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廟信仰與鄉村公共空間秩序的建構

摘 要：通過對大窩鋪村村廟信仰和村廟祭祀的田野調查發現，村廟是集農耕祭祀、多神崇拜、陰陽交互等多種功能于一體的信仰空間，并依托血緣、地緣與神緣，通過人、神靈與自然之間不斷溝通與互動建構起來的。神靈之間按照既定的次序排列，確保了秩序的合理性和明確性。當神與人之間建立起明確的獎懲關系時，這種平衡成為維系信仰空間的核心動力。村廟的祭祀儀式促進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而村廟管理不善又會使人與人之間產生分歧。正是這些多維度的關系構建了一個既有序又充滿人情味的信仰空間，具有整合村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功能，加以積極引導，可使其在鄉村振興過程中凝聚村民集體意識，增強鄉村凝聚力。

關鍵詞：村廟信仰；鄉村公共空間；功能主義；秩序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5）02-0123-10

一、引言

村廟信仰依托農業生產和生活需要產生，在歷史長河中已經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形成了系統的民間信仰體系，成為村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村民生計方式、文明建設、內在秩序、日常行為規范等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中國人類學自20世紀初就開始關注村落研究，其中民間信仰是研究過程中繞不開的一部分。在費孝通、林耀華、楊懋春等學者的早期作品中均可尋到蹤跡，之后村廟信仰的相關研究隨著中國人類學的發展逐漸豐富。鄭振滿對福建地區的神廟祭典與社區發展模式進行了研究。陳春聲在史學研究范式下對樟林神廟系統進行考察，描述村廟信仰空間所蘊涵的權力支配關系和社會心理。甘滿堂的研究對中國村廟信仰的象征符號、儀式、功能及社區文化、組織特征等方面均有涉及，影響較大的是其對村廟文化與社區公共生活的研究。周大鳴、錢杭、袁瑾等人就村廟信仰的儀式活動、管理組織、社會意義和功能作用等方面進行了探究。近年來，學者們不再局限于村廟信仰本身的研究，在此基礎上，注重探析村廟與村際關系的建構、村廟信仰的文化意義、民間信仰與自然生態、靈驗的建構、傳承與再建構的過程、多元文化的交融等。

關于村廟信仰與鄉村公共空間的相關研究，李華偉對李村公共空間的變遷，以及由宗族和民間信仰形塑的空間，轉變為以基督教信仰為紐帶形成的社會救助網絡和社交網絡所建構的空間進行了探討。他認為，在中國鄉村，公共空間主要是由宗教信仰或者與信仰有著關聯的組織建構起來的，公共空間的走向與各種信仰自身的機制，及其與民眾生活秩序的關聯程度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楊智源以村廟為載體分析其中權力之間的關系，認為影響楊村權力發揮的主要因素來自傳統宗教信仰與民間風俗文化、鄉土中國的社會秩序以及媒介因素，他在文章中分析了晉西北楊村的村廟作為公共空間，其道德教化和宗教信仰功能去除了村內不利于社會秩序正常運轉的不穩定因素，也為村民消失已久的精神依托提供了保障。而張曉凡認為村廟是秋河村最重要的公共活動的空間，在這個場所里舉行的求神敬神、娛樂、表演的活動，增強了社區內部人與人的溝通和交流，強化了人們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實現了民間信仰的社會整合功能。段文艷則以華北鄉村為例，展現了村落公共信仰空間的存在形態、村民的信仰生活及其對村落秩序的影響和構建，認為信仰活動的組織方式和神靈觀念對村民行為的道德規訓是民間信仰對于村落社會秩序建構的體現。

從以上研究來看，村廟研究是鄉村研究的重要切入點，村廟信仰與鄉村公共空間結合的研究側重于論述村廟信仰的道德教化功能、情感維系功能，社會整合功能，以秩序為主題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民間信仰對村落秩序的影響與建構。本文通過深入探討公共信仰空間，揭示其秩序如何通過神靈之間、神與人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得以構建，以及在此過程中，人們的互動、行為模式和社區認同感的形成。

