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描繪南絲綢之路誕生的歷史,那一定需要一張大大的畫布,更需要精確把握其中的繁枝細節。如何呈現兩千多年前中國建立多民族合作的政治雄心,如何描繪中國古代開拓南絲綢之路的歷史意義,以及與東南亞、南亞、西亞的經濟文化交流歷程?寫作的目標和范圍如此宏大,隨之而來的往往是敘事的中斷和思考的卡頓,想要順利完成絕非易事。
然而,非虛構之作《司馬相如西南行》為作家王軍贏得了一個榮譽。更重要的是,王軍擴大了自身介入歷史研究的方式。如果說此前的《李商隱》是王軍讀萬卷書積淀下的收獲,那么這一次他更似行萬里路,以自己掛職所經歷的雅州山河大地,來體會司馬相如開邊、安邊的艱辛與堅定信念,揭示一個長期為人所忽視的事實——司馬相如開通西南夷、開辟西南絲綢之路、促進西南民族交流交融的巨大功績。
一、歷史視角:歷時性和共時性
在全書開篇,王軍以一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勾勒出司馬相如奉詔出使西南的情景。瞬間,一種歷史感撲面而來,王軍巧妙地把讀者引入煙波浩渺、蹤跡難尋的蠻荒大地。隨之司馬相如的期待與抱負、漢武帝的遠見與籌謀,以及漢朝功參天地、澤被生民的榮耀緩緩展開在讀者面前。為了更加充分和全面地理解司馬相如,王軍向漢朝的歷史追溯而去,對照《史記》《資治通鑒》《華陽國志》等史書,考證了司馬相如的身世和他西南之行的具體年份,尤其對所經關隘、驛站、水路以及相關地名的細致查證,形成對司馬相如深入的把握。特別是,他對照《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和《漢書·司馬相如列傳》的內容,考證司馬相如因追慕戰國趙人藺相如,而把本名“司馬犬子”改為“司馬相如”一事。改名“相如”是希望自己如藺相如般勇敢、清醒與堅定,“相如”之名再賦新意,也說明名字之于人的奇妙力量。從學理上看,王軍的寫作視角是“發生學”視角。追究名字的形成和意義,無異于是在追溯青年時期司馬相如個人的志向和追求,可以體察到司馬相如人生觀的最初肇端、價值觀的最初擁有,以及關于命運的神秘安排,從而更好地認識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走向建功立業、名垂千史的政治家的過程。
從歷史生成的角度出發,對司馬相如的人生進行歷時性的考察十分必要,像司馬相如這樣在歷史上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政治家,他的個性氣質構成了反映其思想和創造力的內核,這不僅僅是在他改名這件事情上,而且也反映在他的文學思想和個人經歷上。比如,恢宏巨麗的《天子游獵賦》不但與漢代盛世的繁華自信、氣魄雄偉這一事實聯系在一起,還與漢武帝的大一統思想和開疆拓土的需要內在相通。司馬相如不但創作出屬于自己時代的文學,而且也參與到當時文化意識形態的塑造上。他以一篇斥責巴蜀吏民的文章《喻巴蜀檄》,成功地幫助軍事將領唐蒙破除障礙、穩定民心,傳遞了赫赫煌煌的大漢聲威。這種不尋常的個人才能從最初就發展成為一種趨向,注定與政治需要相關,必然要與偉大事業、巨大的社會影響相關聯。而偉大的人往往具有開放性,亦如司馬相如遇上奇女子卓文君,他們的愛情之所以在今天還會為人津津樂道,正是因為他們率先為愛情引入了一種全新的觀點,并且化身為愛情的象征。這種不尋常同樣與漢代的開放之勢相一致,代表著一個朝代突破古老的勢頭和正在形成的國家新秩序,以及將會帶來的整體的繁榮和幸福。
在寫作中王軍表現出多元的歷史觀,他并沒有把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的理由歸結為一種絕對的因果性,而是把司馬相如的文學觀念、個人的巴蜀經驗與漢武帝的政治思想聯系起來,分析歷史之軸上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的偶然性。在宏觀的國家政治和微觀的個人經驗關系中來理解人物,使“歷時性”的觀察與“共時性”的各種巧合交織在一起。特別是他還對材料范圍進行擴展,將一般性的概括發展成為對于司馬相如情懷的理解,讓讀者認識到西南之行是在民族榮耀的背景中展開。這種民族榮耀又是同國家贏得前所未有的尊嚴相關聯。
二、歷史敘事:關系視界和互動觀念
王軍站在歷史的高地,注釋著絲綢之路誕生過程中的歷史互動——這種互動根據地理環境、戰術戰略、政治形勢、文化策略的變化而變化。無論是對司馬相如西征路的考證,還是對南絲綢之路的追逐,王軍始終保持著敘事的警覺,避免沉迷在狹窄路徑上做單一的線性追蹤,而是把兩條路線納入到關系視界。正是通過這種關系視界,兩條路線上相互間夾、相互滲透和相互疊置的地緣政治關系得到呈現。一方面,王軍通過“西征路”上的青衣水、蔡山和蒙山、九折坂,沫水、若水、牂牁河,呈現司馬相如西南行的漫長遙遠,目的是指出這些山路和水道開始作為地理表征時候的自然形態,分析它們對于形成絲綢之路奠定的自然基礎。一方面,他又把“尋找路途”上開辟的旄牛道、靈關道、岷江道、永昌道、蜀身毒道,作為漢王朝廣闊的政治文化路線給予呈現,再現了山川河岳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交通樞紐和經濟要道,中原王朝是如何逐漸通過郡縣制度加強中央對地方區域的控制,以及中原地區文化、思想、習俗的傳播路徑。西征路是司馬相如的出使之路,也象征著各個族群、部落的生命之途;南絲綢之路象征漢武帝的政治路線,也代表著中華民族生命的融合之路。王軍通過相互交錯、彼此照見的兩條路線,串聯起無數的歷史場景,以揭示歷史持續不斷的動態過程。這個動態的歷史過程不但擴大了人們對古青衣羌國、滇國、夜郎國,以及冉駹、勞浸、靡莫部落的想象,而且還豐富了人們對金錢、貿易、文化、戰爭與路線關系的理解。兩條歷史路線的生成過程,突出了中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呈現了中華文明源遠流長的“大一統”情懷和理念。
