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二第二學期快結束時,我們的語文課進入了戲曲學習單元。
人教版課本中有一篇課文《哀江南》是來自傳奇劇本《桃花扇》結尾《余韻》中的一套北曲。這段戲曲描繪了南明滅亡后南京城的景象,通篇盡是對家國興亡的凄涼之嘆:“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些文字生成的意象,直接解開了我內心深處的密碼,直抵敏感的神經末梢。高爾基在給契訶夫的信中寫道:“(我的心)被您的戲揉皺了。”這篇文章給我的就是這種感覺。當時我正好處于一段人生低谷期,年少初識愁滋味。讀到這段曲子,被感動得稀里嘩啦的,幾乎有些哽咽了。這篇文章我至今能全篇熟練背誦。到了高三的時候,同學們都向往北京上海、清華北大,我卻因為這篇《哀江南》,一直在憧憬南京和南大。想去那里,把文章里提到的地方全都走一遍。盡管后來沒能如愿,但也一直難以忘懷這段戲曲,以及那多愁善感的青春時節。
北島曾經寫過:“人年輕時候讀什么書,往往沒道理,余生卻被其左右。讀《人,歲月,生活》的遍數多了,以至我竟對一個從未到過的城市產生了某種奇異的鄉愁。”在背誦《哀江南》時,青春的情愫和南京的滄桑糾纏在一起,繚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我對從沒去過的那座城產生了莫名的鄉愁。后來想想,自打有記憶起,我便是個懷舊的人,因此對古都有著別樣的向往。而南京憑借傷古懷今的情緒,與我產生了精神上的隔空共鳴,成為我內心深藏的一個故鄉。
高考后,我陰差陽錯地和南京大學失之交臂。盡管我去了世俗意義上更好的一所學校,但還是倍感失落。就像是被迫和一個傾國傾城的美女結婚,但自己的心頭好卻是鄰家女孩。當別人在喜宴上祝賀你的時候,你也不敢說出真話,否則一定被笑話凡爾賽。那種感覺痛苦極了,因為無法被理解。當時我還專門給南大的蔣樹聲校長寫了封信,想轉學到那里。那時候沒有電腦,我一口氣寫滿十幾頁信紙。現在想來,信里大部分內容是用華麗辭藻堆砌的失落、痛苦,以及溢出紙面的矯情和自我感動。我把自己對于南京的想象和認知一股腦地傾訴出來。我記得結尾還引用了劉禹錫的“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希望最終化為虛妄,這封信自然是沒有回音,估計被學校辦事人員直接扔到垃圾桶里了。工作后我認識了一些南大畢業的同事,我給他們說了自己給校長寫信的故事。他們說:“你說當時的蔣校長啊,我們畢業證都是他頒發的。他可平易近人了,每天都騎著自行車來上班呢。”
沒去成南京和南大,是我人生很大的遺憾。想來自己這般浮躁的人,與這座厚重又純粹的城市有緣無分,也許是上天注定。在上海讀書時,常上網泡在西祠胡同,來寄托自己求而不得的情感。曾在那個論壇上看到一篇鄙夷上海贊美南京的網文,里面甚至說連蘇果超市售貨員的那種溫柔在上海都無從尋覓。現在看來文章的確過于矯情,非要“捧一踩一”。但這么多年來,對別的城市的好,可以說是喜歡、欣賞。但說到愛,還真的只能對南京說出口。
到了三十歲的人生當口,各方面都陷入困頓,還做了次手術。術后找了個周末,我一個人跑到了南京,晚上從秦淮河一路走到新街口,最后晃進了南京大學鼓樓校區。這是多么適合抒情和戀愛的城市和校園啊。坐在操場旁的階梯上,看著電影《致青春》拍攝地的場景,多少有些釋懷。心想:如果當時去了南京上大學,我會怎么樣?看著月色下的男男女女,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般漫長的時光。
二
大學時看馮唐的小說,卷首引用了朱元璋在南京莫愁湖畔題寫的楹聯:“世事如棋,一著爭來千古業;柔情似水,幾時流盡六朝春。”感覺那本通俗小說的品格一下子就升華了。后來去南京,我專門去了莫愁湖畔的勝棋樓,瞻仰這副對子。城市競爭如棋局,有的城市專注于競爭與博弈,追求鮮花與掌聲。歷史銘刻著你死我活、成王敗寇的故事,書里寫滿了“城頭變幻大王旗”。但總有城市置身事外,承擔著與輸贏無關的那份似水柔情,守護著功利主義之外的情感與理想。