二、赤峰市翁牛特旗大窩鋪村的村廟信仰

赤峰市翁牛特旗大窩鋪村是一個以漢族為主體民族的蒙漢雜居村落，大窩鋪村轄11個自然村13個村民組，共有1 156戶，2 755口人，其中蒙古族108人，滿族7人，目前常住774戶，1 847人。大窩鋪村建村在道光年間，大量的山東人來到內蒙古開墾種田，當時大家都是搭窩鋪作為臨時的家，大窩鋪村也由此得名。村民之間通用語言為漢語，經濟以農業為主，牧業為輔，主要種植玉米、蕎麥、綠豆、高粱等農作物。土地流轉承包后，開始種植西瓜、辣椒、南瓜、藥材等多種作物，村民的生計方式由務農轉變為打工、地租收入和養殖業等多種途徑。

翁牛特旗村廟類型具體包括土地廟、城隍廟、九神廟、雹神廟、龍王廟、火神廟、大仙廟等。其他村落一般都建有一座村廟，也有的村子放一塊大石頭或幾塊磚頭代替村廟建筑，每個村落供奉神靈的選擇根據村民的需要也大同小異。大窩鋪村是多信仰并存的村落。村民普遍信佛、信道，村落東南方向山頂曾建有天齊廟，村中現有兩座九神廟和一座雹神廟。村民家中會供奉祖先、財神以及天地灶王等神靈，每年舉辦唱戲謝神等祭祀活動。

在長期的農耕生活中，這里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村廟信仰公共空間。大窩鋪村九神廟坐北朝南，與全村的住房建筑方向一致，擁有一座高約3米，面積約4平方米左右的廟宇主體，正前方約2米處砌有祭臺，頂部有雙龍戲珠的龍飾，顯得更加精致和莊重。在村民心中，龍為祥瑞之物，可佑吉祥如意，廟宇安穩，也具有一定的裝飾作用。九神廟有兩副對聯，其一是：廟貌垂千古" 威靈鎮四方 橫批：風調雨順；其二是：廟里無僧風掃地" 廟里無燈日照明" 橫批：風調雨順。雹神廟坐東朝西，泥土建造，高約1米，前有祭臺，頂部有殘破的木雕樣裝飾，相較于南方村廟的規模，這里的建筑顯得更加“小巧”，主要是由于大窩鋪村為雜姓村，農業收入微薄，宗族勢力發展有限，基本不存在族田等可支配的公共財產，籌資多由村民均攤。關于九神廟存在的具體時間和緣由，老人言，有村就有廟，是當時依山東老家文化傳統所建，筆者在調查中沒有查找到確切的文獻，僅在現存的歷史資料中了解到，“舊時，當地漢族凡信仰佛教者，亦信仰道教，視佛道為一途，所以在村落旁會修建一座簡易的小廟”。

村廟信仰是一種多神崇拜，大窩鋪村九神廟中左側為蟲王、苗王、藥王，中間為馬王、龍王、掌生判官，右側為土地、財神、山神。村廟供奉神靈的選擇類似于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 ，比如村民在村廟所供奉的神靈是依據與自己生產生活關系的親疏來選擇的。從名稱就可以看出，九神廟中供奉的神靈除了掌生判官以外，都與農業生產息息相關。由于過去技術與經濟欠佳，莊稼主要依靠雨水的澆灌，龍王神崇拜是處于首位的，所以龍王的神像位居正位，其他神靈均為毛筆書寫的神位。大窩鋪村的村廟信仰群體構成一個村廟信仰共同體，村廟信仰結合體依據血緣、地緣和神緣關系構成，血緣和地緣是基本前提，神緣加強了人們已有的血緣與地緣聯系。換言之，作為民間信仰群體，村廟信仰結合體并不是因為信仰而居住在一個村子，而是由居住在一個村內具有相同生計方式的人自愿自發形成的群體，村廟信仰的包容性很強，每一個成員的加入或退出就是村民在村子的遷入或遷出，這一過程不具有儀式，也沒有懲罰。

