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那是個周末，應該是黃昏，你坐在床上，望著昏蒙的天光，從土黃色暈染到橙色，一團霧氣般，心中再次感到不甚了了。你又想起小時候，在午后睡去，醒來時分不清當下是早晨還是傍晚，直到聽到廚房里傳出鍋和碗碰撞的聲音，食物遇到熱油的欻啦聲，才明白是什么時候，心中逐漸安定下來。

你就那樣坐在床上，直到敲門聲再次響起，一次比一次急驟。你跳下床，誰啊？光著腳就走到門邊。

是我。

你正準備從貓眼看一眼，門被拉開了。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人，戴著黑邊眼鏡和淺藍色口罩，胸前有個黃色的塑料牌，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工具箱。

你家門沒有鎖，我還敲了半天。

啊，你有點吃驚，太大意了，昨天夜班，12床消化道出血，你折騰到凌晨四點才躺下，早晨交了班，在醫院門口買了根油條就打車回來，洗完澡，簡單吹了下頭發就躺下了。你不能確定自己到底關了門沒有。

檢修煤氣，男人看著你。你意識到自己只穿了條吊帶睡裙，連忙聳肩，想把自己縮在衣服里，把左手抬起來捂到胸前。

男人的目光順著你的腿下滑，還光著腳吶。你把右腳抬起來，躲到左腿后面，抬起右手指了指，在那邊……廚房。

男人走進廚房，你也趕緊回到臥室，關上門。你拉開衣柜，挑出一件米色的長款針織衫，披在身上。衣服下擺拂過大腿外側，你的肌肉抽了一下。你想了想，脫下針織衫，目光在掛著的衣服上巡脧。最后，你換了一身白色T恤和黑色的寬松運動褲，穿上了拖鞋。

那個男人就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一根香蕉。香蕉還是上周買的，吃的時候覺得有點生，就一直放著，現在香蕉皮上已經有了黑斑。這段時間的香蕉無疑是最好吃的，完全成熟，似乎還散發出一點酒味，但那不是乙醇，而是乙酸異戊酯。據說懷孕或哺乳的雌性小鼠也會分泌這種氣味，靠近的雄性小鼠聞到氣味會走開，雌鼠不想和它交配。

你想吃就吃吧……我是說，有點不新鮮了。完全成熟后就是腐敗，先是香蕉皮出現黑斑，然后沾染到果肉，一段果肉變黑，逐漸蔓延，最后變成一團稀爛。

男人剝開香蕉皮，把香蕉含在嘴里，并不急著吃，這個動作相當猥瑣。很長一段時間，你都不再吃香蕉。有天晚上，前男友拿起一個香蕉，剝了皮，給你示范，自那以后，你就一直覺得香蕉有股腥味。

你想看清楚他胸牌上的字，想要不要投訴他。你不敢離他太近，你和他之間正好隔著茶幾。胸牌很小，姓名應該是三個字，下面還有一排更小的字。你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櫥窗里看到的法院公告，那些人的名字會被框出來，前面會列出他的主要罪行：××犯。

他的褲子上還有一道黃色的泥痕和幾個泥點。那些泥點應該是濺上去的，就像割開動脈后，血液噴濺到織物或者墻上的形態。沙發墊是上個星期才洗干凈換上去的，他走后你肯定又要拆了重洗。

管道都沒問題，男人終于咬下一口香蕉。你還在回想你回到家的情形，用鑰匙開門，進來，關門，脫下鞋襪，換拖鞋，到衛生間洗手，回臥室，拿睡裙，到衛生間沖澡。你確定門是關上的。但是，有一點，鑰匙，你有沒有把它從鎖里抽出來？這種事發生過一次，還是對面的大媽敲門，提醒你鑰匙沒取下來。有好久沒看見對面的大媽了，也許是幫忙帶孫子去了。有次在小區超市買菜時遇到，大媽拿手機給你看剛出生的孫子照片，粉嘟嘟的小人兒。大媽的兒子在北方的一座城市，坐高鐵過去要花四個小時。

你看向門邊，包就掛在一個枝形衣架上，鑰匙應該在包里。剛搬進來時你想過要不要換一把鎖，房東舉著五把鑰匙，給你一把問夠不夠，給多了怕你到時候弄丟了，這種鑰匙不好配，一千多的鎖呢。