王軍對絲綢之路形成背后的多重歷史條件的分析,還反映在他對各種事件和聯系的選擇上。比如,他對比了靈關道的古今歷史,將古代西南地區的地名與今天的地名進行對照,還對《難蜀父老》之于絲綢之路的歷史意義進行詳細考證。此外,他把張騫出使西域與司馬相如西南行聯系起來,巧妙地將黃河文化和巴蜀文化關聯在一起。這種把不同事件的歷史起源置于民族內部的考察過程,指向一種共同歸屬的意識,使人們意識到這些事件從各種力量的沖突中爆發,在不斷地協商與維護中完成歷史變遷。一方面王軍把“西征路”置于族群融合、民心安撫、國家開發的敘事框架中,呈現了中華民族在界限、張力,以及艱難中構建多樣性地域文化的過程;一方面他又把“絲綢之路”置于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源遠流長的交流背景中,并與漢朝仁政思想的廣泛推廣聯系起來,讓人們看到更為廣闊的社會歷史圖繪——作為世界上、大地上的一個中國的形象。在這里不但有世界上人工種植茶葉最早的地方——蒙山,世界上最大的野生珙桐群落分布的縣——滎經,舊石器時代晚期的文化遺址——富林文化,還有促進中國與東南亞各國經濟文化交流的山地道路——蜀身毒道。
對兩條路線的深度追蹤表明了一種穿透歷史的努力,使人們能夠在“西征”和“尋找”的互動中看到歷史的凝重,牽引出中國古代開拓疆域的歷史意義。這屬于王軍的寫作立意。在這里,有一種展示歷史生命形態的動態過程被揭示出來——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中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了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而長期“大一統”的民族歷史又賦予了中華各民族以共同的成就為目標的歷史信仰。
三、歷史記憶:凝聚與感動
在兩條路線之間維持對話關系,是王軍的寫作智慧。這種對話關系不但建構起記憶的儀式和場景,而且觸發了人們尋找歷史的行動。司馬相如為什么要奉漢武帝之命出使西南,他是否具有卓越的政治遠見和高超的政治智慧?他這一路上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艱難險阻,最終是否出色地完成使命?當這些問題連續出現的時候,歷史記憶中那些模糊的內容就有了得以澄清的機會。正如我們所見,王軍對“訾選入仕”歷史背景的細致考證,糾正了延宕已久的司馬相如“買官”之說,明確了司馬相如入朝為官的合法性。他還指出司馬相如和公孫弘之間的政治分歧,與漢武帝罷免司馬相如之間的關系。此外,他還對比了西漢兩司馬的個性氣質,說明司馬相如和司馬遷不同的政治路線。可以看到,王軍并不是僅僅將司馬相如看作一個歷史人物來研究,還盡可能復原這個研究對象,更好呈現他身上具有爭議性的內容。他的文字沒有富麗放縱的抒情,也沒有大開大合的議論。冷靜和客觀的分析手法,讓我們看到了歷史中司馬相如的不同處境和個人心境。
對歷史細節的明辨過程,實際上就是對歷史記憶深化的過程。要想在理解上尋求推進,就必須要將那些所能觸及的范疇統一起來,避免讓理解受到概念的支配變得混沌。就王軍而言,他從關系問題出發的寫作視角,注重對材料的消化和取舍,對實現總體性理解司馬相如起到了積極作用。這樣一來,從司馬相如引發的歷史記憶,就不僅包括文采、愛情方面的普遍性記憶,還包括對他遭受的質疑、批評和誤解的分辨。這里,我們看到一種人文關懷,它既貫穿著歷史的宏圖偉業,也聯結著一個人的悲歡喜樂。王軍的歷史敘事,本就是對生命的一種解釋。它通過對司馬相如的機遇、命運和性格的充滿傳奇色彩的結合,來為一種生命觀做出解釋。這種生命觀負載特有的價值內涵——為國家、民族、人民付出努力。它從歷史深處走來,并且與當下緊密聯系。這就意味著,歷史記憶作為一種力量在現在持續不斷地發揮影響,使我們所記憶的歷史變得深刻雋永。盡管兩千年前的歷史太過遙遠,但最終我們仍然會把自己的感動和領悟代入進去,并因此激發了我們的民族情懷。
可以看到,王軍的這本通俗性的傳記囊括了《詩經》《楚辭》《春秋》《史記》《漢書》等重要歷史文獻。這些內容即是他考證南絲綢之路誕生的重要歷史材料,也是他將歷史上的過去統一成歷史記憶的一種敘事手法。這種記憶就是中國文化固有的自強不息、堅韌不拔、浩然正氣的精神品格,也是中華民族固有的和平統一、兼容并蓄、和合共生的發展理念。借司馬相如西南行的故事,讓南絲綢之路誕生的歷史獲得新的傳播方式,從而激發民族情懷、凝聚民心力量、鼓舞奮斗精神,是王軍寫作此書的另一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