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性、地方性、文化性

長篇小說《大海風》2024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是趙德發老師繼紀實文學《黃海傳》后完成的又一部向海洋致敬的力作，該著作入選中國作協“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山東省委宣傳部的“齊魯文藝高峰計劃”（原名《藍調子》）。小說洋洋灑灑四十余萬字，故事情節的吸引力、場景的具象化、對話的生動、語言的畫面感使閱讀過程有了觀影的快感，字里行間甚至流蕩著創作熱情激揚起的青春氣息，這與趙老師的年齡、閱歷、知識積淀給寫作帶來的開闊和厚重結合在一起，構建的文本難能可貴。

一

《大海風》的寫作視野開闊，架構宏大，筆法豐富，是海洋題材小說的突破。故事以黃海之濱的馬蹄所、邢氏家族、邢昭衍為中心展開，主要通過邢昭衍的求學、創業經歷串聯起諸多人事和空間場景，在宏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書寫中國北方的漁業史、航運史，表現人海關系之變、時代風云之變。小說空間跟隨人物活動軌跡一一展開，漁村—城市，海洋—陸地，底層社會—上層社會，地點包括馬蹄所、海暾城、青島、上海、大連、天津，具體空間場景如漁村、縣衙、龍神廟、禮賢書院、嶗山道觀、青島取引所、船運公司、普通商鋪、張謇府邸、港口碼頭等等。出場人物三教九流、階層復雜，漁民、船老大、商人、德國漢學家衛禮賢、龍神廟方丈、闖關東的山東人、守塔人、各級官吏、兵匪、漁霸、愛國學生等。小說將風船時代到汽船時代的航運變遷，放在1906到1937年外來沖擊下中國艱難求索的宏大背景上講述，涉及生產力決定的西方工業革命后的崛起、中國停留在手工業時代的被動落后，民族資本主義在內憂外患下的風雨飄搖，中國往何處去的道路抉擇，還通過禮賢書院這處中西交流的空間以比較的視角思考中國文化。作者將用心構思的內容主旨通過講故事的方式完成闡釋，成就一部厚重的海洋敘事文學。

本人因為與臨沂、日照一地的親緣關系，在海暾城、馬蹄所的人事，關涉民俗風物、歷史傳說、名人故事的文字上更多耽留，竊以為與青島、上海、東北等地域展開的故事線索所賦予小說的開放格局比較，海暾城、馬蹄所為中心的文字賦予《大海風》的是別一種開闊性、書寫深度、文學想象力、文化美，以及地方性。小說對海暾縣、馬蹄所的地方變遷運用《百年孤獨》《白鹿原》式的魔幻筆法，將傳說與歷史、現實與虛幻結合，不多的文字篇幅濃縮最厚重的故事內容。小說中意指“海上朝陽”的海暾城、狀如踏海馬蹄的馬蹄所、龍神廟、朝牌山、海崖頭，以及地方名流莊陔蘭、王獻堂等，讓我不由自主與現實中的日照城、石臼所的歷史沿革、地理風物、歷史名人做對照。以馬蹄所為中心，一波波來了又去了的人事是輪番登場的過客，給這個封閉漁村吹來外部的風云變幻，在催生改變的同時，更有不變的內核——海暾城、馬蹄所的自然地理景觀、風物人情。當然，在《大海風》中，馬蹄所是一個有現實地理依托的虛構之地，是文學空間的“馬蹄所”。因此，考據只能適可而止。無疑，趙老師的寫作對魯東南這一地域的文化歷史書寫做出了文學貢獻。

二

《大海風》容量很大，彰顯作者廣博的文化知識視野。寫苛捐雜稅下民不聊生，作者以嘲諷之筆講述地方官收慶祝袁世凱登基皇位的錢，邢昭衍恰在《中華新報》上讀到一魯南土匪仇韌的討袁檄文，大笑著指給稅務人員看，后文寫道：“過年的時候，相互拜年的商戶中傳播著一個消息：海暾縣為慶祝洪憲皇帝登基，共獻銀三千兩。”“到了春天，一個消息傳來：袁世凱不當皇帝了；夏天，又傳來一個消息：袁世凱死了。”將真實歷史事件與虛構的情節人物結合，建構歷史記憶。

