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棵高粱不想釀成酒（散文）

高粱是個不折不扣的硬漢子。

麥?zhǔn)談倓偨Y(jié)束，高粱便播進了麥茬地里。

這個時候大地是溫?zé)岬摹Ｈ绻麧穸惹‘?dāng)，五天左右就出苗了。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了火辣辣的味道，稚嫩的高粱苗被曬得蔫頭耷腦。

莊稼人卻真有一副鐵石心腸，面對被曬得奄奄一息的高粱苗卻視而不見，非但沒有給它澆水，反而用鋤頭將高粱苗身邊的土扒開，直到露出白白的細根，還美其名曰“扒高粱”。又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煎熬，高粱長得黑黑的、矮矮的，就像沒長開個的苦孩子，要說還是高粱命大，總算沒有被毒辣辣的太陽給曬干。

這不是要命的節(jié)奏嗎？

如果這樣想，就真的大錯特錯了。

終于，一場企盼已久的大雨姍姍來遲。幾近干枯的高粱苗盡情地喝啊喝，整個田野都是它們歡呼的聲音。

經(jīng)過這場及時雨的滋潤，高粱苗像是脫胎換骨，一下子水靈了。由于苗期能量的積蓄，很快就長高了、長粗了，通身綠油油的。高粱拼命地往下扎根，并在地表上面扎了一圈的粗根，莊稼人都稱作“水茬”。有了這一圈根的穩(wěn)固，就是刮再大的風(fēng)，高粱依然會牢牢地站立在大地上。

哦，高粱這才真正懂得了莊稼人的良苦用心。原來，先前的煎熬是為了考驗它的耐力，磨煉它的意志。不然的話，在后來一場又一場的連陰雨中，即使不被淹死，那也會長得細細長長而又黃黃的，經(jīng)不得大風(fēng)大雨。

不經(jīng)苦中苦，哪得甜中甜啊！

農(nóng)諺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經(jīng)過了五月干旱的考驗，高粱苗子一個個都如孫猴子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的熔煉，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果不其然，一入六月，接二連三幾場大雨，你方唱罷我登場。看這個時候的高粱吧，一個個抖擻精神，比賽似的躥高。甚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都能聽到高粱拔節(jié)的聲音。

天氣更熱了。

而這個時候，卻正是高粱最佳的生長期。在暑氣蒸騰中，高粱越發(fā)地粗壯了。挺拔頎秀的高粱棵，在大地上筑起了一道深不可測的青紗帳。

暴雨，伴著大風(fēng)呼嘯而至。高粱在風(fēng)雨中巋然屹立，站出了翠竹的飄逸，站出了青松的氣質(zhì)！

抽穗、開花、灌漿……

白露剛過，性急的高粱便紅了半邊天。

一群鳥兒早就覬覦這片高粱久矣。起先它們躲在地頭那棵老柳樹上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良久，最終也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之所以沒有急于對眼前的美食下口，主要是顧忌看坡的那個老漢，沒有給它們一點偷嘴的機會。乘老漢轉(zhuǎn)身之際，這些鳥兒終于禁不住美食的誘惑，撲啦啦落在飽滿的高粱穗上，將瘦骨嶙峋的爪子緊緊抓住左右擺動的高粱穗子，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起來。

但是它們這一惡劣行徑很快就被老漢發(fā)覺了，一把沙子成扇面飛向這群不請自來的調(diào)皮鬼。“撲棱棱”一陣振羽聲，空中飄下來幾根灰色的羽毛，鳥兒們便做鳥獸散消失在曠野中。

又是幾天陽光燦爛的好天氣，高粱是真的熟透了。不知道是哪一陣秋風(fēng)把高粱那特有的香味送到了村莊，高粱熟了的消息瞬間傳遍了大街小巷。于是，在生產(chǎn)隊長的帶領(lǐng)下，鄉(xiāng)親們手握鐮刀、釬刀，興沖沖來到高粱地頭，大家一字排開，開始收割高粱。

在我們魯西南，鄉(xiāng)親們都將收割高粱稱之為“殺高粱”。乍一聽，怪嚇人的。難道高粱和動物一樣，需要殺嗎？原來收高粱的程序是前頭的用釬刀將高粱穗割下來，莊稼人都把高粱穗稱“高粱頭”，這用釬刀一割，可不就是“殺”頭嗎？然后隨手夾在胳肢窩里，緊接著再去割另一棵。一棵又一棵，左右那么一壓，就成了一個整體，有時候一次能攜四五十斤。后面的揮動鋒利的鐮刀，將高粱棵割下來，一鋪鋪擺放在畦田里，接受陽光的暴曬。

