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把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中的最后四個編成口訣。”
1926年8月,我五歲,正跪在方凳上寫字,其實是描紅,就是在印了紅色大字的紙上用毛筆把紅字描成黑字,忽然二堂兄來叫我,說是模范小學招生名額不滿,要我同涵弟去參加考試,看看是否合格。
模范小學后來改名實驗小學,簡稱“實小”,校址在樟樹下,離石頭街大約要走一刻鐘。石頭街是南昌西城從北到南的大路,經過東西路都司前街和南北路高橋大街,再走過小校場,就到了樟樹下。
我到了實小,穿過大廳和小操場,來到在兩層樓上的教室。考試只有口試,老師拿出字角問我認識不認識。我因為母親生前教過,所以全都認得,結果編入一年級甲組;涵弟不認得字,需要從頭學起,編在晚一學期的乙組。我們就這樣入學了。
實驗小學進門是個大廳,左邊是幾間一年級教室,右邊是室內體育場。每天上午上課前,全校學生要在那里集合,排列次序是從一年級乙組到六年級甲組,班次低的在前,高的在后;各班站隊的順序是高個子站前面,矮個子站后面。
開會前由各班班長或值周生向值日老師報告到會人數,然后唱歌。歌詞記得最早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最后一句是“世界大同”。后來改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雖然直到小學畢業對歌詞都不太懂,但因為天天唱,多少有了一點天下為公、世界大同的觀念。
1931年年底,我從實驗小學畢業。
升入南昌第二中學之后,我喜歡的功課是國文,喜歡的課文有朱自清的《匆匆》,記得的句子有: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消失了的日子,卻一去不復返了。用植物的美和動物的美來襯托人生的美,我覺得比平鋪直敘要好得多。
又聽弟弟淵深唱趙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樹和冷風本來不美,但是顯示了不怕嚴寒的精神;野火和暮色帶來的是自由的光和熱,催促暮色成為黎明;西天和殘霞更是把地上的野火燒成了天上的晚霞,使西天閃爍著離情別恨。
朱自清的散文,趙元任的詩歌,使我體會到了中國古代“賦比興”手法的妙處。
至于外語,雖然我在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學英語,但學習方法非常可笑,我把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中的最后四個編成口訣:“打潑了油,嚇個要死,歪嘴!”這樣才勉強記住了。
后來學習生詞,我又在“兒子”(sons)下面注音“孫子”,在“女兒”(daughters)下面注上“刀豆子”,就是用這樣動植物不分、長幼無序的方法死記硬背的,自然對學英文沒有什么興趣。
升入中學后,我和同班同學涂茀生、王樹椒等都喜歡集郵,而認識英文就可以知道是哪國的郵票,這才覺得英文有點用處。
初中三年級時,我寫了一篇《集郵的經過》,寄給蕪湖《郵話》雜志,那是我第一次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從此才增加了學習英文的興趣。
于是在高中二年級時,我突擊背熟了三十篇英文,包括莎士比亞《裘力斯·凱撒》中的演說詞;考試成績居然從中等躍居全班第二,從“人中人”變成“人上人”了,這又加強了我學英文的信心。
到了高中三年級,我在永泰河濱讀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的英譯本,覺得人與自然融洽無間,這是我從前讀郭沫若的中譯本時感覺不到的。
嘗到了學外文的甜頭,我的決心就下定了。加上那時浙江大學從杭州遷來江西,也帶來了西子湖畔的歌聲,我們就跟著大學生唱起英文的《江上彩虹》來,仿佛要用歌聲組成彩虹,飛上高不可攀的象牙塔似的。
于是我們二中畢業班的同學,多半都在浙江大學參加入學考試。我還記得考英文時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團結就是力量》。我用比喻開始,說一支箭容易折斷,一束箭就堅不可摧;然后言歸正傳,說如果中國四萬萬同胞團結一心,全民抗戰,那國家就不會被日本鯨吞蠶食了。結果英文得了85分,考取了聯大外文系。
“楊振寧考第一,才得80分;我考第二,只得79分。”
1939年1月4日,我們在昆華農校西樓二層的小教室里,等南開大學教授柳無忌來上“大一英文”。