三、村廟信仰與鄉村公共空間秩序的建構

村廟是鄉村公共信仰空間的主要載體之一，它不僅是村民們祈禱和祭祀的場所，更是維系著村莊社區和諧與秩序的核心。在這個空間里，神與神之間構建了一種神圣的等級關系，每個神祇都有其獨特的地位和職責，它們之間通過儀式和祭典來確立這一關系。與此同時，神與人之間也建立了一種無形的身份關系，神是至高無上的，人們通過殺牲、燒香、磕頭等一系列的儀式來祭拜神靈，體現出人的地位低于神靈，人依附于神。人取悅了神靈，神靈才會降福于人、庇護人，這樣人與神靈之間互惠互利、和諧共處的人神秩序就確立起來了。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村廟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人們通過參與信仰儀式、舉辦節慶活動等方式，增進了彼此之間的了解和友誼，從而形成了一種穩定的社會關系網絡。當對村廟的修建、管理、使用不善時又會導致一些人際沖突等負面影響。

（一）主次有序：神與神之間的等級秩序

在大窩鋪村田野調查中，我們觀察到了一個特別有趣的現象。在這個村落中，村廟所供奉的神靈體系顯示出明顯的等級秩序。其中龍王和雹神占據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被認為是村莊保護神的化身。它們的祭祀儀式被安排在重要位置，彰顯其崇高地位。土地神與掌生判官則分別位于這一等級結構的第二層次，祭祀活動雖然同樣受到尊敬，但相比之下要稍微遜色一些。這種等級差異體現了村民對神靈世界的尊敬程度以及對不同職責神靈的期望差異。在這一過程中，村民們的實際需求占據著主導地位。對村民來說，對神靈的崇拜不僅是為了滿足內心的精神寄托，更是一種生存的保障。他們通過祈求神靈保佑，來應對生活中的種種挑戰，比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等，這些都直接關聯到人們的日常生理需要。此外，村民們也會尋求神靈的庇護，以獲得心理上的安慰和支持，這種心理需求的滿足同樣是他們崇拜神靈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人們對這些神靈的崇拜是一個多維度的過程，既包括物質層面的生理需求，也包括精神層面的心理寄托。

“一個人必須很天真或不誠實，才會認為人們能夠完全不受其生存處境的影響去選擇其信仰?！贝蟾C鋪村所處之地，四季主要氣候特點是大陸性明顯，春季空氣干燥，降水量較少，極易發生春旱；夏季炎熱多雨，易發生暴雨和山洪、冰雹等災害性天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以農業生產為主要生計方式，一旦發生災害，人們的生存需求將受到極大威脅，所以在村廟信仰體系中龍王和雹神被認為是最主要的。

村里最主要的祭祀儀式就是對龍王和雹神的祭祀。六月初八是雹神的生日，西組的村民會到雹神廟祭祀，東組則在六月十三即龍王的生日到九神廟祭祀。村民們輪流分擔祭祀，一是巧妙避開了祭祀的先后順序，不會惹神靈不開心；二是增加了供品的數量，使村民的需求得到滿足。兩次的祭祀過程是一樣的。在祭祀當天中午十二點之前，宰殺好提前購買的豬或羊。隨著經濟水平的提高，供品數目從以前的1只增加到現在的多只，主要依據村民的需求而定。去除神靈不喜的五臟六腑，把干凈的身子和頭以及其他貢品運到村廟，村民會跪拜祈求風調雨順，“有個好收成”。一般還會許愿如果雨水充沛會唱3天戲以謝神靈。祭祀結束后，參與祭祀的人會進行聚餐，人們認為“上供神知，供品人吃”，吃了供品的人會得到神的祝福和好的運氣。另外，筆者了解到農村自養自殺的新鮮肉食供應時間集中在年末，六月屬于一年中新鮮肉食供應比較少的時間，有的家庭會少量購買來嘗鮮或儲藏下半年的家用。整個祭祀神靈的過程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隱含了村民滿足自身生理需求的欲求。村廟祭祀作為大窩鋪村的傳統儀式，既是當地文化的體現，也是農耕生活的縮影。村廟作為大窩鋪村文化與精神傳承的載體，人們堅信豐收與否與神靈息息相關，每年的祭祀活動是他們可以依賴的傳統生活方式。

