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秋天,小叔在老家縣城醫院查出重病,可能“時日不多”了,醫生建議他盡快轉到大醫院確診治療。心慌意亂的堂弟瞞著小叔向我求助,我快馬加鞭地幫忙掛了省城醫院的專家號,并讓他們前一天下午過來,以便翌日準時就診。
見到小叔的那一刻我瞠目結舌,只是分別大半年時間,此時的他不僅面黃肌瘦,而且走路飄搖,似有隨時被風吹倒的危險。我上前一邊攙扶著他往家走,一邊和隨行的堂弟、小嬸聊天,用噓寒問暖的方式回避小叔令人揪心的病情。省城醫院成為他們挽救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畢竟權威檢查結果還沒出來,萬一不是不治之癥呢。
我家雖房屋面積不大,但平時居住尚覺寬敞,可是他們三人到來,瞬間將屋里擠得“水泄不通”。小嬸是個心寬之人,對諸事充滿好奇,站起來東瞅瞅西看看,不時對房屋裝修問題加以評論,而小叔和堂弟則坐在那里一言不發,現場氛圍甚為壓抑。我和小嬸的對話,成為劃破沉悶氛圍的利劍。
時間已到黃昏,家里沒有預備飯菜,小叔的身體不允許去外面就餐,于是我便決定到樓下飯店點菜,再讓店員送上門來。小嬸一聽我要花錢,立刻加以阻止:“家里有米有面,還去飯店買什么菜呀?咱在家煮點面條吃就行!”說著便要下廚做飯。親人遠道而來,我豈能如此怠慢,何況家里確實沒有食材。經過一番“客隨主便”的爭執后,我還是到樓下飯店點了幾道招牌菜。飯菜送到家,胃口一直欠佳的小叔出乎意料地吃了一小碗米飯,這讓小嬸和堂弟的眼神里充滿了希望的光亮,于是也跟著吃起來。看著他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我的心里也涌起一絲滿足,看病帶來的愁緒似乎也減輕許多。
吃飯的時候小叔問我:“明天幾點去醫院?路好走嗎?”當得知我明天請假陪他們去醫院后,小叔小嬸緊皺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小嬸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工作那么忙,還陪我們去醫院,真是給你添麻煩了。主要是,我們和那位專家素不相識,說不上話。省城這么大,醫院人又多,我們初來乍到怕找不到東南西北。”我當即安慰小嬸:“什么都沒有看病重要。”小嬸頓時眉開眼笑地說:“沒有白疼大侄子,關鍵時刻發揮作用了!”一句話說得我面色緋紅。
吃過晚飯,小嬸問我家里的棉被多不多。我不知其意。她說晚上他們一家三口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蓋條被子就行。我恍然大悟,并說:“那怎么可以?住宿的事你們不要擔心,酒店我已經預訂好了。”小叔小嬸大驚失色道:“咱自己有房子怎么還去酒店住?多浪費!我們哪都不去,晚上就睡在沙發上!”其實我明白他們的心思,在鄉下老家親人心里,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再豪華的酒店也沒有家里住著舒心,只有一家人才會同檐而居、同鍋而食。我生怕他們誤以為我不好客,進而與我產生隔閡,抑或返回老家之后向鄉鄰痛斥我的逐客“罪狀”,于是趕緊解釋說:“家里沒有多余的被子。”為了驗證所言非虛,我還把衣柜打開讓他們檢查。見我沒有撒謊而且心意已決,他們雖然仍不情愿,但也不再強人所難。
二
翌日上午,我懷著忐忑的心情陪他們去醫院看病。按照專家的診治意見,小叔需要住院,一邊進行肺部消炎治療,一邊再做詳細檢查。我東奔西走幫他辦好住院手續后,又勸他們放寬心態:“既來之,則安之。現在醫學這么發達,沒有治不好的病。”小叔依舊沉默寡言,而小嬸和堂弟始終惴惴不安。由于一位病人只能留一位家屬陪護,考慮到居住不便,我便讓堂弟先行回老家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和小嬸一起陪著小叔抽血、做心電圖、拍胸腔CT……在沒有檢查項目的日子里,我每天下班之后不論多晚都會奔赴醫院,問問病情,聊聊天,看看他們有沒有其他需求,生怕他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感到孤單無助。