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扶手椅上,右邊坐的一個同學眉清目秀,臉頰白里透紅,眉宇之間流露出一股英氣,眼睛里時時閃爍出鋒芒。他穿的黑色學生裝顯得太緊,因為他的身體正在發育,他的智力又太發達,仿佛要沖破衣服的束縛;他穿的大頭皮鞋顯得太松,似乎預示著他的前程遠大,腳下要走的路還很長。
一問姓名,才知道他叫楊振寧,剛十六歲,比我還小一歲呢。十八年后,他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是我國得獎的第一人。
老師來了。他穿一件灰色大衣,里面是一套灰色西服,再里面是一件灰色夾克,脖子上還圍了一條灰色圍巾,仿佛是把灰蒙蒙的北國風光帶到四季如春的昆明來了。
他一進來,就問我們上什么課?我要在楊振寧面前露一手,搶先用英語回答,老師也用英語說:他是代柳無忌教授來上課的。
后來才知道他是聯大外文系主任葉公超教授。早在美國求學時代,他已經出版了一本英文詩集,得到美國詩人弗羅斯特賞識。
后來他去英國劍橋大學深造,又和英國詩人艾略特時相過從,是第一個把艾略特介紹到中國來的學者。《葉公超散文集》還引用了艾略特的話說:“一個人寫詩,一定要表現文化的素質;如果只是表現個人才氣,結果一定很有限。”
“大一英文”都用清華編的《英文讀本》,前幾課多是英美作家談中國的文章,如毛姆的《苦工》、賽珍珠的《荒涼的春天》、蘭姆的《論烤豬》、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等。
葉先生講課時說中文多,說英文少;問得多,講得少;從不表揚,時常批評;但講起詞匯的用法來,卻很精彩。記得他講《苦工》時,碰到“補丁”一詞,他講得很生動,仿佛要用一個“補丁”來彌補沒有講過的其他詞匯的損失。
他講《生活的目的》時,先要學生朗讀課文。學生才念一句,他能說出學生是哪省人;學生念得太慢,他就冷嘲熱諷,叫人哭笑不得。
我在別人念時沒聽,只顧準備下面一段,所以我念得非常流利,滿以為不會挨罵了。不料他卻問我:“你讀得這么快干什么?你說生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生活的目的在上一段,我沒有聽,自然也答不出。他就批評我只重形式,不重內容,這對我是一個很好的教訓。
他不但批評學生,也批評作者,他認為林語堂不如蘭姆幽默,因為“幽默不是一般的開玩笑,或是諷刺,或是誹謗,而是能看出一樁事理或一句話中本身的矛盾沖突”。他對別人要求很嚴,考試要求很高,分數給得很緊:一小時考五十個詞匯,造五個句子,答五個問題,還要寫一篇英文短文。
楊振寧考第一,才得80分;我考第二,只得79分。而楊振寧物理考100分,微積分99分,是全校成績最好的學生。
葉公超先生只教了一個學期“大一英文”,第二學期我們這個組解散,學生分到其他各組去。楊振寧分到陳福田教授那組,我分到錢鍾書教授這組。
錢鍾書先生教我時才二十八歲。他戴一副黑邊大眼鏡,顯示了博古通今的深度;手拿著線裝書和洋裝書,看得出學貫中西的廣度。他常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裝,顯得風流瀟灑;有時換一身藏青色的禮服,卻又頗為老成持重。
他講課時,低頭看書比抬頭看學生的時候多;他雙手常常支撐在講桌上,左腿直立,右腿稍彎,兩腳交叉,右腳尖頂著地。
他和葉先生不同,講課只說英語,不說漢語;只講書,不提問;雖不表揚,也不批評;臉上時常露出微笑,學生聽講沒有壓力,不必提心吊膽,唯恐冷不防地挨上程咬金三斧頭。
1939年3月31日,錢先生給我們上第一課。他用一口牛津英語對我們講英國音和美國音的不同,要我們學標準的倫敦語音。
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講課言簡意賅,深入淺出,妙語如珠。如他解釋懷疑主義時說:一切都是問號,沒有句點。(Everything is aquestion mark;nothing is a full-stop.)
他用具體的標點符號來解釋抽象的懷疑主義,而且問號和句點對稱,everything和nothing又是相反相成,使學生既得到了內容之真,又感到了形式之美。這真是以少勝多,一舉兩得。
不過,錢先生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上課時常常講很多警句。總而言之,他讓人覺得他什么都知道,有些高不可攀。
一次,他給我們講愛倫·坡的作品《一個兇手的自白》,其中有這么一句:“My mind to do sth.”某位同學問:這個句子怎么沒有動詞?
