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崇尚教育的優良傳統,西周已經有了較為完備的教育制度,禮教盛行、化民成俗便是那個時代的典型特征。
進入春秋戰國時期,隨著農業經濟的繁榮和手工業與商業的興旺發展,文化與思想空前活躍,教育也呈現出百家爭鳴的勃興局面。應運而生的諸子百家,不僅著書立說,將各自的學問思想發揮到了極致,而且培養了大量的經世人才與博學鴻儒,教育的輝煌成了最為亮麗的時代風景。如孔子創辦私學收徒講學,有弟子三千,其中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孟子的弟子也有很多,周游列國宣揚儒學時“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荀子也是一位活躍的儒學大師,曾在齊國稷下學宮講學甚久,晚年長期居楚,著書授徒。春秋戰國時期教育的勃興,不僅在歷史上譜寫了濃墨重彩的篇章,而且開啟了一代新風,對后世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漢代是我國古代教育繁榮發展的第二個黃金時期,統治者積極倡導和推行教化,不僅建立了完備的官學教育體制,而且全國各地的私學也很發達。漢代統治者還將通過教育培養人才和選拔官員相結合,尤其重視將那些聲名遠播的博學鴻儒征辟或召拜為朝廷重臣,或將儒生中的佼佼者提拔為要職。這些做法,有力地促使和激勵了漢代教育的空前發展,也使漢代教師地位繼春秋戰國以來再次受到空前絕后的尊崇。
其實,漢高帝劉邦剛起兵之時,是看重英雄豪杰卻并不重視儒者的。劉邦的草莽習氣很重,常用折辱的態度來對待儒生,史籍記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這種做法與他出身貧寒,自幼沒有機會讀書,因而在心理上有意為之,可能不無關系。但后來有三個人使他徹底改變了這種態度。第一個是酈食其,為陳留高陽的一位博學狂生,劉邦在當地招納賢士豪俊,酈生自我推薦,進見劉邦時,“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說他如果要做大事打天下,“不宜倨見長者”,“于是沛公輟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后常為劉邦出謀劃策,被尊為廣野君。第二個是楚人陸賈,也是一位佐助劉邦打天下的儒生,在漢初曾受命去說服南越王尉佗歸順漢朝,陸賈因功拜為太中大夫。漢王朝建立后,陸賈經常對劉邦講述《詩》《書》,劉邦很不耐煩,罵道:“我在馬背上奪得江山,哪用得著什么《詩》《書》?”陸賈說:“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又說秦王朝正是由于迷信暴力才垮了臺,如果秦王朝懂得效法先圣推行仁義,陛下怎么能奪得天下。劉邦覺得有道理,便叫他總結秦朝亡國的教訓和古代成敗興衰的經驗,陸賈于是寫成了《新語》一書,劉邦讀后大為贊賞。第三個是叔孫通,原是秦朝的待詔博士,率儒生弟子百余人跟隨劉邦,漢王朝建立后,叔孫通和儒生弟子們制定了漢王朝的禮儀制度,使劉邦“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于是給叔孫通升官賜金,給他的弟子們也都委任了官職。叔孫通的貢獻并不僅僅是為漢王朝制定了禮儀制度,更重要的則是確立了儒生在漢王朝的重要作用與地位,司馬遷因之而稱他為“漢家儒宗”。劉邦雖然“不修文學,而性明達,好謀,能聽”,對儒生態度的徹底轉變,還表現在他對儒家鼻祖孔子的尊崇上,《漢書》記載劉邦當皇帝后十二年的秋冬之際,“行自淮南還,過魯,以大牢祠孔子”。這是歷代皇帝祭祀孔子的開端,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是由于最高統治者的推崇和提倡,漢王朝的文化教育得到了迅速恢復和發展,學術活動亦日趨活躍,民間講學也逐漸興旺起來。