你就不能給我倒杯茶嗎？忙了一下午，水都沒喝一口。

好的好的，你連忙表示歉意，暫時放棄了去包里查看鑰匙的想法。你走進廚房，保溫瓶里的水是三天前的，已經不夠熱。你用燒水壺接水，放到煤氣灶上，打開開關，藍色的火焰憑空出現，碰到不銹鋼壺底，往旁邊蔓延，舔到順著壺壁流下的水珠，發出“哧”的一聲。你拉開櫥柜門，去找茶葉。還有半盒，是前男友留下的。他離開有半年多了，走的時候衣服、書、籃球，裝了兩個紅藍條紋的大編織袋。書太重，走到門邊，編織袋的帶子斷了，他只好把它夾在胳膊下，磕磕碰碰地出了門。門砰的一聲關上，就像砸在有血有肉有神經的一根管子上。

你端著茶杯走回客廳，裊裊升起的茶香和熱氣進入你的鼻腔。男人斜坐在沙發上，腦袋就靠在你的小熊抱枕上。這個也要洗，關鍵是內芯抽出來又塞回去比較費力。男人望著窗外，你也看過去。天空忽然就昏暗下來。對了，檢修后不是要寫張單子嗎？

師傅，煤氣沒問題吧？要不要填張……檢修記錄什么的？

用不著，常規檢修。

還是填一張比較好吧。

男人拉開放在茶幾旁的工具箱，找出一沓票據，描了幾筆。喏，在這兒簽個字。

你簽完字，接過他撕下來的副本，上面有他的簽名：周大福，以及一個鮮紅的燃氣集團印章。

這場雨會很大，下拉槽會積水。男人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你聽說過去年夏天的事情嗎？

你望著黑夜般的天空，風在撕扯那些墨色的云。去年夏天，有什么事？你休了五天年假，和前男友去了趟海南。第一次看到海，穿比基尼，男友在沙灘上畫了一個心，在里面寫下你們的名字。海浪涌過來，破碎的浪花一次次撲近。海浪離去，沙灘上的名字和心消失了，只有一只寄居蟹追著海水遠去。

去年夏天，應該是八月，不對，是七月，好像是20號，我從新房回家，那天約好裝窗簾。好大的雨，雨刷開到最快，也看不清路。

聲音也聽不到，只有水聲。我剛開進濱河路下拉槽就堵住了，前面全是紅色的剎車燈。然后水就來了。車子先是漂起來，然后水就淹到了車窗。車門打不開，要等到水完全把車淹沒，從縫隙里涌進來，車里也淹得差不多，內外壓力一樣時，才能打開門。還有時間，我還可以打個電話。

對了，電話。你記得進屋后，把手機用濕巾擦拭消毒后就放在電視機柜上充電了。現在，充電器還插在那兒，手機呢？不會是把它拿進臥室了吧？或者已經被他拿到手里了？

去年夏天，這座城市發生過一件事，一個獨自租房住的女孩，被入戶奸殺。你有點慌亂，想逃到臥室，把門鎖上，然后打電話報警。你不確定手機在不在臥室，那扇木門可能兩腳就會被踹裂開。你把手揣在褲兜里，又拿出來背在身后。

男人端著茶杯，吹去熱氣，小口啜飲，咝咝聲就像毒蛇吐信，現在，那毒蛇把頭抬起來，盯著眼前的獵物。你不敢看男人，只好看著窗外，大顆大顆的雨滴撞在玻璃上，匯成一條條小溪，又成為瀑布，最終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間只充斥著水聲。

那天，你第一次嘗到海水的味道。你們一直游到安全浮標那里。已經日落，四處無人，你抓住連接浮標的繩子，男友從后面抓住你，脫去你的泳褲。每一次沖擊，你的鼻子都要被涌來的水淹住。你要用力抬起頭才能呼吸。陽光在水面破碎，你覺得身體里有個地方也破碎了。你發不出聲音，無法呼吸，但那種被完全淹沒，沉淪到水底的快感無法抑制。玫瑰色的海浪永不停息地涌過來。