錢先生答:“名詞后面省略了動詞(be),原句本應作:My mind was to do sth.”后來我們一查原書,原來是名詞前面漏了一個動詞,原句是“I made my mind to do sth”。
當然,錢先生的解釋也通,但畢竟不及原作來得圓融。錢先生肯定讀過愛倫·坡的作品,但也做不到句句都過目不忘。
“我登上了錢鍾書在《圍城》中描寫過的法國郵船。”
1941年11月,美國志愿空軍飛虎隊來華對日作戰,需要大批英文翻譯,那時的教育部號召全國各大學外文系高年級的男學生服役一年,不服役的要開除學籍,服役期滿的可以算大學畢業。于是聯大同學紛紛響應號召,我同吳瓊、萬兆鳳、羅宗明等三十幾個同學都報了名。
1942年9月,我回聯大復學,選修了袁家驊教授的“大四英文”和“翻譯”、趙詔熊教授的“西洋戲劇”、莫泮芹教授的“浪漫主義詩人”和吳宓教授的“文學與人生”等課,還旁聽了溫德教授的“莎士比亞”和馮友蘭教授的“中國哲學史”。
我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已經脫離了不自覺的“自然境界”,但又覺得“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也不能說明我的思想情況,于是巧立名目,來個“興趣境界”吧。
我對旁聽馮先生的課感興趣。他講到儒家的“仁”“義”時說:仁者人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義者宜也,就是做適宜的事情。
他講到莊子時總結說:莊子順萬物之性而達到與萬物為一的天地境界。我結合“浪漫主義詩人”課,在“大四英文”課作文時寫了一篇《莊子與盧梭》,又結合“文學與人生”課,寫了一篇《儒教與基督教》。這是我進行中西文化比較的試筆。
1944年秋,我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文學研究所。
抗戰勝利之后,聯大解散,清華、北大、南開遷回平津。那時教育部舉行出國留學考試,考試合格,我也離開昆明,出國去了。
1948年6月8日,我登上了錢鍾書在《圍城》中描寫過的法國郵船。我們在船上住了半個月,6月24日才離開上海。
海上暈船,我的法文日記寫得非常簡單,海景只襲用了王勃的名句“落霞與海鷗齊飛,碧波共長天一色”。
27日到香港,海水慢慢顯得更深更藍了,仿佛是藍寶石熔化成了液體。7月1日船到西貢,要經過蜿蜒曲折的湄公河才能進港,大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5日到新加坡,星光和燈光交織的夜景使人仿佛置身天上人間。10日到科倫坡,還沒進港我就看見了世界最高的天然噴泉。我本來想去看看世界聞名的大象,但是時間不夠,只好在郵局買了幾張中學時代朝思暮想的大象郵票,就算是畫象充饑了。
11日進入印度洋,大風大雨,浪高如山,天翻地覆。人吃不下,也睡不著,一連七天七夜,折磨得年輕人都變老了。這使我想起了柯勒律治在《古舟子詠》中說的:
水呀,水呀,到處是水,泡得船板起皺;水呀,水呀,到處是水,卻休想喝一口。
18日船到吉布提,只有一家酒店,依然“休想喝一口”清茶。船進入紅海,24日過蘇伊士運河,有如“人在畫中行”。入地中海后,風平浪靜,“水綠如藍”。
我在地中海上看日出、日落,讀莫泊桑的《水上》日記,真是情景交融,其樂無窮。
7月30日船到馬賽,中國留學生都住在安茹旅館,同去吃了一頓世界聞名的法國大龍蝦。不料龍蝦越大,味道倒越像魚,反而不如中國的河蝦鮮美,可見飲食不能貪大求洋。
8月1日晚上,我與同學乘火車離開馬賽;2日早上,我們到達巴黎里昂車站。
“兩個月后,我居然新學到六千個法文生詞。”
我們住在巴黎15區許弗侖林蔭大道149號。關于我的臥室,8月8日的法文日記中寫道:“開窗一望,可以看到古老的建筑鱗次櫛比,好像精工雕鏤過的云南石林。兩排法國梧桐用郁郁蔥蔥的樹葉遮住了三樓的窗戶,看來似乎是環繞大理蒼山的綠色玉帶云。再加上星羅棋布的雕像和草地,巴黎真成了城市中的花園。”
