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我第一次踏足吳哥窟的那一刻起,我就發現自己被淹沒在故事中。一開始我對此感到困惑,但現在,幾個月后再回頭看,我覺得這其中似乎有某種必然性。因為吳哥窟首先是一座蘊含故事力量的歷史遺址。
從字面意義上講,這是完全正確的:在這座宏偉的12世紀柬埔寨的寺廟中,游客每走一步,都會發現自己仿佛是在一個巨大的敘事算盤上移動著算珠。它的布局極其宏大——據說是世界上最龐大的單一宗教建筑——它不僅提供了自己的演出布景,還擁有銀河系般浩瀚維度的演員陣容。它的布景就是古印度神話中的圣山須彌山(Mt. Meru),其精心分級的七層為廟宇的外觀提供了藍圖。演員們則是萬神殿中的一眾神靈、印度教諸神、賢者和先知,他們安然居住在宇宙中。
但是,任何故事,無論它多么高深宏大,都不可能完全脫離其起源:和所有最棒的故事一樣,這個故事的一部分也是自傳,是一個關于其自身創作過程的寓言。在這個故事中,主角是帝王,比如蘇耶跋摩二世國王(King Suryavarman II),他主要負責建造了吳哥窟;還有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這個妄自尊大的統治者曾試圖建造吳哥窟附近的通王城建筑群,卻因此毀掉了自己的帝國。這座寺廟憑借其堅不可摧的宏偉規模,不僅守護著這些帝王的傳奇,還守護著許多其他類型的自傳性歷史記載。
我從一個名叫孔-薩里斯的柬埔寨文物保護工作者那里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天下午,他向我講述了吳哥窟宏偉的淺浮雕中描繪的一些傳說:攪乳海(Sea of Milk)的原始神話;毗濕奴(Vishnu)化身為烏龜的傳說;注定要失敗的激昂(Abhimanyu)被困在戰陣中,他學會了進入這個戰陣卻無法逃脫,死神閻摩(Yama)統治著他備受折磨的亡魂。當然,這些故事我都耳熟能詳,有些是老祖母曾講過的模糊縹緲的故事,有些則是我在老師教鞭的威脅之下學習但很快就忘了的課文。但對孔-薩里斯來說,這些故事栩栩如生。他用一種深情傾訴的、迫切的方式講述著這些故事,就像人們描述無意中聽到的鄰居爭吵的情形一樣。他是一個瘦弱的男人,四十出頭,留著一撮稀疏而很不協調的、看起來有點邪惡的小胡子。他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聲音急促而沙啞,時不時地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他煙不離手,說話的時候煙頭在空中劃動,似乎在用那熾熱的尖端在空氣中作畫,用裊裊的藍色煙霧勾勒出一幕幕幻景。接著,他談起了那些雕刻板上錯綜復雜的圖像,他翻了一頁,我們頓時陷入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故事中。
二
如果說薩里斯的故事讓我大吃一驚,那是因為它太出人意料了。
因為在柬埔寨的那段時間里,我對吳哥窟有了一個發現:我發現它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建立在一種悖論之上的。對于世界各地的許多人來說,吳哥窟是一個獨特而有力的符號。它象征著失落的文明的浪漫;象征著被時間吞噬的古老的輝煌。但對柬埔寨來說,它是現代化的生動象征。
吳哥窟的圖像在柬埔寨是如此常見,如此不可逃避,以至于過了一段時間后,它們就會對游客的感官構成一種侵擾,就像公共場所用大喇叭播放的電臺音樂一樣。數量如此之多,無處不在,以至于乍一看,這些圖像似乎鋪天蓋地,遍地都是。但這種印象是誤導性的,這些圖像并非無處不在——事實上,它們從未出現在人們預期的地方。比如說,吳哥窟是一座寺廟,這無可爭議,但它從未出現在任何與宗教有關的場合,或者任何可能被稱為“傳統”或過時的語境中。相反,它的形象出現在某些工廠生產的商品上,比如啤酒;它被印在民用和軍用制服上;它出現在銀行等大公司的標志上:事實上,前柬埔寨航空公司甚至為這個最接地氣兒的建筑安插了一對兒翅膀,成功地把它改造成了飛行的標志。