這里面就有我的父親、我的母親。

高粱一身都是寶。

在相當(dāng)?shù)囊粋€時期，高粱米是主糧。可以做高粱飯，可以磨成面攤高粱煎餅，可以在菜鍋里貼高粱餅，也可以在糊涂鍋里煮高粱窩頭。高粱葉是牲口的美食，沒“殺”高粱前先要扒掉的。等到曬干后垛起來，是冬季牲口們賴以果腹的飼草。而高粱秸曬干后打成箔，是蓋屋鋪頂最好的材料。介乎高粱秸和高粱穗之間的細稈，俗稱“秫秸葶子”，那可是老太太們的寶貝。她們細心地收集起來，但等著入冬后沒什么莊稼活了，就拿它用麻線巧手穿起來，做成圓圓的白白的鍋蓋子。就連脫完粒的高粱穗子，也是莊稼人做笤帚、刷帚的不二選擇。

說實話，高粱實在是不太好吃。粗糙、刷嘴，再加上缺油少鹽，那就更難以下咽了。而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能吃上頓高粱飯或者高粱餅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其實，作為高粱，它最高的夢想和追求卻是釀成酒。

作家葉兆言說：“酒是高粱寫的詩。”

并不是所有的高粱米都能實現(xiàn)這個夢想。因為，作為釀酒的原料，是有嚴格的要求的，就比如，參軍體檢，要經(jīng)過層層篩選。最后能進入釀酒的高粱米，那都是高粱中的佼佼者，所以說，能被釀成酒，是高粱最高的理想，是高粱精神世界的升華。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酒就是高粱的靈魂。高粱只有釀成了酒，它的生命才會永恒。

尤其是莫言那部《紅高粱》火遍大江南北之后，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紅高粱便又被賦予了一層新的含義，它不僅僅是人們賴以果腹的糧食，也不僅僅只是釀酒的原料，而是上升到中華民族不畏強敵、共同捍衛(wèi)家園驅(qū)逐侵略的愛國精神。

20世紀(jì)70年代，父親在鄒縣建筑公司上班，平時很少回家，十天半個月回來一趟。回家的時候，除了給我捎點油條和餅干，就是從縣城帶回一瓶散裝的白酒。

那個時候，我對酒不感興趣，只有那香噴噴的油條和甜甜的餅干才能讓我興奮好些日子。于是，父親一個人，或者邀上三兩個對脾氣的街坊鄰居，把酒杯碰得叮當(dāng)響。

而這白酒，就是高粱和地瓜干釀造的，也就是今天金鋼山酒的前身。

父親好酒但是卻從不酗酒。父親常說，莊稼人，成天泡在地里，跟土坷垃和莊稼苗子打交道。累了乏了，喝上二兩解解乏。喝得不前沉不后沉，那叫享受。要是喝醉了，被酒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翻腸倒肚，那叫花錢買罪受。

說起父親的酒量，街坊鄰居無不豎起大拇指。父親是泥瓦匠，沒去縣建筑公司上班前在村里就小有名氣。剛成立人民公社不久，當(dāng)時的村委會一律叫生產(chǎn)大隊。大隊在村中心建了一處學(xué)校，父親全程參與了這項工程。經(jīng)過三個多月緊張的施工，東故小學(xué)勝利竣工了。

為了慶祝學(xué)校的竣工，大隊領(lǐng)導(dǎo)決定好好犒勞犒勞這些建設(shè)者們。于是便殺了一頭豬，用白菜粉條煮了一大鍋殺豬菜。又差人跑到鄒縣打了五十斤散白酒，當(dāng)天晚上就在新落成的小學(xué)操場上擺開了酒場。

正當(dāng)大家把酒碗碰得叮當(dāng)亂響的時候，大隊唯一的電工非要和父親比一比酒量。父親說，今天大家高興，喝盡興就好，萬一喝多了會耽誤明天的活路。可是，那個電工非要拉著父親一見高低，分個一二不可。

搗鼓電那可是技術(shù)活，在大集體那個特定的年代是非常吃香的，所以電工是村里的無冕之王。因為誰家都有照明燈泡，誰也不能保證哪天會短路出故障，更不想一到夜晚家里黑咕隆咚的，于是就離不了電工。電工雖然領(lǐng)著大隊的工分，誰要是用著他了，那是一定要炒兩個菜，打上一瓶白酒伺候一下的。慢慢的，就慣下了一身的臭毛病。假如哪家沒買起酒，電工也許哈哈一笑不說什么，可是，用不了兩天，這家的線路就會莫名其妙地再次短路，而且電工一定會很忙，嘴上答應(yīng)著，可就是不去修，一拖再拖，直到這家提了酒上門去賠罪這才算完。縣官不如現(xiàn)管，誰也不敢得罪，只有在心里把電工的祖宗十八代翻騰出來念叨幾十遍。

