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邱園養素①,所常處也②;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器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③。豈仁人高蹈遠引④,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潁埒素⑤,黃綺同芳哉⑥?白駒之詩⑦,紫芝之詠⑧,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⑨,郁然出之⑩,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斯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
注釋:
a 邱園養素:在園林之中涵養淡泊的心境。邱園,即丘園,園林。素,淡泊名利的心境。
② 常:有經常、時常之意,也有必然、肯定之意。接下來的一段排比,字義較復雜,當視語境而定。
③ 茍潔一身,出處節義斯系:茍潔一身,指獨善其身的出世之道。出處節義,更多是指為臣、為子者要顧及的世俗倫常。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是:在他的時代,兩者很難兼顧。出處節義,出仕、隱居、節操、忠義。
④ 高蹈:指隱居。遠引:指遠離塵囂。
⑤ 箕潁埒素:箕潁,箕山和潁水。傳說許由和巢父隱居于潁水之陽,箕山之下。堯欲讓天下于許由,由不欲聞之,洗耳于潁水。埒素,“埒素封”的縮略語。埒,等同。素封,指不做官卻有園田奉養,其利抵于諸侯
之人。
⑥ 黃綺:秦末漢初的著名隱者,商山四皓中的兩位。四人分別是東園公、甪(lù)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黃、綺即指后面兩位。也有人認為他們的名字應該斷為“綺里季夏”和“黃公”。
⑦ 白駒:《詩經》中的一篇,見于《詩經·小雅》,按照《毛傳》的解釋,這是周宣王時不被重用的賢人乘白駒而去時所唱的歌。
⑧ 紫芝:商山四皓為避暴秦而退隱,曾作歌一首,其中有“華華紫芝,可以療饑”之句。全歌云:“英英高山,深谷逶迤。華華紫芝,可以療饑。唐虞時遠,吾將何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而屈人,不如貧賤之肆志?!?/p>
⑨ 今:如果。
⑩ 郁:繁茂。
不下堂筵(yán),坐窮泉壑(hè):不放棄世俗的富貴生活,便可以窮盡隱居山林的樂趣。堂筵,廳堂,宴飲,這里指世俗的富貴生活。坐,遂,便。
滉(huànɡ)漾:蕩漾,晃動。
神觀:指畫家之情志。
溷(hùn)濁:擾亂。清風:指自然之風物。
譯文
君子之所以鐘情于山水,原因何在?他們置身園林丘壑間,涵養淡泊之心;他們樂于游走在泉石之畔,傲然長嘯;令他們滿足的,往往是漁父樵夫般的隱逸生活;使他們覺得親近的,總是猿與鶴的飛舞啼鳴。誰都不愿被喧囂的凡塵羈絆;誰都羨慕煙霞之中的仙圣,卻又沒人有幸獲睹其真容。趕上這太平盛世,人們君君、親親的意愿都很深厚;僅僅固守一己之高潔,便無法顧全為人臣、為人子之大義。難道說,仁人意欲遠離煩囂、斷絕塵俗,就必須步許由、巢父、夏黃公、綺里季那些古之隱者的遺蹤嗎?其實,《白駒》《紫芝》之類的歌詩,都只是無可奈何的遁世之人的吟唱。既然如此,那么歸隱林泉的志向、共賞煙霞的伴侶,豈不只能幻化于睡夢之中,而無法實現于耳目之前?如果有位丹青妙手,將上述種種景致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使我們不下廳堂,便可以窮盡泉壑之美,耳畔似乎響起猿啼鳥鳴,眼也被深廣蕩漾的山光水色所吸引,那豈不讓人心情暢快,正中我輩之下懷嗎?這就是世人重視山水畫創作的本意所在。不以此為宗旨,輕率地看待它,豈不擾亂了高潔的神智,玷污了清風的自然嗎!
【點評】
《林泉高致》是北宋時期論山水畫創作的重要專著。作者郭熙,字淳夫,河陽溫縣(今河南溫縣)人,著名畫家。全書由其子郭思整理編纂,集中收錄了郭熙的繪畫創作經驗與藝術理論。《林泉高致》產生在中國山水畫充分成熟的時期,系統總結了自然山水審美與山水畫創作的核心問題。本段標題由編者所擬。
中國人談論文藝,往往喜歡從超越具體技術的根源處談起。比如劉勰作《文心雕龍》, 就以《原道》開篇。上面的一段,就是郭熙的“原道”。
郭熙的著眼點是山水畫,卻從隱逸談起。無論深淺,中國士人總會有些隱逸情懷,這情懷又多半與宮廷臺閣之外的山水相連。山水常有,投身山水之間的勇氣與機會不常有。于是,山水畫便成了滿足士人隱逸情懷的替代品。
憑借畫卷彌補無法親近山水的缺憾,這并非郭熙的創意。晉宋之交的宗炳,早有“澄懷觀道,臥游以理”的名言。所謂“臥游”,就是借咫尺之圖,盡千里之觀。郭熙的特異之處在于:他在禮贊山水畫的同時,委婉地否定了對真山真水的執念。在他看來,嘯傲山林的隱逸之行是不合時宜的,因為那意味著對世俗責任的逃避。那點人皆有之的隱逸情懷,雖然不應扼殺,但也最好不要坐實。與其托身于山水,不如寄情于山水畫。這樣一來,作為替代品的山水畫,反而超越山水本身,擁有了獨立的價值。
在中國思想傳統里,隱逸情懷往往與道家相關,忠孝節義,則是儒家的本分。郭熙予山水畫的使命,正是在不違背儒家基本價值的前提下,為士人提供一個神游物外的心靈空間。他本人在漫長的創作生涯中,周旋于名公巨卿以及數任君主之間,于宮廷臺閣的高堂素壁之上,放手作長松巨木回溪斷崖,正好履行了自己所設定的山水畫之“道”。
一段滿眼道家意象的散文詩,其實是為“畫道”設置了一個帶有儒學色彩的理論起點。 這是常為《林泉高致》之讀者所忽
略的。(楊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