南京顯然是后一種城市。盡管它在歷史上總是失敗者,卻是一座最能體現悲劇之美的城市。別的城市把揚名立萬奉為圭臬,南京則習慣了政治上的失意,并衍生出綿延不絕的哀愁。如果把歷史的軸線拉得更長,你會發現痛苦和失落在更久遠的時空中發散出別樣的力量,城市因此綻放出一種悲劇美——和孔尚任的《桃花扇》一樣。《桃花扇》一劇,不止于風月傳奇,而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這部劇突破了中國古典戲劇中世俗意義上“大團圓”式結尾的窠臼,展現了理想主義與悲劇的美。時間最終告訴讀者,悲劇永遠比喜劇更加深刻,更深入人心。南京,這個并不被吳語區認為屬于江南的城市,或者說是文化地理上處于江南邊緣的城市,于我心中,承載了大半個江南的哀愁。
全城像是露天歷史博物館的城市,歐洲有羅馬,中國則有南京。相比于羅馬的雄偉,南京有著東方式的細膩。城市是展廳,不僅展示文物遺跡,也展出歷史煙云。朝代興亡、賓客聚散、兒女情長,都藏匿于都市的角落里,讓參觀者將千年興衰看飽。在我們感知城市的媒介中,文字尤其具有穿越空間和時間的力量。英國作家杰夫·戴爾說:“游記和地理上的遠近無關,在地鐵上讀到關于倫敦的書,你也被運到了其他地方。”寫出“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劉禹錫,甚至從沒有去過南京。想象和距離產生美。文人騷客用筆墨傳導著昔日風流。正因如此,在今日南京的街頭巷尾,你依然能看到吳宮花草晉代衣冠。正如尤迪特 ·沙朗斯基在《逝物錄》的序中所言:“只要有記憶,在和不在的差別或許就不那么重要。”風云聚散,時空變幻。在這座失落的城市里,文字的城市最終打敗石頭的城市。文字承載的記憶,跨越了戰火和廢墟,推動城市的意象持續升華,綿延千年。
漫步在南京城,仿佛一場無休止的夢游。從東吳建都時的石頭城,到南朝遺址,到明代的城墻和宮殿,到清代的金陵制造局,再到民國時遺落下的城市肌理。在各個角落,都能找到不同時期的歷史片段。這座城市可以說是柯林·羅提出的拼貼城市(Collage City)的一個范本。不同時期的建筑景觀、城市布局,如復合的圖層般疊合,給人極為豐富的、蒙太奇般的空間體驗。如柯林·羅所言:“社會的人可以用他的記憶、建筑、文字等等回到過去。”在南京的街頭,你隨時可以用任意的形式,進行一場穿越之旅。
“國家不幸詩家幸”,城市的衰落催生出一曲曲慷慨悲歌。關于南京的文學作品太多,一不留神就讓人落入字里行間的悲歡離合。因此,你會發現有兩個南京。現實中的城市和文字中的城市,兩個城市相互糾纏,不分彼此,形成互文。歷史總在人猝不及防時轟然倒塌,然后以另一種形式再現。想象和現實可以孿生,人們也得以在現實和夢境中隨意穿梭。今日的人可以回到過去,與往昔的人互相傾訴,就像電影《午夜巴黎》中展現的那樣。偉大城市的追尋者,可以在幻想中進入那個城市的黃金時代。
這座城市在巨大的哀傷背后,保有無盡的留白。消失的事物被文字塑造的記憶留存后愈發展現出魅力,更加令人著迷和向往。聯想還是臆想并不重要,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并無區別。它們讓人對城市的感知不再像夢一樣漂浮,而能沉淀出心理上的厚重。像是《英國病人》中描述的那樣:“走進故事里……沉浸在別人的生活中……身體充滿各種句子,各種時刻,仿佛從睡夢中醒來,心里因為一些記不起來的夢而沉甸甸的。”在這一刻,我相信我對于南京的閱讀,對這里的想象,甚至中學時對這座城市的憧憬,都已經在參與著這座城市的演變。從這個角度講,記憶與磚瓦并無區別,都在對城市進行著持續的建構。
三