男人站起來，你往后退了兩步，靠到墻上。檢修……沒有問題的話，天也不早了……

男人看了看你，又坐回沙發上。雨這么大，還走不了，我騎的是電瓶車。

那你坐一會兒，我有點冷，去加件衣服。你回到臥室，看見手機就在枕頭邊。你拿起一看，還有70%的電量。你輸入110，按下撥號鍵，又馬上掛斷。你想如果他……只需要按一下重撥就行了。你想了想，又編輯了一條微信，說我被劫持了，馬上報警。收信人是王娟，你麻醉科的閨蜜，這個時候，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補覺。報警后，警方會不會打電話來核實？出警后什么時候能到這兒？他會不會從背后抓住我，把刀架在脖子上把我當人質？窗外水聲隆隆，如果打開窗子呼救，其他人是聽不到的。

你想起曾在網上看到過非法販賣人體器官的案件，想象一個人跪在墻角，一槍打在后腦勺，然后被抬上手術臺，一桶碘附潑上去，橫著一刀，豎著一刀，取肝的取肝，取腎的取腎，挖心，挖眼睛，剝皮。一個人，拆散了，能賣多少錢？你又想起男人的黑色工具箱，里面可能會有麻醉劑、手術刀、止血鉗。你想象自己會被綁在床上，男人用浸了異氟醚的紗布蒙住你的口鼻，你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男人戴上手套，拿出手術刀，在你的胸前，切下長長的口子。在你彌留之際，你在想周大福肯定不是他的名字，為什么不叫周六福，或者周大生、周生生？為什么開金店的又都姓周？

你穿上灰色套頭衫，把手揣在衣兜里，手機就在你的手里。走到客廳，男人靠在沙發上，似乎睡著了。他說剛才門沒關，你睡著的時候，會不會有人已經進來過，站在床邊，看著你？你走到門邊，拉開衣架上小包的拉鏈，鑰匙就在里面。你記得回來時，的確是聽到了門關上的咔嗒聲。

你站在窗前，樓下的柳樹在雨中飄散著頭發來回搖晃，遠處的樓房已經亮起了燈，只是那燈光在抵達這里的路上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天空有些發亮，雨一時半會兒應該還停不下來。你想起前男友走的那天，也下了雨。他拖著裝著書的編織袋，走在積水的街頭，那些書，會不會被雨打濕？

爭吵發生在他走前的一星期。那天你加班到夜晚十一點，在門口掏出鑰匙時順便看了一眼手機，是十一點四十。男友歪在沙發上，手機丟在旁邊。聽到動靜，看到你站在門邊換拖鞋，他揉了揉眼睛，又拿起手機。

怎么還不睡？

不是等你嗎？

說了加班，不用等。

你沖澡時，男友擠進來，你說累了，想把他推出去。他就在你后面，你的衣服黏在身上，越來越重。從天而降的熱水，帶來海水的咸腥，水越來越黑，冰冷中你覺得自己在漂浮。混沌中睜開眼，男友就壓在你身上，睡裙被掀起，腿被分開。你又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承受他的沖擊。

你沒有想到自己會睡著。再醒來時，男友雙臂撐在你肩膀兩旁，垂著頭，知道嗎，這種感覺就像奸尸。

你被激怒了，那我又是什么？你的泄欲工具嗎？我每天十二點以后睡覺，不到六點就要起床。你推開男友，走到浴室，走進溫熱的雨中，閉上眼睛。回來時，他背對著你裹著被子蜷縮在床邊。你躺下，把被子的一角拉向自己，蓋上肚子。

男人已經醒了，側著身子，看墻上的畫。

原來的畫呢？

原來的畫？

墻上掛的一幅風景畫。

你記得那幅畫，水彩，綠色的基調，湖水，樹蔭，倒影，氤氳的水汽，有點陰暗，你不喜歡， 問了房東，他說不喜歡就扔了吧，反正不是他的。你怎么知道那幅畫？

那是原來的那家人的。一家三口，有個五歲的女兒。

你認識？

幸福美滿，可惜后來男人出了意外。女人帶著孩子去了南方的城市。為什么要去南方？那里雨不是更多嗎？

男人回過頭，現在這幅畫也好，也是水景。

畫是在網上買的，浮世繪的印刷品，《神奈川沖浪里》，那翻騰的海浪，就像深淵中伸出的爪子。

你一陣心悸，中午就沒吃東西，這時就像有只手在來回抓捏你的胃。

你餓不餓？我點外賣。

的確有點餓了，不過這個時候外賣也來不了。

家里只有面條。

好吧，就煮碗面吧。男人站起來，走進廚房。他打開櫥柜，拿出一口小鍋，接水放到灶上，打開煤氣灶，又拉開冰箱門，拿出兩個雞蛋。醬油、味精、辣椒、胡椒粉、豬油、蔥花，兩碗冒著熱氣的面，上面還有一個金黃的煎雞蛋。