漢初在官制上還仿照秦朝,專門設置了博士,掌管教學活動。關于博士,戰國時已有之,但當時并非官職,僅為一般博學者的通稱。到了戰國末期,博士才逐漸成為官職,主要負責議論政事及禮儀。秦朝時,有博士七十人,設仆射為博士之長。漢朝的博士,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稱:“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員多至數十人。”漢朝博士的職責,據《后漢書·百官志》稱,主要是“掌教弟子,國有疑事,掌承問對”。漢初這一制度的確立,以后歷代都有較好的延續。漢朝博士,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當的,必須是精通一門學問的飽學之士才能擔任,具有這種資格的大都為儒者。比如漢文帝時的年輕學者賈誼就因“頗通諸家之書,文帝召以為博士”。還有專治一經的博學儒士,漢文帝也召為博士,趙岐《孟子題辭》謂漢文帝于《論語》《孝經》《孟子》《爾雅》便皆置博士。據說文帝的博士有七十余人,數目和始皇差不多。文景時期的博士并不限于儒生,但儒家學說則占據著明顯的優勢。到了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認為要加強思想上的統治,應該用一種思想來統一全國,這便是儒家思想,“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武帝接受了這一主張,同時還采納了弘揚儒學的若干建議。正如史書所說“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從此以后,儒家學說便成了封建社會的正統理論和正宗思想。
漢武帝采取的另一個重要措施是根據董仲舒、公孫弘等人的建議,在長安設置太學,為講授儒家經典的博士配置弟子,讓各地選拔優秀子弟入學受業。同時還將學習、考試和選拔官吏聯系起來,對研習儒家經典起了積極的鼓勵作用。太學作為漢朝中央的官學,不僅是中國歷史上也是世界歷史上由中央政府創辦的最早的全國性的最高學府。太學的負責人,也就是博士之長,西漢時承襲秦制稱為仆射,東漢時改稱祭酒。之后,作為太學之長的祭酒之稱,一直沿用到清代。
漢朝除了中央政府創辦的最高學府太學之外,還有地方興辦的一些學校。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漢景帝時蜀郡守文翁在成都首創的地方官學。《漢書》對文翁的生平事跡有一段簡潔傳神的記述:“文翁,廬江舒人也。少好學,通《春秋》,以郡縣吏察舉。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文翁欲誘進之,乃選郡縣小吏開敏有材者張叔等十余人親自飭厲,遣詣京師,受業博士,或學律令。減省少府用度,買刀布蜀物,赍計吏以遺博士。數歲,蜀生皆成就還歸,文翁以為右職,用次察舉,官有至郡守刺史者。又修起學官于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除更繇,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常選學官僮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使傳教令,出入閨閣。縣邑吏民見而榮之,數年,爭欲為學官弟子,富人至出錢以求之。繇是大化,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自文翁為之始云。”
晉代常璩《華陽國志·蜀志》對文翁辦學也有相同的記述:“始,文翁立文學精舍、講堂,作石室,一名玉室,在城南。永初后,堂遇火,太守陳留高?更修立,又增造二石室。州奪郡文學為州學,郡更于夷里橋南岸道東邊起文學,有女墻。其道西城,故錦官也。”由此可知文翁創辦的石室講堂規模和位置,以及后來的延續和變化。文翁創辦的地方官學,倡導了一個很好的風氣,不僅促使了蜀學的興盛,而且開啟了全國各郡都興辦官學的格局,其肇始之功可謂大矣。文翁的貢獻,在于順應了秦代之后漢朝文化教育復興的潮流,這與漢朝經過文景之治后經濟的繁榮和政治制度的開明也是分不開的。漢代的地方官學到漢平帝時已在全國普遍建立,其郡學稱為“學”,縣學稱為“校”,并設有“經師”“郡文學”等地方學官負責管理和教學活動。
