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是桑蠶絲綢的發源地,云錦既是中國數千年絲綢文化的璀璨結晶,也是作為六朝古都的南京無數非物質文化遺產中的一篇錦繡華章。云錦生在南京,故名南京云錦,是一種絲質提花多彩錦緞,色彩濃而不重、艷而不俗,因其富麗華貴、絢爛如云霞而得名,與成都蜀錦、蘇州宋錦并稱為“中國三大名錦”。南京云錦,用料考究,織造精湛,色彩絢麗,圖案繁復,集歷代織錦工藝之大成,位列三大名錦之首,被公認為中國織錦技藝的巔峰之作。元、明、清三朝均為皇家御用品,有“中國古代絲織工藝最后一座里程碑”之稱,其織造技藝成為中國絲織史上碩果僅存的“活化石”。
一、歷史源流
絲綢在中國可追溯至大約五千年前,傳說是黃帝的元妃嫘祖發明了養蠶、繅絲和織綢技術。蠶絲織成的白色絲織品,叫做帛,在上古時期,是頂級紡織品,也是貴族服飾的原材料,還是重要的等價交換物,可以等同錢幣。為了人們根據季節變換穿著以及區分穿著者的等級這樣的需要,在紡織中,逐漸添加不同的彩色絲線。其中,用五色絲線紡織成的平紋面料,稱為五色帛;用彩色絲線在紡織物中增加花紋織成的高級面料,叫做錦。錦相對于普通絲綢織物,更加厚重有質感,光彩照人,代表中國古代織物的最高技術水平,是貴族的春秋冬服飾用料。錦之所以是金字旁而非絲字旁,一是上古的絲織品兼有貨幣交換的功能,這種比帛更精美的絲織品本身就是財富;二是這種絲物具有金屬的光澤,高檔華貴,象征等級。相比于其他錦緞,云錦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大量使用金線、金箔,天然就具有了奢侈性,再有頂級織錦工藝的加持,故而展現出高貴典雅、富麗堂皇的特有觀感,長期為皇家所鐘愛。清代文人鄭板橋的詩句“繅絲織繡家家事,金鳳銀龍貢天子”就是對云錦的皇家專屬性最貼切的描寫,同時也反映出云錦在當時是規模浩大的社會性生產活動。
云錦起源于南京,這點是毋容置疑的,所以云錦和南京總是連在一起,正式名稱就叫南京云錦。至于云錦起源的時間,則有不同的觀點:一是始于元,而盛于明清;二是始于清康熙年間;三是始于東晉,甚至有具體時間——公元417年。此外,還有始于公元3世紀東吳的說法。
目前學者多數傾向于“始于元,而盛于明清”的觀點,主要的依據是對南京云錦的工藝、織機、考古及其絲織產業史的考察和分析,織金和妝花工藝織物在遼代墓葬中已有發現,而這種工藝正是云錦與其他錦緞的重要區別,織造南京云錦的花樓織機在唐末才出現,除了在割據政權南唐時有短暫復興外,六朝以后的南京長期受到定都北方的大一統政權的刻意打壓,全面衰敗,絲織業首當其沖。遲至南宋時期,南京絲織業才開始逐漸復興,以后元廷在南京設立官辦的東、西織染局,生產專供皇家的錦緞,所以南京云錦始于元代的判斷應當是合理的,再早也不會早于南宋末年。
而“南京云錦始于東晉義熙十三年(417年)”的說法,其主要依據是,東晉末年,權臣劉裕北伐,攻滅后秦,遷其都城長安包括織錦匠人在內的百工于建康(今南京),義熙十三年在城南秦淮河畔斗場寺設立官辦的“斗場錦署”,專營織錦,這是南京歷史上首個官辦織錦機構。同時,六朝梁代文學家殷蕓(471—529)編著的《小說》中曰:“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機杼勞役,織成云錦天衣。”這是“云錦”一詞目前可考的最早的文字記載,似乎也從側面佐證了這種觀點。