男人低著頭呼嚕呼嚕地吃著面條，也許是霧氣遮住視線，他取下眼鏡，用衣角擦拭，在戴回眼鏡之前，他抬起雙手，用手掌捂住眼睛，揉了許久。

你也吃完面，熱氣騰騰的食物無疑具有撫慰作用。你給男人的茶杯加了熱水。

現在他坐在飯廳里，你坐在他對面。他雙手抱著茶杯，像是想從茶杯上吸收一點熱量。

還是繼續說去年夏天的事吧。

我就坐在車里，看到黃色的水淹到前擋風玻璃，車子傾斜起來，水從右邊門縫滲進來，我的腳下已經濕了。我摸出手機，準備給妻子打個電話。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萬一運氣不好出不去，那些房貸、車貸、房租，她一個人怎么還，還有那么多繳費的小程序，都在我的手機上。電話打不出去，水面上全是剎車燈的反光，所有人都在打電話。報警的，打給保險公司的，打給家人的。那些信號全部擠在下拉槽里，在水里掙扎。水太大了，所有人都回不了家。

你又想起那天在海里。泳褲不知道什么時候漂走了，或者沉到水底。男友一個人游回去，去給你買一條新泳褲。就那么一瞬間，光線就沒了。雖然西邊的云還是深沉的紫紅色，但水的溫度似乎也在慢慢下降。你不記得在水里等了多久，只是緊緊抓住浮標的繩子。隨著海水的涌動，繩索摩擦你的手掌，把能預示你命運的掌紋磨滅。周圍全是黑色的水，水里面有很多你看不到的東西，睜大雙眼或者獨眼，在窺視你的身體。你在想，如果男友回來，你明天就要嫁給他。

你漸漸感到意識模糊，水中似乎有歌聲，那是白鯨或者海豚的聲音，在一個孤獨的頻段，只有你能領會。你想松開繩索，讓海浪帶著自己漂向那歌聲，漂向海洋深處。藍色的水，黑色的水，溫暖地將你覆蓋。你仰起頭，看見煙霧彌漫的銀河，群星，天鵝座的大十字架，一只鳥緩慢飛過的身影。

突如其來的光柱，搖晃，在水面上破碎、跳躍，海浪后面傳來隆隆的馬達聲。你抬起右手，擋在額前。你光著下半身被拉上救生艇，一個男人扔給你一件救生衣，你把它圍在腰間。海岸上站了一大群人，都舉著手機，男友舉著新泳衣站在人群中。他們不準我下海……他囁嚅著。那天夜里，有個男人游出浮標劃定的區域，消失在深海。

男人端著茶杯，走到沙發前，又在看畫。

原來那幅畫……那一家人，你認識嗎？

很普通的一家人，很普通的故事，兩個年輕人來到一個城市求學，相戀，找工作，貸款買房子，像小鳥一樣裝修，結婚，生孩子，柴米油鹽……

你有孩子嗎？

男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干咳一聲，又喝一口水。記得小時候，學過一篇課文，說的是一種鳥，叫寒號鳥，天氣好的時候，其他鳥都忙著筑巢，而它四處游玩。到了冬天，其他鳥兒都躲進了巢里，它只能在寒風里哀號。

我還是不太明白。

其實我也不明白，就是想啊，那些麻雀之類的，辛辛苦苦筑巢，可能一次寒潮，或者一場大雨，就什么都沒了。

你不知道怎么回答，也端起茶杯，熱水的熱量傳遞到你的手上，熱量只會由高往低傳導，就像雨不能從地面返回天空，無處不在的熵增給人類帶來的只有記憶。

但是大部分鳥兒，都是要筑巢的，這是天性。就像你，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有男朋友，你會離開這里，你會有新的房子。你們就像兩只小鳥，銜來樹枝干草，慢慢把窩搭建起來，可以遮風避雨。