南京是個柔和的城市。每次到南京,能聞到空氣中鴨子的味道,更在內心深處感受到妥帖的溫柔。細膩的生活氣息,消解了無情的宿命,城市也得以哀而不傷。這種溫柔和城市的文藝氣質息息相關。歷史上文人雅士的風流、帝王將相的豪氣,飛入尋常百姓家后,經過時光的醞釀,調和出清麗雅致的審美靈魂。這座城市如今是民謠重鎮。五臺山先鋒書店,早已成為全國文藝青年心中的燈塔。很多文藝偏小眾的歌手,都選擇在這里進行告別或者復出的演出。有一次在從北京去南京的路上,我突然意識到一些北京的文藝人如王朔, 竟也是生于南京,不知是否傳承了那里的文化基因。
為什么這里是最文藝的城市?喜歡文藝就不能過窮,倉廩實而知禮節。但也不能大富大貴,那樣便會金錢至上。而南京就是這樣,剛剛好。這種均衡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知心愛人,美但又不完美,恰如其分。就像南京的一些演員,都不是那種網紅臉的美女,而是極具辨識度,媚而不俗,讓人過目難忘。用南京作家黎戈的話來形容為“端麗中正”。而最讓人驚奇的是南京話管這樣的女性叫“潘西”,據說來自《詩經》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底蘊十足的文藝范兒。
四
多年后的春天我又因出差到訪南京。去開會時路過秣陵路,腦海里第一時間蹦出《哀江南》開頭的“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然后是:“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情緒止不住地涌上來。接下來還有:“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想到此處,便坐不住了,恨不得直接下車,對全城來一次全景式的漫游。
在南京小駐那幾日,每天工作結束后,我都會騎上自行車,在老城區漫無邊際地游蕩。我想象著自己像波德萊爾游蕩在19世紀的巴黎那樣,隨性地開啟一場浪漫主義者的小旅行。春末夏初的夜晚略燥熱,整個城市被綠色植物蔭蔽。街景中不時閃現具有傳統風韻的磚墻、屋檐、亭臺樓閣。行道樹多是高大的法國梧桐,此外還有秤錘樹和南京椴。參天大樹枝繁葉茂,在昏黃的路燈下,樹影搖曳出20世紀80年代的氣息,讓人感到平靜。這時候你會發現,這座城像是你一直在等的那個人,注定要在冥冥中與你相遇。很多第一次遇到的場景,都讓我有會心之感。隨便找一條小巷走下去,曲徑通幽,歷史煙云會在不經意間從街角冒出,讓人愴然涕下。斷瓦殘垣能夠催生出無盡的情緒,城市像容器一樣悄然無聲地將其接納。
餓了,可以在路邊隨便找個小店進去坐坐。和北京不同,這里街頭遍布各色小店,有著東西南北的各種吃食。當然還是以金陵小吃最具代表性:鴨血粉絲湯、翡翠包、煮干絲、糖山芋、桂花鴨、蜜汁藕、糕團小點……帝王氣和平民氣融合,品種繁多,豐儉由人, 能夠讓各種腸胃感到適宜。除了最知名的南京大排檔,還有很多很多食堂一樣的飯店用餐盤打飯,讓人有回到大學食堂的感覺。
我住的賓館在老城南。透過窗戶往外眺望,青磚黛瓦馬頭墻守護著老城的風貌。越過古城墻和中華門,大報恩寺琉璃寶塔出現在視野盡頭。建筑在煙雨中模糊一片,每一塊磚石都和六朝粉黛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這樣的城市,即便是衰敗也從容不迫。樓下過了馬路便是大小百花巷,是留存至今的明代城南的“采花市”。青磚路面,白墻青瓦,名人雅士曾出沒的深宅大院點綴其間,滿滿的舊時味道。老街巷的居住條件談不上優越,略顯簡陋粗鄙,但在歲月沉淀之下,腐朽中也洋溢出神奇。滿滿的生活氣息讓人想起昔日的北京胡同。孩子們在巷弄里嬉笑打鬧,主婦們在院子門口洗菜淘米。眼前的景象,讓人想到日本攝影師秋山亮二的照片《你好小朋友》中的畫面感,泛黃的夕陽投射出反沖膠片的濾鏡。淡淡的光線垂下,在石板上緩慢游走,留下一個時代的背影。