父親早就看不慣電工平時趾高氣揚、飛揚跋扈的囂張勁。鑒于平時又不經(jīng)常在一起，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這次看著實在躲不開了，父親也是仗著年輕，再加上喝了不少酒，于是便站起來對著眾人說：“各位老少兄弟爺們做個見證，我們倆賭個輸贏。每人五大碗，喝完不醉是贏家。如果因為喝酒出了什么問題，后果自負！”說完，一字排開十個大碗，搬起酒簍子咚咚咚倒?jié)M了酒，率先端起來一氣喝干，就這樣，五碗白酒被父親喝得一滴不剩。然后，父親用大手擦了擦嘴，平靜地說：“你來吧！”

那人被父親的陣勢嚇慌了，但是，是他再三要和父親一賭輸贏的，也只能硬著頭皮端起了酒碗，手有些不聽話地抖了抖，灑了幾滴酒。第一碗第二碗下得還算順當(dāng)，可喝干了第三碗酒，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當(dāng)母親得知父親和電工拼酒的消息后，嚇得叫上二叔到處去找父親。當(dāng)時正值六月天，不遠處已經(jīng)電閃雷鳴，看樣子很快就要下大雨了。母親和二叔找了大半個村子，最后在村里的五保戶三大爺?shù)奈蓓斏喜趴吹秸趲椭鬆敁Q脊瓦的父親。

家在鄒城西關(guān)的表哥，知道父親平生最喜歡喝的酒是鋼山特曲，所以，每到春節(jié)來臨，總會從鋼山酒廠給父親買上一箱。

有一年，表哥照例給父親送來了一箱鋼山特曲。吃過飯，我送走表哥回到家里，忽然間就聞到了一縷酒香，是那種綿綿甜甜而又有一種悠遠的曲香，至今想起來仍然認為是我聞到的最醇厚最濃郁的酒香。恰巧，那天鄰居大嬸子到我家串門，和我母親家長里短東拉西扯地聊了一個多小時。眼看著天漸漸黑了，大嬸子起身說得回家做飯了。不料，她剛剛站起來，晃了一晃，幸好一下子伸手扶住了門框，才沒有倒下。大嬸子有些羞赧地說：“我又不會喝酒，怎么像喝了二兩似的，整個人都暈乎乎的。”這個時候，我也感覺屋里的酒香似乎更濃烈了。

我圍著表哥剛送來的這箱鋼山特曲打量著，突然，看到了箱子底下有濕乎乎的痕跡。湊上去一聞，濃濃的酒味撲鼻而來。我馬上將酒箱子拆開，原來，里面碎了一瓶酒。

后來又和表哥聚到一塊，問及此事，表哥才不好意思地說了緣由。原來，表哥騎的自行車在過鐵道的時候顛了兩下，酒箱子掉在了路上。當(dāng)時也不知道摔沒摔壞，來到我家也忘了提這個事兒了。

父親回到家得知此事，樂得哈哈大笑，連說：“好酒，果然是好酒！怪不得連清朝的六王爺都夸‘天地之間，好酒鋼山’呢！”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只喝醉了兩次。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初，農(nóng)村剛剛分了責(zé)任田。剛砸完地界樁，父親便迫不及待地圍著分到手的土地轉(zhuǎn)了兩圈，我知道，愛地如命的父親正在盤算著怎樣經(jīng)營這剛剛分到手的寶貝。回到家，父親便拿出珍藏了好幾年的52度鋼山小炮彈，大聲吩咐母親炒了兩個菜，然后便自斟自飲了起來。

當(dāng)時剛剛初中畢業(yè)的我，只記得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然后便事無巨細地計劃著要種些什么，要增添什么農(nóng)具等等。一瓶酒很快就見了底兒，父親醉了。

時光轉(zhuǎn)到2008年8月，北京奧運會開幕了，而這個時候正是高粱紅了的季節(jié)。當(dāng)中國體育代表團獲得第一塊金牌，喜悅的淚花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偷偷瞅了父親一眼，朦朧中，父親也閃爍著晶瑩的淚光。一向反對我喝酒的父親，破天荒斟滿了兩杯金鋼山特曲，興奮地對我說：“來，今天咱爺兒倆喝一杯！”

那一刻，電視機里鮮艷的五星紅旗正冉冉升起，雄壯莊嚴的《義勇軍進行曲》在農(nóng)家小院里和北京奧體中心一同響起。作為中華兒女，還有比這更讓人激動和驕傲的嗎？

那一次，我和父親都喝醉了。

杭州亞運會開幕這天正值中國的豐收節(jié)，恰巧又是高粱曬紅米的時節(jié)。開幕式后的第一個比賽日，我國的體育健兒就收獲了19塊亞運金牌。當(dāng)中國游泳隊獲得女子4×100米接力賽金牌時，我抑制不住驕傲與喜悅的心情，又斟滿兩杯用紅高粱釀造的金鋼山，忽然想起我的父親已在十三年前去了另一個世界。面對散發(fā)著濃郁酒香的金鋼山，我眼含熱淚，雙手端起兩只酒杯，輕輕碰了一下：“爹，咱中國又贏了！”

此刻，鮮艷的五星紅旗正高高飄揚在杭州奧體中心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