也許就這樣，一生忙忙碌碌，平淡而幸福。或者，也會有爭吵，就像在冬天，你加班，丈夫出差，下雪后又堵車，等你到了幼兒園，她已經是最后一個小孩了，看到你后有點委屈，說別人的爸爸媽媽早就到了。牽著她的手走在雪地里，你感到非常累，工作怎么也做不完，想睡倒在床上再也不要醒來。你抱著她，走在雪地里。漫天的雪，看不清楚遠處。她說冷。你把大衣解開，把她摟在懷里。她的小腦袋貼著你的脖子，說媽媽身上真暖和。其實你抱著她，也感覺到了她身上熱乎乎的氣息，再大的雪，再遠的路，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你又想起你們最后一次爭吵，那天你不是安全期，男朋友沒戴套，事后他說大不了奉子成婚。你站在浴室的雨中，一下就看到了十幾年后的生活，從天而降的熱水，帶有海水的咸腥，然后你看到兩腿之間，汩汩流出的血水。

雨似乎停了，天也快黑了，昏黃的路燈亮起，暮色水一般彌漫。你突然想起昨天夜里的夢。按道理就睡了兩個小時，還來不及做夢，或者做了夢又完全忘記。但現在這個夢突然就無比清晰。你在夢中被門鈴吵醒，光著腳走到門邊，你沒有馬上開門，而是悄悄從貓眼看出去。走廊有些變形，燈光閃了閃，什么都沒有。你正準備離開，門外又有了些輕微的動靜。你再次躲在貓眼后，燈光又閃了閃，變形的走廊，靠近門的左下角，有一條灰色的小狗，它舔了舔門，又抬起頭，看著你。它的目光濕漉漉的，你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它的腦袋。

你的手指觸碰到鐵門，驀然間，你心里一驚，你在貓眼后，是根本看不到小狗的那個位置的。你發現自己越來越輕，慢慢升到空中，背貼著天花板，就像一個被拋棄的氫氣球。門被打開，一群人魚貫而入。他們穿著灰色制服，把屋里的東西一件件搬出去，打包好的衣服、玩具、書籍，冰箱、洗衣機、微波爐，它們被搬到樓下，搬進一輛廂式貨車，然后被運往城市的另一處，然后又被搬上樓，搬進另一間屋子。一個男人舉著一幅畫，另一個男人對他說了些什么，男人把畫又掛回墻上。你看清楚那幅畫，綠色的湖水泛起波紋，大片的樹蔭，不是夏天那種令人愜意的樹蔭，而似乎是一場雨后，樹冠潮濕而冰冷。

男人站了起來，你下意識地退了兩步。男人背起工具箱，你還在想那里面也許有注射器、止血鉗和手術刀。你又發現自己飄浮起來，一個大圓盤在你上方懸浮，大圓盤上排列著很多個小圓盤，你在想它們排列的規律，還在想它們會不會突然變成一個黑洞，把你吸進去，UFO嗎？但是它們突然放出光，抽打過來，你只好把視線垂下來。你發現自己雙腿高抬，有人在你的雙腿間忙忙碌碌。她抬起頭，對著你說什么。你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臉。光在海浪上跳躍，越跳越慢，越跳越遠……海水的腥味飄過來，似乎有風，你覺得身體空蕩蕩的，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掏了出來。

男人徑直走到門邊，你才發現他在皮鞋外套了藍色的一次性鞋套。男人拉開門，回過頭，雨停了，我也該回家了。你想男人也許會說聲謝謝。門砰的一聲關上，只帶來一陣風。

你怔怔地望著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樓宇間昏黃的燈光給人一種饑餓又混雜著溫暖的疲憊感。這個時刻，城市大大小小的道路上，有許多行色匆匆的面孔，他們一定著急著回家吧。

你走到門后面，從貓眼望出去。走廊是弧形的，邊角發黑，對面鄰居的防盜門上有個褪色的福字，那扇門已經落滿灰塵。走廊里空空蕩蕩，燈光驀然閃了一下，似乎有風吹過，又閃了一下。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