最重要的是,吳哥窟屬于旗幟——這個國家的國旗和政黨的旗幟。幾十年來,柬埔寨一直深陷黨派紛爭之中,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見證過比這更激烈或更暴力的政治沖突。盡管在過去的四十年里,柬埔寨的國旗隨著每一個新政權的更迭而變化,但其設計卻始終保持著一個不變的特點:它從未停止過印上吳哥窟的圖像。
在1994年聯合國主持的選舉中,有幾個參選政黨千方百計把吳哥窟畫進了他們的黨旗:仿佛他們的執政合法性就取決于吳哥窟。其中最怪異的一面旗幟屬于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的柬埔寨裔商人創建的小黨派。它的旗幟看起來和星條旗非常相似,只不過上面星星的位置被吳哥窟的五座塔的圖案所取代。
旗幟、制服、銀行、航空公司、啤酒,不難預測,它還會繼續出現在香煙、剃須膏、化肥、個人電腦、沖鋒槍等產品上,雖然目前這一延續尚未實現。寺廟和寺院并沒有出現在這個系列中,事實上,在柬埔寨,沒有什么比佛教寺廟或佛塔更適合作為吳哥窟的參照,無論在城鎮還是鄉村,這些寺廟和佛塔都是這個國家最著名的地標。這些造型優美、裝飾華麗的神祠,其蜿蜒曲折的木雕工藝,與吳哥窟那些龐大而幽暗的植物的造型截然不同,簡直無法想象會有差異如此之大的兩種建筑風格。
沒有什么比吳哥窟本身更能淋漓盡致地體現這種反差了。在寺廟的第一個大庭院中,兩座不起眼的小佛塔隱藏在成排的樹木后面,與通往寺廟遺址內部區域的石板堤道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游客和考古學家們手持相機和卡尺,沿著堤道直奔寺廟柱廊的回廊;而當地人、朝圣者、虔誠的信徒等則手捧供品和鮮花,轉身走向佛教神殿。
三
一天早晨,我選擇改變一下,跟隨香客們前往其中一座佛塔。
這座神殿供奉著一尊色彩鮮艷、比真人還大的佛像,由一位年邁的佛教僧侶照料。他身材高大,鷹鉤鼻,藏紅花袈裟掛在他枯瘦的身軀上,就像鐵絲網上掛著的床單。我到達的時候,幾戶人家正坐在神殿擦得發亮的瓷磚地板上。他們有的是坐拼車來的,有的是從幾英里外的暹粒鎮一路騎自行車過來的。他們都在等著接受祝福。僧人依次為每個家庭誦經祈禱,然后把他們領到外面,用圣水為他們洗禮。
輪到我時,我問他是否介意通過翻譯和我聊聊。他很爽快地答應了,但有個條件,那就是如果他的信徒中有特別著急的人,我們的交談就得中斷。
他說,他被尊稱為梁春法師(Ven. Luong Chun),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吳哥窟。他在青少年時期就進入了吳哥窟的寺廟,并且他還記得當時寺廟庭院的布局與現在大不相同。那時,一座寶塔就坐落在寺廟柱廊的正前方(這在世紀之交的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座凌亂不堪、茅草屋頂的建筑,矗立在石板鋪就的堤道兩側)。他的祖父也曾在寺院里待過一段時間,曾給他講過寶塔是如何被遷移的故事。
修復吳哥窟的法國考古學家決定,這座佛塔必須被拆除:在他們對吳哥窟的原始想象中,不應該有一座真實存在的、正在運轉的佛教寺廟的位置。他們希望將佛塔從吳哥窟中徹底移走,但被僧侶們拒絕了。幾個世紀以來,吳哥窟內一直有一座佛教寺院,他們無法想象要完全放棄這個地方。
最終,輩分最高的僧侶率領一行人前往拜見了當時的柬埔寨統治者莫尼旺國王(King Monivong,西哈努克親王的前任)。在國王的調停下,僧侶們獲準留在吳哥窟內,但可以說是被遮蔽起來了——條件是他們必須將寶塔從舊址移走,并在一個合適的距離處重建。梁春法師小時候就為法國考古學家工作過。他與其他數百人一起,被雇來粉碎來自吳哥窟和吳哥城的石頭,以便修建連接古跡和暹粒的道路。