在次位中，人們的心理需求占主導地位。土地與掌生判官共司陰間之職，這使得村廟成為唯一連接陰陽且可與神靈溝通的神圣空間，是生者寄托思念、強化家族凝聚力的場所，也是調試失去親人的精神痛苦，給予人們心靈歸屬的港灣。人剛剛去世時，家人要前往村廟祭拜3次，預告神靈家中有人去世，希望廟中能收留亡魂。停靈期間，逝者親屬每日3次去“報廟”，保證逝者在廟期間的吃食。下葬前一天的下午，逝者親屬齊聚村廟為逝者送前往陰間生活的“盤纏”，需向神靈申明死者籍貫、姓名、病故時間、親友饋贈物品的名稱及數量，希望神靈能保護逝者前往極樂世界。村民認為神靈在儀式中會給生者一些指引，在盤纏燃燒過程中的煙會告訴生者關于逝者去往的方向，其中以西方最好。出殯過程中會將存燒紙灰的盆摔碎，“盆摔碎以后，你可以從這個灰上看到腳印，有的是狗的、貓的、人的，這預示死去的人下一世轉世為人還是動物，有的腳印可以看得很清楚。有的人能看出來，我也看過，啥都看不出來，要我說，就是心理安慰，覺得死去了也能過得好”。

人們對于腳印有兩種觀點，以老一輩為代表的人認為腳印是逝者去往下一世走過的路，也是留給這一世人的念想和安慰，而大多數年輕人則認為這是生者的想象。筆者在觀察中發現，盆摔碎后，灰灑落地上，土地上動物或人走過的腳印經灰拓過來后，顯現出一些形態，也就有了人們所說的，腳印能夠清楚地被看出來或看不出來的說法，有一定隨機性。但這種與逝者最后的交流，可以使得生者堅信逝者并未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也使他們可以建立永生的信仰，給予生者一定的希望和心理安慰。同時對于自己的死亡有所準備，讓其對來生有所期待。這一祭祀過程的隆重與謹慎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生者表達對逝者的思念與祝福，希望其能繼續幸福生活，生者從這一過程中得到慰藉；二是村民認為祖先的安樂與后人的健康、幸福等命運緊密相連，村民的祖先崇拜信仰得以加深。

在大窩鋪村的村廟信仰體系中，神靈的等級秩序是以需求為核心而確立的。首先，村民們對生存的需求被視為最重要的，因此他們相信與之相關的神靈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這些神靈在村落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其次，村民們對于心理層面的需求也同樣重視，這使得心理需求成為次于生存需求的第二位的神靈。這樣的排序反映了村民們的生活哲學：將生命中最為迫切的需求放在首位，而其他次要的事項則根據個人的精神需要來安排。

（二）賞罰分明：神與人之間的身份秩序

在大窩鋪村的信仰空間里，神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人們懷著虔誠的心，依照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求向神明祈禱。一旦愿望得以實現，他們便會用實際行動來回應這份感激之情，以各種形式的還愿儀式來表達對神靈的敬意和感謝。然而，這種信仰并非毫無代價。如果有人不慎冒犯了神，那么神祇便會根據其罪孽程度降下懲罰。這些懲罰可能包括疾病、災害甚至是死亡。因此，為了避免這樣的后果，人們必須通過真誠的懺悔和努力來贖罪，向神祈求寬恕。在這個反復的贖罪與寬恕的循環中，神不僅是一位保護者，更是一個嚴厲的監視者，以其不可抗拒的權威塑造著村民們的行為準則。