漢朝“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培育人才,教化百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除了太學與各地的官學,漢朝的私學也很興盛。很多博學鴻儒,都廣收門徒。其中既有在野或隱居的大儒,也有在朝身居要職的名士,史籍和傳世文獻中對此有較多的記載。漢朝的政治體制對此沒有任何限制,私學在漢代完全是一種合法的文化教育活動。有些學富五車的儒生,由于弟子多,名氣大,而被朝廷征召,委以顯要官職。例如漢初的魯人申公,因仕途失意“歸魯退居家教,終身不出門。復謝賓客,獨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遠方至受業者千余人”。因其名聲遠播,漢武帝特地派使者“束帛加璧,安車以蒲裹輪,駕駟迎申公”,當時申公已八十多歲,仍授以太中大夫的重要職位,后以病免歸,他的弟子中有十余人被征為博士,擔任了要職。又如董仲舒,在漢景帝時也辦有私學,“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授業,或莫見其面”。顏師古注曰:“言新學者但就其舊弟子受業,不必親見仲舒。”由此可見他的門徒是比較多的。西漢末的劉昆也很有學問,“教授弟子恒五百余人”,遭到王莽的猜忌,以“多聚徒眾,私行大禮”的罪名關進了監獄,直至王莽敗亡后才被放出來。東漢初,劉昆堅持辦私學,“教授于江陵”,后來受到光武帝的征召和重用,“乃令入授皇太子及諸王小侯五十余人”,“詔賜洛陽第舍,以千石祿終其身”。
無論是官學還是私學,教書育人的目的都是培養人才,最終受益的是國家和朝廷。史書記載,漢武帝在元朔五年(前124)春頒布詔書就明確要求“其令禮官勸學,講義洽聞,舉遺興禮,以為天下先。太常其議予博士弟子,崇鄉黨之化,以厲賢才焉”,取得了“學者益廣”的效果。由此可見漢朝統治者對勸學和獎勵人才的作用是有清醒認識的,而且是作為興國強邦的一項戰略部署,也是治國方略中的重要組成內容。漢朝人才輩出,學術繁榮文化昌盛,與教育的興旺發達是大有關系的。
漢代重視教育、尊師興學的社會風尚,在漢代畫像中也有較多的表現。這在河南、山東、江蘇、四川等地出土的畫像石、畫像磚、崖墓石棺上,均有生動傳神的描繪。其表現的形式和內容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崇儒尊孔,直接描繪孔子的形象和故事;二是描繪大儒或學者傳經講學的場面,崇尚儒雅,宣揚博學;三是描繪學校、書肆、男子捧書等場景,通過真實的記述,以渲染風雅。
先說崇儒尊孔,描繪孔子的畫像在各地都比較常見,特別是在山東,尤為突出。譬如山東濟南長清區孝里鎮的孝堂山石祠后壁畫像,就是一幅典型之作。此幅畫像橫382厘米,縱150厘米,畫面甚為宏大,在畫面第三層就刻畫了孔子見老子的故事。畫面中間孔子拄鳩杖作行禮狀,有榜題“孔子”二字,與孔子相對的為拄曲杖的老子和推輪童子項橐,孔子身后三十人,老子身后十四人,皆捧簡側立,當為孔子弟子。類似的畫面在山東其他地區出土的畫像石上也較為多見。譬如泰安市大汶口鎮東門外出土的墓門楣東段畫像,在橫210厘米、縱44厘米的畫面上也刻畫了孔子見老子的故事。左邊四人皆右向立,前者為推獨輪小車的童子項橐,其后為手扶曲杖的老子;右邊十二人皆左向恭立,前者正躬身與老子、項橐問答,上方有榜題“孔子”二字,身后應是孔子的弟子。