因為是紀實文學《黃海傳》之后創作完成的海洋題材小說，閱讀中我自然地將《大海風》與傳記建立聯系。上杠祭海、冷尸不進熱宅、祭海神、紡纜、杠網、血網、插重旗、腰杠、鬼潮、拉笮、滿江紅小曲、海洋禁忌、海神信仰、傳說故事等海洋民俗文化，風船時代的漁業生產、航運方式等，在《黃海傳》中皆有記述。當邢昭衍的事業擴展到東北地區，搭載著一批批去東北謀生存的山東人告別家鄉，從海路出發闖東北的一些知識典故進入小說故事空間，“禿尾巴老李”“海南丟”“改旗籍”“鲅魚圈”等，與傳記中《過海闖關東》這一章節的內容呼應。《大海風》將紀實與虛構融合敘事，賦予文學文本以豐富的海洋文化元素，有些習俗如“血網”“上杠”相對復雜，而且讀者對此陌生，文字較多，同樣與小說情節緊密結合，“血網”的一段在龍神廟這一場景中，在人物一步步操作中完成講述：“他們把一張網放進大缸，二人合力抬起油簍將豬血傾倒其中。將大網浸泡一會兒撈出來，放到木盆里控干，而后裝進木桶，將口封緊，隔一層竹篦子倒扣于鍋上，燒水蒸網。將網蒸透，取出攤曬，那網已呈黑色，油汪汪，亮閃閃。曬干后網線變硬，透水性好，不長青苔，不容易腐敗，而且散發腥味，入海后招魚招蝦。染完這一張，那邊又將用豬血泡過的大網放進木桶抬到了鍋上……‘血網’的幾天里，龍神廟后面煙氣彌漫，腥臭難聞。”

這類文化書寫筆法在趙德發老師的其他著作中也屢見不鮮，如《經山海》中的斤求兩、龍山文化、石頭村、推蝦皮的文字……作者通過長期積累構建起的寬泛的文化視野，對《大海風》寫作的成功無疑起到直接推助的作用。知識典故信手拈來，放在相應情節中，使小說書寫順利推進，并且也賦予作品故事之外的文化意趣、地域特性、民間色彩。比如講述梭子主動向邢昭衍傳情的一段文字，邢昭衍一行趁著漲潮出海去，經過一處破敗的宅院，邢昭衍從墻的豁口看到笑吟吟的梭子。“‘呸！’宋老大啐了一口，倒頭回返。其他人也‘呸呸’連聲，跟他回去，史老大還扯了邢昭衍一下。邢昭衍想起從小就聽大人講的漁家忌諱，出海碰上女人是倒霉的事，要回到家里重新出門。”一行人返回，重新出發，經過梭子家，又見到梭子笑盈盈地站在杏花樹下看著邢昭衍……將海洋禁忌與故事情節糅合。這部具有突破意義的海洋小說，它的厚重得自作者的閱讀、思考、生活積累與寫作積淀，與其他作品存在一脈相承的關系。以船老大形象為例，《經山海》中那個守著舊風船的瘋癲老大形象，也通向《大海風》中最終被汽船時代拋棄的船老大。因此，作家的創作突破是基于個人風格的突破，是致力文學努力耕耘的結果。

三

陽春季節完成的這部心血之作，是與當下時代主題有一定契合度、充滿力量感的海洋小說。趙德發老師在《大海風》創作談中說：“快意雄風，讀此書可感受到。另外，快意還蕩漾在我的胸間——我醞釀多年的這部海洋題材小說終于問世，豈不快哉？”