但總體來看,這種觀點相比前一種觀點,頗感牽強,缺乏全面的考察和分析,僅憑文獻中的只言片語便做出判斷,未免有些武斷。僅僅根據“斗場錦署”設立的時間,得出“南京云錦始于東晉義熙十三年(417年)”的結論,缺乏必要的證據來支持“斗場錦署”所織錦緞即為南京云錦或二者之間有可靠的承繼關系。至于從殷蕓這句話中,可以看出,作者是借神話傳說來贊美織工的精湛技藝,此處“云錦”是形容詞,借天上云霞之美來形容織物之美,并非要討論的“云錦”這樣一種絲織品之名,而云錦作為某類絲織品之名則是在清道光年間才開始出現。南京云錦起源于東吳的觀點,與此類似,結論武斷,理由牽強。
至于“始于清康熙年間”這一觀點,則顯得過于嚴苛,這種觀點把其工藝水平和織物品質達到巔峰的時間作為云錦形成的時間了,認為與我們現在見到的云錦同等工藝水平和織物品質的錦緞才能算得上南京云錦,顯然有失偏頗。
綜上所述,南京云錦“始于元,而盛于明清”這個觀點是有說服力的。1279年,南宋滅國。1280年,元朝就在建康路(后改名集慶路)設立了東、西織染局,有織戶數千,織工上萬人,專為帝王貴胄織造錦緞,南京云錦開始走上歷史舞臺。在此后近百年時間內,東、西兩大織局產量日益擴大,為南京云錦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明朝建立后,中國絲織業形成了南京、蘇州、杭州三大中心。朝廷在南京設立的官營織造機構有:南京內織染局、南京工部織染所、南京神帛堂、南京供應機房等,專事云錦生產。這期間,南京云錦的織造工藝日趨完善和成熟。
順治二年(1645年),即清軍入關后第二年,官辦的江寧織造署即告成立。康熙年間,正是曹雪芹祖父曹寅任江寧織造時,清廷放開了對絲織業民間機坊織機數量的限制,至乾嘉年間,南京民間織機已達3萬多臺,年產值超1000萬銀元。產品除供應宮廷外,還遠銷海內外,20萬余人在此行業謀生,約占全城一半人口,機杼之聲,比戶相聞,南京絲織業及云錦織造技術進入鼎盛時期。后來,由于國門打開,歐美質優價廉的紡織品開始大量流入市場,南京絲織業逐漸走上了下坡路,同時,江寧織造署因腐敗、低效而逐漸難以為繼,至光緒三十年(1904年),正式被裁撤,此后朝廷所需云錦改向南京民間機坊采辦。
二、工藝特點
南京云錦的織造工藝非常復雜,一般使用大花樓木質提花織機,長5.6米,高4米,寬1.4米,每臺織機由上下兩人配合操作,靠人工記憶編織圖案。機上坐著的織工叫“拽花工”,只要按過線順序提拽,有點像在敲擊電腦鍵盤。機下坐著的人叫“織手”,其面對的織造面就像電腦顯示屏,根據拽花工提起的經線開口挖花盤織,妝金敷彩,織出五彩斑斕的云錦。通常,兩人勞碌一整天僅能織出約5厘米云錦,所以有“寸錦寸金”之說。
在長期發展中,南京云錦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品種系列,大體上包括織金(也叫庫金)、庫錦、庫緞和妝花四大類。如今,前三類云錦的織造工藝已經實現了現代化,唯有“妝花”這種云錦中織造工藝最復雜、藝術成就最高的提花絲織品種仍然只能使用傳統手工技藝而無法用現代機器來織造。在織造中,用繞有各種不同顏色的彩絨緯紆管,對織料上的花紋做局部的盤織妝彩,配色自由,可多達數十種顏色。“妝花”技藝可以運用在紗、綢、絹、羅、絨等不同質地、不同組織的織物上,將色調眾多的妝花,處理得紛繁不亂、和諧統一,使織物上的紋案獲得生動、優美的藝術效果。這種利用通經斷緯“挖花妝彩”的織造工藝來完成的品種,是一般絲織品所無法企及的,是中國織錦工藝的最高境界。
對南京云錦描寫最為貼切的詩句莫過于明末清初文人吳偉業的《望江南》:“江南好,機杼奪天工,孔雀妝花云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新樣小團龍。”詩中“江南好”一句,直接點明云錦的產地;“機杼奪天工”一句,則表現出云錦織造技藝之高超;“孔雀妝花云錦爛,冰蠶吐鳳霧綃空”,說出了云錦妝花面料的原材料;“新樣小團龍”,則是南京云錦最具代表性的紋案,也是南京云錦作為皇室服飾面料的最佳佐證。同時,這首詩也讓人深刻體會到了云錦的超凡魅力:江南之美離不開云錦為之增色。