可惜這座花園城的秋天和昆明的春天一樣長。
巴黎的秋天如果下起雨來,那秋聲就更加蕭瑟了。我在法蘭西語言學院學習法文時,寫過一篇《巴黎的雨天》。
我在大學時代只讀了兩年法文,每星期上課三小時。第一年學完了法文文法,學到了大約一千個法文生詞;第二年讀的是法國教授邵可侶(應讀郃可侶)編的《法國文選》,又學了大約一千個生詞。然后就是閱讀法國小說,寫寫法文日記。
到出國時,在法國郵船上讀紀德的《窄門》,覺得沒有多少問題。到法國后正是暑假,又去法蘭西語言學院學了兩個月法文。
同學宗基告訴我他學法文的方法就是每天突擊一百個生詞,可惜他記不住;我也如法炮制,因為英文、法文詞匯很多既形似又意似的,發現困難不大。
兩個月后,我居然新學到六千個法文生詞,在中國留學生的詞匯測試中,勝過學了十幾年法文的留學生。我還在法蘭西語言學院拿到一張文憑,有了這張“遮羞包丑的樹葉”,就可以在法國以外的學校教法文,也可以在法國上大學了。
巴黎大學要得到四張證書才能畢業,而一張證書一般要讀一年。我舍不得花四年時間去規規矩矩地讀書,只想淺嘗輒止,于是就在四張證書中選讀了我喜歡的課程。
“法國文學”中我選了拉辛、盧梭、雨果、巴爾扎克、福樓拜、象征派等;“法語語言學”中我讀了高乃依和《包法利夫人》;“比較文學”中我讀了理查遜、盧梭、歌德和夏多布里昂等。在“英國文學”的課程中,我選讀了法默教授開的“英國文學史”和“狄更斯”兩門。
法默教授雖然也研究司各特(英國作家)對法國作家的影響,但他只比較西方文學;對于與西方文學雙峰并立、遙相對峙的東方文學,尤其是比希臘、羅馬還早的中國文學,他們卻是茫然無知。
而歌德提出的“世界文學”如果只有西方沒有東方,那就成了一個跛腳巨人或者是獨眼蒼龍了。
在我看來,中國《詩經》中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和《大明》描寫了西周滅商的歷史或傳說,是比荷馬《伊利亞特》更早的史詩。
屈原的《離騷》是一首由“述懷”“追求”“幻滅”三部曲組成的心靈神游的悲歌,比但丁《地獄》《煉獄》《天國》合成的《神曲》早了一千五六百年。王實甫的《西廂記》比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早兩三個世紀。曹雪芹的《紅樓夢》又比歌德、雨果、托爾斯泰都早一二百年。
因此,在巴黎大學讀了一年之后,我就想到應該對東西方的文學作平行的研究,才不辜負出國一趟。然而,1949年底,國民黨撤到臺灣后,外匯來源斷絕,我一定要在一年之內讀到學位才行。
本來想把從《詩經》到《紅樓夢》的中國文學和從荷馬到19世紀的西方文學作一個初步的比較研究,但這需要一代文豪歌德這樣的才力,才能構筑這個世界文學的框架。
英國詩人艾略特也說過:“一個人寫詩,一定要表現文化的素質;如果只是表現個人才氣,結果一定很有限。”因為,個人才氣絕不能與整個文化相比。
而我想寫的論文,恰恰不是表現個人才氣,而是要表現東西方文化素質的,絕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年之內完成。首先,《詩經》、《楚辭》、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這些中國文學的精華當時還沒有好的外文譯本,怎么可能在國外進行比較研究呢?如果要把這些文學瑰寶譯成外文,而且讀起來要能得到一點讀原著的樂趣,那需要多少年月啊!
于是我決定花一年時間讀一張大學研究文憑,同時將論文方向重新定為研究莎士比亞和拉辛。終于,我成功通過了答辯,繼而走上了回國的征途。在回國的船上,我還贏得了國際乒乓賽的冠軍,和船上選出的美人跳了舞,這也算是凱旋而歸了。
(桃夭灼摘自譯林出版社《追憶逝水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