小說的閱讀體驗也是如此，頗有塞外策馬揚鞭的健碩粗礪感。當我一口氣讀完最后一章，主人公邢昭衍沉船，將半生的心血付之一炬，坐船返回他的人生起點馬蹄所，經過龍神廟，想起多年前道長預言的“命中無船”應驗了，走進所城南門，聽到女兒杏花邊織漁網邊唱“……迎面吹來了大海風”，聽到“爺爺留下的破魚網，小心再靠它過一冬”。邢昭衍“轉身面向大海，感受著海風，大淚滂沱……//他再看杏花一眼，向東走去，再往北拐。眼中所見，是狂濤滾滾，一望無際。//走到北頭，便看到了祖宗邢千總的墳墓。他向那邊深深一揖，突然血脈僨張，一股豪氣在胸間陡然生出。”到了家，見兩個兒子各端一桿步槍，正在練習瞄準，和家人打過招呼，“邢昭衍看了看，拿過大兒子手中的槍掂了掂：‘我活到五十歲，還從來沒有打過槍呢！我得趕緊學學。’說罷，他到三板旁邊站定，把槍端起，對準了東墻上掛的靶子……”小說在主人公持槍射擊的姿勢中終篇。需要補充的是邢昭衍離開青島的歷史背景，正是1937年七七事變后，面對來犯日寇，在時任青島市市長沈鴻烈號令下，海軍艦艇與民用商船集體自沉、封港阻擋敵寇的悲情壯舉，一個更加動蕩的時代到來，黑云壓城城欲摧，戰火點燃到了家門。主人公也將開始自己新的人生，個人被卷入到國家大勢、世界大局中，進一步意識到個人與國家民族存亡的關系。筆者想這正是趙德發老師創作中存在的觀念，作為寫作者的宏大格局和為時而作的正統思想意識的體現。

《大海風》的結束篇章通過主人公邢昭衍的行動、視角和感受，傳遞給讀者“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悲壯和昂揚美。讀著富有詩歌節奏和情感張力的這部分文字，猶如迎面吹來的大海風，呼啦啦地吹動讀者的心。正是在此意義上，我捕捉到這本名為《大海風》的著作的靈魂。

四

黃發有老師稱趙德發老師為“智性寫作”：“一方面，他孜孜不倦地從故鄉的自然景觀、風俗傳統與現實進程中汲取營養，將文學創作深植于腳下的土地；另一方面，又從自己的生命出發，從個人的艱難中體味到共同體的艱難，實現了從經驗化寫作向智性寫作的轉變。”創作“用一種尊重多元、生生不息的平等情懷，既追溯傳統文化的流脈，又思考其融入并滋潤乃至改塑現實的可能性。傳統與現實、存在與體悟、抒情與史詩展開了多元對話，構筑成一個豐富的文本網絡。”這是極準確和中肯的評價。

趙德發老師從鄉村教師、政府干部、作家，一步步走到現在，認準文學道路后，辭職去山大作家班學習，守住初心、耐得寂寞的創作道路，我想起《1970年代我的鄉村教師生涯》中他“音樂發燒友”的自畫像。那時他在村里做代課老師，受考上臨沂師范學校音樂班的同學激勵，在努力改變命運，通過各種渠道搜集新歌曲，爭分奪秒學習，去其他學校開會，“中午休息時就去彈那里的琴，不管別人煩不煩，不管自己的水平差不差。到開會時間了，坐到會場上，十個指頭還在微微發抖，出于激動狀態……”這段帶有自嘲調侃意味的自述，記錄他作為鄉村代課教師時期的生活，為走到更廣闊天地的努力。也是去除環繞著人的喧囂浮躁表象，凸現在我眼前的形象。也許我的接受帶有主觀性，因為每個人都是極為豐富的存在，猶如蘊藏豐富的大海。一個寫作者更是如此。但人有他的核心性格，性格也會烙印在作品中，體現出文風，投射在塑造的一個個形象身上。所以，我還是選擇相對感性的分析判斷，把趙德發老師與他筆下的一些形象做一聯系，無論是《繾綣與決絕》中的繡繡、大腳，《經山海》中的小蒿，還是《大海風》中的邢昭衍……皆不乏滴水穿石的韌性。來自于沂蒙山區的莒南，書寫土地、守望家園的趙德發老師，始終扎根大地，憑借“土性”的厚重與強韌，勤奮筆耕，涓滴成河，成就浩然大氣。這讓我想起《黃海傳》中最后一段文字：“我們以虛擬化身進去，可能會在虛擬海洋中相遇。我們并肩滑翔，瞬間萬里，游遍黃海，再去大洋……”這段激情澎湃的文字與海洋生生不息奔向遠方的生命律動與意象內在一致，不妨拿來理解作者的人生態度和文學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