1975年4月,梁春法師正居住在吳哥窟里。當時,寺院里大約有400名僧侶,其中有幾人被殺害,有些人甚至是在寶剎的門檻上被殺害的。他和其他僧侶一起被帶到很遠的一個勞動營。他的僧袍被剝去,剪碎后做成了褲子,隨后的三年里,他一直在稻田里勞作。
1979年1月,他所在的勞動營宣布吳哥窟亟需清理,歡迎熟悉該遺址的人回去。不久后,他便動身前往寺廟,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他和其他幾位僧侶竭盡全力清理這座遺跡。
梁春法師在打理寺廟的那段時間里,做著像他這樣的僧侶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有證據表明,即使在吳哥時期(Angkorian Period)之后,當整個建筑群全面衰敗時,仍有僧侶繼續生活在吳哥窟內。
因此,關于吳哥窟最著名的神話——19世紀法國探險家亨利·穆奧(Henri Mouhot)意外發現吳哥窟的傳說——并不比其他刻在寺廟上的神話更真實,也不比其他神話更虛假。因為,如果吳哥窟確實已經為佛教僧伽和柬埔寨、泰國的貴族們所熟知——或許并非作為一種拜物教,而是以中世紀遺跡通常融入活生生的歷史的那種日常方式——那么穆奧和法國人的確有所發現也是事實。他們為自己發現了一面鏡子:帝國國家的鏡子,一個強大而輝煌的帝國國家。
梁春法師從祖父那里聽來的故事就是吳哥窟如何被重塑成此般模樣的眾多版本之一。重塑過程首先是盡可能地將吳哥窟從當前居民對其凌亂不堪的利用中分離出來,然后采用當時最先進的科學方法對其進行“修復”。
這是一個人們熟悉的故事,因為在本世紀,世界上許多其他地方都見證了它們的當下被過去的歷史遺跡在技術和象征意義上所取代。但在柬埔寨,這一進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走得更為深遠。對于整整一代柬埔寨人來說,吳哥窟成為了現代化民族國家的象征。它變成了它自身的對立面:不再是過去的象征,而是代表著與過去的決裂——它是一個國家歸屬的標志,標志著柬埔寨不再屬于中世紀,而是屬于當代世界。
因此,它出現在啤酒、銀行、航空公司,當然還有國旗上。
四
與我剛結識的梁春法師不同,煙不離手的孔-薩里斯雖然現在在吳哥窟工作,但他之前與吳哥窟毫無關聯。薩里斯的童年是在柬埔寨的另一端度過的,在金邊附近的一個小村莊,他的父親在那里做生意。完成學業后,他搬到了這座城市,并就職于金邊大學的法律和經濟學院。
他在內戰期間開始了大學生活,當時金邊正遭受炮火攻擊,而該國的部分地區則遭受著美國B-52轟炸機的地毯式轟炸。疏散城市居民的第二天,他就被轉移了:先是被送到了馬德望市(Battambang),然后又被送到了西北部的一個小鎮——詩梳風(Sisophon)。從那里,他與其他一群“新人”一起,被徒步押送到幾英里外的一個勞動營。他們抵達勞動營后不久,就有人開始審問他們的生活背景。與其他一些囚犯不同,薩里斯很早就意識到,如果說出自己真實的身世背景那就無異于簽署了死刑判決書。他非常仔細地考慮了這件事,最終編造了一個故事,把自己說成是金邊路邊餐館的一名服務員。
他花了很多時間來構思他的故事,尤其是在晚上。白天還好,因為你在稻田里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思考——白天的時候,你感覺自己相對安全。真正恐怖的是晚上:“那是死神閻摩(Yama)的時間。”那就是他們來抓你的時候。你會躺在蚊帳里一動不動,聽著他們的腳步聲走向另一張床,然后把某個人帶走。你不會問,也不會看;但有時候,到了早上,你會看到一個土堆,那是受害者被埋的地方。
在那些漫長的夜晚,薩里斯花了很多時間來仔細構思他的故事。也幸好如此,因為有一天,當他在稻田里勞作時,有人把他拉了出來,帶他去見一個新的審問者——一個看上去有些面熟的人。
薩里斯照例講了他的故事,但當他講完后,審訊者問道:“那么,你當時在哪家餐館工作?”