關于項橐,據《戰國策·秦策五》記述,呂不韋的家臣少庶子甘羅自我推薦時曾說:“夫項橐生七歲而為孔子師,今臣生十二歲于茲矣。”,可知項橐是個極其聰明的早慧兒童。司馬遷《史記·甘茂傳》中對此也有記載,甘羅曰“大項橐生七歲為孔子師”,《索隱》說是因為尊其道德,故云大項橐。在漢代的其他一些著述中,也多次提到項橐,如劉安《淮南子·修務訓》說“項託七歲為孔子師,孔子有以聽其言也”;《淮南子·說林訓》又說“呂望使老者奮,項託使嬰兒矜,以類相慕”(注釋:項託年七歲窮難孔子而為之作師,故使小兒之疇自矜大也)。王充《論衡·實知》說:“夫項託年七歲教孔子,案七歲未入小學而教孔子,性自知也。孔子曰:‘生而知之,上也;學而知之,其次也。’夫言生而知之,不言學問,謂若項託之類也。”這些記載說明,項橐(託)曾為孔子師的故事,在漢代是流傳很廣的,清代俞正燮《癸巳類稿·項橐考》對此也有考述。
孔子見老子的畫像,在山東出土較多,與儒學在齊魯之地的深厚影響大有關系。山東嘉祥滿硐鄉宋山出土一件畫像石第二層刻畫的孔子見老子,畫面最為經典。圖中老子立于左邊,手拄曲杖,身體微向前傾作迎賓狀;右邊為孔子,正躬身捧雁問禮于老子;兩人中間為手推獨輪車的少年項橐,手指孔子作詰問狀;老子身后有一站立的門人,孔子身后跟隨有四人,應是其弟子。整個畫面雕刻細膩,從人物的衣冠形態到神情舉止,都十分生動傳神。從構圖與雕刻技法來看,顯示出很高的藝術水平,應是當時非常嫻熟的高手所為。同樣的故事題材,在四川漢代畫像石上也有發現,但數量較少,如新津崖墓出土的一件石函畫像上就刻畫了孔子問禮的故事。
其次是表現儒家學者與傳經講學的場面,也是漢代畫像著意表現的一個重要主題。譬如山東濟寧喻屯鎮出土的一件畫像石上,在寬243厘米的畫面上層刻畫了二十四人捧簡列隊而立,皆頭戴進賢冠,身著寬袖長衫,便是當時儒家弟子眾多的寫照。在山東安丘董家莊出土的一件畫像石上,于畫面第四層則刻畫了弟子拜師的情景。山東鄒城郭里出土的一件畫像石上,刻畫了與講堂有關的情景,一位儒者端坐于堂中,左右有兩名弟子作跪拜狀,還有五名弟子坐在堂前聽講。畫面中還刻畫了一對鳳鳥棲于屋頂、二只奔犬馳于堂外,渲染了賢者祥和、聽講者心無旁騖的講學氣氛。
再者是描繪學校、書肆、男子捧書等場景,在漢代畫像中也有一定的表現,其目的主要是通過真實的記述,以渲染風雅。我們知道,早在商周時期書籍已經出現,春秋戰國之際百家爭鳴,私人著作大量涌現,為書籍流通創造了有利條件。到了秦朝,由于秦始皇行焚書之令,使大量書籍遭受了一場空前浩劫。漢朝百廢俱興,重儒興教,書肆也應運而生。揚雄《法言·吾子篇》中就提到“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后漢書》中也記載說,王充年輕時“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后歸鄉里,屏居教授……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又說劉梁是“宗室子弟,而少孤貧,賣書于市以自資”,后著書立說,步入仕途,“大作講舍,延聚生徒數百人,朝夕自往勸誡,身執經卷,試策殿最,儒化大行”。這些記載都說到了當時書籍的流通,使讀書人受益,以及和儒教盛行的關系。
正是由于漢代朝廷鼓勵讀書,開辟了學而優則仕的入仕途徑,所以朝野上下都形成了一種濃厚的重視書籍、崇尚儒雅的風氣。漢代畫像中對儒生讀書和侍者捧書之類情景的描繪,便是這種社會風尚的反映。如四川成都市郊曾家包東漢墓出土的墓門畫像,左扇墓門上就刻畫了一戴幘男子,身著廣袖長服,跪地雙手捧讀書卷的情景。四川出土的一些畫像磚上,還刻畫了學堂教書的場面,如四川博物院藏的一件畫像磚,在39×45厘米的畫面上,描繪了一位老師坐在左邊榻上正在授課,六位儒生環坐在下面席上,手捧書簡正凝神聽講。而德陽出土的一件畫像磚上,則描繪了一位儒者和二位手捧書簡的儒生相互敘談的情景。四川出土的畫像石和畫像磚上有較多表現書卷的畫面,與文翁創辦地方官學,倡導濃郁的讀書之風顯然有很大的關系。
總而言之,這些畫像都各有特色,描繪角度和表現手法雖然各有側重,但著意反映的主題是一致的,都是漢代重儒興教的真實寫照。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