五
對南京印象最深的地方,反倒是一處不是景點的角落——琵琶湖。那也是我造訪明故宮后的意外收獲。曾是中世紀全球第一宮殿的明故宮,在朱棣遷都北京后,便成為被打入冷宮的妃子。后歷經戰火摧殘,如今僅留存一小部分。但你依然能感受到它當年的恢宏大氣。如果放在別的城市,這樣的遺跡一定會被大書特書。但在歷史遺產如此豐厚的南京,這個景點便顯得普通,也格外低調,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稍微大些的帶狀公園。御道街自南向北,沿著中軸線延伸而來,在明故宮南側的午門被一分為二,成為東西兩側平行的明故宮路。這種街道設計模式,與新城市主義代表學者卡爾索普倡導的“單向二分路”不謀而合。從地圖上看,這兩條路將南北兩部分宮殿群緊密圍合,形成一個整體性的公共空間。
自南向北走,就像穿越到了明初金陵最為鼎盛的那段時期。從明故宮北門一路向北來到鐘山腳下,便可到達琵琶湖。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段殘存的城墻,呈“Γ”形,不算長,但高大巍峨。城墻根有一個不大的城門,進入之后,踩著石頭蹚過一處溪流,最終能在茂密叢林之中發現一片隱藏的湖水。
這里沒有任何游客,算得上是本地人的私藏。湖面不大,但充滿野趣,各類水生植物在此自生自滅。湖的一側駁岸是自然狀態的灘涂,下雨后泥濘異常,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很多附近的居民卷起褲腳,提著小桶和鏟子在挖田螺。淺灘被挖出一個個小坑,黑黝黝的田螺和淤泥一同被挖出,再拿著在湖水里涮一涮,形態便清晰可見。不一會兒,一個小桶便被裝滿,可以預見回家后能湊成一盤菜肴。湖另一側的土埂子上,人們坐在小凳子上撐竿釣魚。那天并非周末,但此處人氣旺盛。
琵笆湖畔有一處茅草亭。亭子旁邊雜草叢生,鮮有人至。坐在亭子里,湖面、叢林和遠山在視線之內如畫卷般漸次展開,眼前好似自己的私家園林。打開音樂播放器,二戰前后黃金年代的爵士樂流淌出來,旋律慵懶迷人。再翻開從二手書店淘來的本地作家黎戈的散文,就著湖光山色,便可將南京的一整個下午據為己有。城墻下的一片樹叢茂密異常,遮天蔽日。樹叢深處,光線被完全吞噬。城墻被青苔等蕨類植物覆蓋。由近及遠,一片墨綠過渡到漆黑。這時一陣清麗嘹亮的歌聲從林中傳出,我才發現一位著紅裙的阿姨在樹叢中若隱若現,好似暗夜中一團跳動的火焰。她用美聲唱法唱著各個年代的流行歌曲,優美動人。先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然后是毛阿敏的歌曲《綠葉對根的情意》:“我是你的一片綠葉,我的根在你的土地。”頓覺這座城市是一棵大樹,我們只是它飄零在外的樹葉。
暮春的夕陽斜射過來,介于暖和熱之間的風微微地蕩漾,湖泊渺渺如輕煙。草叢中的生物發出陣陣呢喃,顯示出勃勃生機。天空融化在水中,水面沒有半點波瀾,只有水黽輕盈地跳躍,激起極細微的波紋。周遭一片靜默,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與松弛。我想, 在千百年之前的湖畔,有什么樣的人?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想不清楚,但這不重要。在這樣一處小空間,也許有著滾滾紅塵的無盡往事。或許在深不可測的湖底,有著神秘的入口,關乎天地萬物、山川江流的隱秘變遷,連通著多少春秋的哀愁、幸福與虛空。天色漸暗,橘紅色的晚霞倒映在湖面上,分外憂傷,分外美麗。意識深處,無數描寫這座城市的文字在翻騰奔涌,卻都無法表達,情緒最終歸于空寂。孤獨和隱忍緩緩沉入水中,溫柔和慈悲浮出水面。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