700多年來,南京云錦織造技藝在傳承中發展創新,歷經數代,完整地形成了一套由材料準備、紋樣設計、挑花結本、造機、織造等120余道工序所組成的工藝體系。云錦織造極為考究,蠶絲在織前均要經過煉制染色,并按照不同品種的要求加工成一定規格、顏色的經緯原料,其他如片金、圓金和孔雀羽線搓制,還要用到特殊的手法和工具。紋樣設計不僅要考慮形象和寓意,還要考慮配色和織物組織結構的編結程序,繪制成網格化、符號化的意匠圖。完成后,對照意匠圖,用絲線作經線,用棉線作緯線,用古老的結繩記式方法把花紋、圖案、色彩轉變為織造程序,不僅要把各項要求計算精準,還要按照規律將繁雜的色彩進行最大限度地同類合并,編成一本能上機織造、讓織工讀懂的“花本”。這就是云錦匠人獨創的關鍵工藝——挑花結本,至今仍然主要依賴人工進行。接下來的造機,要根據織物的種類、規格,把所需經絲按照地部、紋部組織的不同要求安裝到位。最后由兩位織工上織機共同操作。
南京云錦的紋樣圖案,反映了對權力、幸福、財富等的追求與向往,表達了中國吉祥文化的核心主題,即“權、福、祿、壽、喜、財”六字要素。從素材上看,南京云錦圖案囊括山水、花朵、動植物、人物、樂器、文房四寶、佛道器物,以及傳統吉祥內容等寫實的或幾何形式的紋樣,都有著深刻的寓意和象征意義,如龍象征著皇權和尊貴,鳳象征著祥瑞和美德,蓮象征著清潔和高雅,牡丹象征著富貴和吉祥等,其表現形式有單獨紋樣、二方連續、四方連續或三者的結合,生動活潑又富于變化。云錦的配色藝術也十分注重文化內涵意義的表達,如黃色象征皇權,被皇家專用;靛藍色是王公貴族專用;而其他如紅、綠、紫、白等明亮色,則為其他用戶所鐘愛。云錦圖案普遍都非常復雜,織工必須根據設計圖案,在織錦的不同部分編織不同的花紋和色彩。這些都需要多年的功力和精湛的手藝,以保證圖案的連貫性和美觀性。在織造過程中,除了控制絲線的編織,工匠還需要同時控制經緯線的運動。經線作為縱向線,緯線作為橫向線,它們的運動必須精確協調,以確保圖案的準確性和清晰度。由于云錦的制作過程非常繁復,工匠們需要長時間坐在織機旁,精力高度集中。這對他們的手、眼和身體都是巨大的考驗,整個織造過程始終要保持極大的耐心。
三、傳承發展
辛亥革命爆發后,隨著兩千年帝制的覆滅,南京云錦突然之間失去了其最大的客戶,加上時局動蕩,南京云錦業陷入一片蕭條。至1927年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時,存量織機不足8000臺,織工不到兩萬人。到1949年南京解放時,只剩織機150臺,真正在生產中的僅有中興源絲織廠的四臺織機。此時,南京云錦業跌進歷史最低谷,云錦織造技藝瀕臨失傳。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十分重視南京云錦的保護和傳承工作。1954年6月,南京市文化事業管理處(今南京市文旅局)成立由著名美術家陳之佛掛帥的“云錦研究工作組”,對南京云錦業進行摸底,經過幾年細致、扎實的工作,整理收集云錦圖案、紋樣稿2448件,并編寫相關專著。研究組的工作為南京云錦的保護和傳承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些資料及以后持續進行的收集整理工作所得資料,成為1957年12月在研究組基礎上成立的南京云錦研究所的寶貴財富。