薩里斯早已準備好了答案,他脫口而出:那是一家他再熟悉不過的餐館,他學生時代經常去。
審問者一聽到這個名字就愣住了,這時薩里斯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他看起來面熟。“我以前經常在那里吃飯。”他說,“我認識所有的服務員,但唯獨不記得你。”
薩里斯不得不隨機應變。“您在那里吃飯是哪幾年?”他問道。
那人提到了一些日期,薩里斯立刻回答道:“那時候我在里面工作,在廚房里。所以您沒見過我。后來老板才讓我開始上桌服務。”
審訊他的人不太相信這個故事,但他也無法反駁。他說:“好吧,如果你真的在那里的廚房工作過,那么讓我們看看你在這里工作得能有多努力。”之后,他們讓他每天凌晨兩點半起床,到勞動營的公共廚房洗盤子。不知怎的,他竟然應付過去了,好像他一生中除了這件事之外再沒做過別的一樣,盡管有時他覺得自己會精疲力竭而死。
1978年,他被強迫結婚,與另外七對一起。他的妻子是一個來自金邊的女人,他之前從未見過她。當時,婚姻是他最不愿意考慮的事情,他也不想娶她。然而,這段婚姻維持了下來,他們后來有了四個孩子:“在共同經歷了如此多的苦難之后,我們再也無法離開彼此。”
1979年1月3日左右,薩里斯所在勞動營的人們被聚集在一起,并被告知如果愿意的話,第二天早上就可以離開,并且會給他們一些大米讓他們帶走。兩名囚犯錯誤地歡呼起來,結果那天晚上他們被帶到木薯地里,被棍棒打死。
第二天早上,他們被釋放,并領到了裝滿大米的牛奶罐。薩里斯帶著妻子離開了勞動營,開始向暹粒方向走去,打算繼續前往金邊尋找家人。在路上,他們遇到了勞動營的其他一些人,于是決定一起走。晚上,他們睡在路邊,用空牛奶罐在篝火上煮大米。
1月21日晚上,他們走進了暹粒鎮。第二天早上,在團隊中一名年輕女子的帶領下,薩里斯和其他幾個人開始向吳哥窟方向走去。帶領他們的女子和薩里斯曾在同一個勞動營,某種程度上他們彼此熟悉。但在前往吳哥窟的路上,薩里斯有了一個令他震驚的發現:這名女子透露自己是一名考古學家,并聲稱她曾對這座寺廟非常了解。和薩里斯本人一樣,她在勞動營中成功地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以至于他現在幾乎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
薩里斯以前從未去過吳哥窟。他當然聽說過它,也看過照片等等,但此刻親眼目睹,他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說不出話來。這座遺跡完全被叢生的野草植被覆蓋:在過去的幾年里,叢林已經侵入這里并把它占為己有,但茂密的植被反而突出了這座建筑的威嚴。
他們沿著石板鋪就的堤道緩緩前行。他們一來到有柱廊的畫廊,就對那些長滿青苔的淺浮雕充滿了好奇。他們就直接坐在畫廊的石地板上,請那個女人給他們講述浮雕描繪的傳說。
“你一定記得,”薩里斯說,“多年來,我們除了饑餓、死亡和饑荒,什么也沒見過。”現在,他們不會讓那位女子停下來。他們如癡如醉地聽她講述著那些古老的故事。他們緩緩地在巨大的畫廊中穿行,一遍又一遍地聽著這些故事。
“到那天結束的時候,”薩里斯說,“我知道我不能離開,我說,我將在吳哥窟度過我的余生。”
那是1979年1月。1981年,他離開了一段時間,一路騎行到金邊,去尋找他的父母。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他們都死了。他一有機會,就轉身返回了那座巨大的灰色石山,那座曾將他吸納進其紛繁熙攘的世界中的石山。
《石頭里的故事》選自阿米塔夫·高希所著《在柬埔寨跳舞,在緬甸漫游》。版權所有?阿米塔夫·高希,1998年。經The Wylie Agency (UK) Limited許可使用。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