一天晚上,我下班剛到小叔所在的病房樓層,就看到小嬸站在走廊盡頭對著窗外打電話,她轉身看到我后,像看到救星一樣掛掉電話抹干眼淚向我走來。原來小叔的胸透檢查報告上出現了“疑似肺癌”的字眼,六神無主的小嬸不敢把實情告訴小叔,只能通過給老家的兄弟姐妹打電話尋求心理安慰。我雖早有心理預想,但也像遭遇晴天霹靂一樣渾身戰栗。我竭力抑制住內心的慌亂,勸小嬸要堅強一點:“先不要聲張,‘疑似’只是可能的意思,并未確診。”小嬸哽咽著反駁我:“醫院一般不會把話說得太死,檢查報告上說‘疑似’,大概率就是了。怎么辦呀?你小叔才五十九歲呀!”我的心情也很沮喪,若真患了癌癥,縱使華佗再世那也回天無術。小嬸說:“明天還有最后一項穿刺活檢,到底是不是癌癥,等活檢報告出來就知道了。”她已經偷偷地和家人商量好各種應對策略,包括小叔的后事。而我除了用無力的語言給予蒼白的安慰之外,內心深處也默然接受了最壞的結果。
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焦灼,于是拿出手機給老家的父親、二叔以及兩個姑姑打電話,像小嬸一樣傾吐壓力。我懼怕死亡之事發生在親人身上,也想起很多與小叔有關的童年往事。想著想著,滾燙的淚水簌簌而下。
翌日上午,我推著輪椅陪小叔去做穿刺活檢,安慰的話說得口干舌燥,小叔或許也知自己“時日不多”,但自始至終臉上都未現悲戚之色。小嬸悄聲告訴我:“你小叔其實特別怕死,你是沒看到他徹夜難眠的時候。”當前在癌癥面前,除了聽天由命,誰能妙手回春呢?
三
那天我在上班的時候,突然接到小嬸的電話,心臟瞬間跳到嗓子眼。電話里的小嬸聲如洪鐘:“大侄子,穿刺活檢報告出來了,不是那種病!”言辭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歡喜。我當時幾乎要跳起來,壓在心頭半個多月的愁云瞬間云開霧散。兩天之后,小叔的肺部炎癥也已痊愈,我幫忙辦完出院手續,打算帶他們在省城好好轉轉。可不管怎么挽留,他們都不愿再多待一天。
后來,父親告訴我,小叔小嬸回到老家之后,滔滔不絕地向前來探望小叔的左鄰右舍夸贊省城醫院有多大,專家水平有多高,儀器設備有多全,檢查報告有多細,護士態度有多好。并且,還重點夸贊了我對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卻只字不提他們在醫院的日子里經歷了多少徹夜難眠的煎熬。
今年大年初一,小叔盛邀家族成員吃飯,問我幾點回老家。我明白小叔的心思,本想勸他不用破費,但一想他是邀請全體家族成員吃飯,我作為一個晚輩不好多說什么。于是,我告訴小叔春節期間高速公路人擠車多,到家時間不定,不要等我吃飯。然而小叔說:“沒事,午飯時間可以往后推遲,你什么時候到家就什么時候開飯。”他的執拗令我誠惶誠恐,無論怎么勸說,他都堅持己見。
等我幾經周折回到老家已是下午兩點半。堂弟直接把我帶到鄉村飯店。進入包間,我瞠目結舌——偌大的包間里坐滿了祖輩、父輩、同輩與子輩的親人。大家齊聚一堂,就等我這位“遠道而來”的家人一起吃頓團圓飯。我著實無地自容而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歉意。
我只是在親人“有難”時施以援手,而他們卻生出超乎想象的感激。“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寓意在“一家人”身上上演,我不知該喜該悲。但這就是性情中的小叔一家的做法。
編輯|張辰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