到20世紀80年代,云錦研究所在繼承傳統工藝的基礎上,成功地復制了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素紗禪衣”、十三陵定陵出土的“明萬歷織金孔雀羽妝花紗龍袍”等。更重要的是,在對南京云錦的保護和傳承中,在有關方面的積極鼓勵和老一輩匠人的精心栽培下,大量“小字輩”人才脫穎而出,逐漸在南京云錦行業中挑起了大梁,截至2022年底,共有13人分別成為國家級、省級、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2006年,南京云錦木機妝花手工織造技藝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9年9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南京云錦織造技藝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新一代云錦人不滿足于在保護中傳承,他們更加注重在傳承中創新。南京云錦,曾經帝王貴胄的專供品,如今更加商品化,也更加時尚化了,時裝、領帶、胸針、手袋、絲巾、壁掛、屏風等豐富多彩的云錦新品,不僅得到海外市場的青睞,而且已然飛入尋常百姓家。同時,南京云錦數字化保護的開發與應用,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織錦CAD紋織系統、電子提花系統、新型織錦機、新的生產工藝等已有階段性進展;規劃中以科研、生產、展示、銷售、旅游為一體的“云錦城”,將使南京云錦的保護、傳承和發展邁向新的高度。對南京云錦的保護、傳承,并未僅停留在物質層面,在精神文化層面也有所體現。云錦不光是工藝品,它還表達出一種文化,反映了中國人對生命、自然、社會、宗教等方面的理解和態度。
俗話說:“一部紅樓,半部云錦。”在《紅樓夢》里,有大量關于云錦的描寫,人物服飾常常是云錦面料,而且對面料,品種及質地,配色與花紋圖案,以及所表達的審美情趣,都描寫得極為翔實。可以說,沒有南京云錦,就不會有曹家三代世襲江寧織造,也就不可能有《紅樓夢》這部具有全球性影響力的偉大作品。今天在南京城一些地名上,仍然能感受到云錦在六朝古都打下的深深烙印:紅花地,是當年種植作為云錦絲線染色原料的紅花的種植地;錦繡坊就是當年云錦機房云集之地,還有羅帛地、絲市口、顏料坊、仙鶴街、大行宮等地名都與南京云錦密切相關。
值得一提的是,700多年的云錦生產,還催生出南京地方特有的一種曲藝形式,即不取分文,“白擺一局”,故稱“白局”。在秦淮河畔云錦機房,織工在辛苦的勞作中,一個坐在織機上面拽花,一個在下面摔梭開織,極為單調枯燥,為調節氣氛,自娛自樂,兩人一唱一和,用方言進行說唱,題材多半輕松詼諧,說身邊的生活,講奇聞軼事,偶爾也有時事段子,還唱周邊江南江北的小調,傾吐心中苦悶,宣泄不滿。如“這幾天機房不好做,我又被‘坐板瘡’來磨,三萬六千頭的庫緞,一天撂上它幾十梭,‘焦老機’的老板,天天還在催生活……”由織錦機房里的織工代代傳承下來,并流傳到織錦機房以外,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發展成一種曲藝形式,受到南京廣大老百姓所喜愛。2008年6月,作為南京地方特有的曲藝形式,南京“白局”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南京云錦和南京“白局”相伴相生,大雅和大俗,數百年來竟然如此和諧,相得益彰。如今,“白局”與云錦一樣,也成為了南京的城市名片。
責任編輯:王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