥著她,另一只手輕拍她的后背。回學校的路上,女孩一直哭,反復說著“沒用的,你們幫不了我”。到了知心屋,她才緩緩說出原因,是和母親之間的口角。老師找到她的母親,母親一臉困惑,“剛剛給她帶了零食,蠻好的呀”。
陸劍鋒向我提起這件事,嘆氣:“如果出了意外,對我們而言可能就是被處分,但對學生及其家庭來說,就是永遠的不幸。”
徹底改變需要從家庭內部入手。“八個一”中提出的“一張大網”指學校每學期安排一次面向全體學生的調查,包括心理健康診斷測驗和臨床癥狀自評。到了考試季、畢業季,加大篩查高危預警學生,同時由班主任、科任老師聯系村、社區開展全面家訪。家訪和家校共育是政策的關鍵環節。
衡南一中云集校區(以下簡稱一中)504班的班主任周慧講述了一個故事。一個學生因為心理問題休學,如今復學轉入她的班里。周慧到學生家里家訪,母親常年在外務工,父親照顧孩子。一進門,家里廚房、客廳都是吃過的外賣盒,她的步子都邁不開,想掏出一張紙寫字,也無處可放。
周慧和學生的相處中,發現他對同學友善,喜歡文學,喜歡寫詩,每次被老師輔導過后,都會深深鞠躬。周慧當面夸他,也偷偷拍下來,發給他的父親。每周,周慧都會帶學生去讀書室上兩節閱讀課,這名學生念自己的詩,她也錄下來發給他的父親。周慧對他的父親說,“孩子心理狀態不穩定,如果能有一個干凈的居住環境會好一些”。一個月后,再去他家已經大不一樣。
一中是全縣重點初中,每個學生都奔著重點高中而去,家長也寄予厚望,學生學習壓力更大。
周慧班級的墻上,有一大面“夸夸墻”。上面會夸同學——“今天我要夸XX,XX幫同學答題”,夸老師——“XX老師今天做了一件事,我們很開心”。家長群里有“每日分享”,周慧會把心理健康視頻課、科普文章、語錄等發到群里。期中、期末考后,她在群里發得最多的便是“每個孩子都是花,要靜待花開”。
一中門外的公告欄上,張貼著“心理月報”,開學季有“初一新生心理調適指南”;考試季有“四個心理學技巧緩解考前焦慮”;日常有心理學知識點科普“旁觀者效應”“依賴型人格”……
一中專職心理老師歐靜告訴我,以前家長的目光聚焦在成績、考試,覺得心理問題離自家孩子很遠。現在,家長們已經達成共識,身心健康更重要。
全縣學生數量龐大,如何精準掌握每個人的情況?
“八個一”中的“一個檔案”,是指全縣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心理健康檔案,包含個人信息、家庭情況、考試成績、心理健康檢查數據、思想狀況、行為表現……學校再對檔案分類,進行“一對一心理干預”。
如此龐大的工程,僅有教師負責遠遠不夠,需要學校調動可以接觸到學生的一切人員——班主任、心理老師、科任老師、學生。每個班都由一名男生和一名女生共同擔任心理委員,寢室還有心理長。
升學、高考壓力不是造成心理問題的唯一因素,還有一大原因是關系,包括家庭關系和同伴關系。班級中有無數個小團體,青春期的孩子愿意釋放善意,卻也敏感多疑,甚至會被一個不友好的眼神擊垮。
班級心理委員站在溝通和監測的前線,是班里最接近“問題學生”的學生,要花額外時間擔任班級的“情緒檢測儀”和“情緒疏導員”。
九中的兩名心理委員告訴我,每周要向全班發“心理晴雨表”,讓同學填寫本周里自己“最開心、煩心、想做、不想做的事”。心理委員額外填寫“本周班級熱議話題”“需要特別關注的人員及原因”,匯總后,交給心理老師。
我離開九中時,全玲玲和心理老師正在為心理委員準備禮物。
打開筆記本扉頁,老師用不同顏色的筆對每個心理委員寫著真誠的感謝和肯定,“知心屋感謝你一路的陪伴”“你的存在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包容”。
衡南縣呈三面拱衛衡陽市,從一個鎮到另一個鎮,要穿越衡陽城區,或穿過湘江,機場、高鐵站等關鍵交通樞紐都設在衡南縣。解決留守兒童問題,就是讓他們不再留守。
《2023中部縣域經濟百強研究》顯示衡南縣排名第88位,是衡陽市上榜的四個縣之一。縣里開始鼓勵外出務工家長回鄉創業、就近就業,也有了為父母提供就業幫扶的計劃。
“只有教育系統做心理健康是不夠的,有的學生平時在學校很陽光,一回家就出問題了。所以我們還是希望能和家庭、社會有更多聯動,希望社會各個層面更重視心理健康,這樣才有可能真正改善。”歐陽杰說。在進教育局之前,他當過近20年的老師。
有個孩子的軀體化癥狀嚴重,母親在絕望中找到全玲玲。咨詢后,母親發現了自己的問題。“我以前總是怕她走彎路、受委屈,總是不自覺地控制她,不讓她按照自己的方式感受世界。”母親說,“她自己默默承受了太多。”如今,全家都陪著孩子一起成長。孩子請假次數少了,遇到問題時,還懂得通過運動緩解壓力。
我在衡南縣走訪的一周里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人人都是心理老師”,其次是,“只有健康的老師,才能培養健康的學生”。
老師的工作量很大,但“為愛發電”是不可持續的。縣里為心理老師專門提供一項政策——享受和班主任同等待遇,工作量計算和工資待遇不低于班主任,記班主任工作年限。任課老師有了心理壓力,也可以到知心屋疏導。
如今,衡南縣的教育工作者,從不懂何謂心理健康,到“人人都是心育師”。2024年,全縣未發生留守兒童校園欺凌事件,第三方檢測學生心理健康障礙問題的風險由4.79分降至2.58分,出現情緒障礙問題的風險由3.55分降至2.76分,在校學生的極端事件數量為零。
在衡南的國道旁,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保護未成年人心理健康”。
心理健康教育的成果不易被量化,它不是一本率,不是那些亮眼的大學名字,但是它守衛著每個在這片土地出生、長大的孩子,讓他們健康成長,擁有積極、充盈的內心世界。
先成才還是先成人,衡南人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全玲玲形容自己的學生“或許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優等生,不把高分和名校作為唯一追求”,但有著各自的精彩。
文章開頭的那個男生已經讀大學了。他不再愛生氣了,課余時間喜歡和朋友待在一起,或者只是在不同的風景中閑逛。他和全玲玲一直保持著聯系,全玲玲向我翻開他們的聊天框,男生學會了關心他人,時不時地問“老師你最近怎么樣”“老師我買東西給你吃”……
男生的成績也不錯,第一年就拿了獎學金。他很贊同的一句話是:“人的腦子就像一個樓閣,把沒用的東西放進去,就會把有用的東西擠出來。”
我想起心理老師在筆記本扉頁為心理委員寫的祝福,“理想的風,會吹進現實”。
(煤球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