在“賞”的層面，主要表現在村民根據自身需求通過向神靈祈愿，希望神靈幫其實現愿望。第一是集體性的祈愿，第二是個體性的祈愿。元宵節是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在人們傳統觀念中，是為新年祈福的好時機。自正月十四到十六日，家家點燈長明，村民們自發集柴集資。用耐燃的玉米瓤浸在油里，點燃后灑在地上，東起于哈達山天齊廟遺址，西始于雹神廟，兩路人員在村內匯合，然后與秧歌隊一起途經每家每戶門前，最后結束于九神廟。這一“神—人—神”的祭祀路線可達到十余公里，整個村子燦若繁星，村民稱為“撒燈”。當地人認為：“正月撒燈撒一溜，燈要撒的好，著的好，從哈達山上和雹神爺廟一直撒到村里面。在山上廟基那里就開始點著燈火，一路撒下來燈要著的好就代表年頭好，要是撒了這邊那邊又滅了，就代表今年年頭不好。要是著的好，那從山上撒下來就著得像一條火龍似的?！笨梢姶蟾C鋪村“撒燈”就是最主要的集體性祈愿儀式。一則燈火通明可以取悅神靈，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二來火可驅邪避災，人丁興旺；三可塑造村落里欣欣向榮的氛圍。

在當年沒有重大災害損失的情況下，村民就會組織集體性的還愿儀式即唱戲謝神。開戲當天，戲班的樂器班子會一路奏樂來到兩座村廟，由本村村民進行請神儀式要向神說：“各位神仙啊，跟我回家看戲去，謝你保佑著我們五谷豐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說完就磕頭上香”。將神靈的神像或牌位請到戲臺正前方提前擺放好貢品的供桌上，上香祈禱后即可開唱，一天表演兩場或三場?？磻虻娜俗匀皇嵌喽嘁嫔疲硕嗾f明這個村子請的戲好，神靈也會開心。三天后戲唱完再將神靈送回村廟，又要說：“各位神仙啊，我把你們送回來了，好好地修行吧，過了年再來接你們看戲?！敝链思漓胨闶墙Y束。村民認為祭祀神靈、搭臺唱戲是與神靈的互動過程，只要神靈高興了，那么就會為人們免去一些災難，人們的生活也會更順遂一些。這一有效手段和精神支柱可以使民眾擔憂災害的心理過渡到一種安心、平和的狀態，營造一種放心生活、人神同樂的理想氛圍。

個體性祈愿主要是人們可以選擇在固定的節日向神靈祈愿。大窩鋪村正月十五到天齊廟祈愿的人非常多。“每年正月十五去的人多，求子的、求財的啥都有，求啥念叨啥。孩子要考學的都上來求保佑考個好大學，求孩子也挺靈的。很多人都捧著高香去那燒，求啥有啥。這個天齊廟是非常出名的，口里做買賣的都得上這來拜廟來，山西那些商人們只要上這邊來，都得上天齊廟拜拜。”

筆者在田野中了解到，“村里有人上那求孫兒來著，求到了，后來去給撒燈撒三年還愿的。”在這個個案中，村民求孩子成功之后舉行了連續三年“撒燈”的還愿儀式。還有來求藥的，“早先我還去那山上取藥，別人去，我也去過，我沒取下來。他們取下來了。在臺子上鋪上黃表紙，然后磕頭，念叨念叨是來取藥的。黃表紙上就有兩粒粒的，那就是取的藥么，取回來有抹眼睛的，還有吃了治病的。治好了還去給磕頭感謝?！痹谶@個案例中，村民為了自身健康求藥治病，治好了也要去謝神還愿，即使是以最直接的磕頭形式，也必須通過還愿這一方式來表達對神靈的感激與敬畏之情。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當人們相信并祈求得到神祇的庇佑時，他們相信這是獲得幸福、健康、財富和庇護的途徑，當人們得到神靈的“賞”之后就要進行“謝神”。人們通過“祈愿－如愿－還愿”實現與神靈的溝通，而在這一系列的互動中，神靈無形中規范了人們的行為，教導人們要學會感恩。通過這樣的實踐，人們能夠更好地理解和尊重宇宙間的和諧法則，同時也在日常生活中培養出一種向善的態度。

在“罰”的層面，當一個人違背了某種神圣的法則或權威時，便會受到來自神靈的懲罰。這種懲罰可能是象征性的，也可能是現實生活中的某些損害或不公正待遇，最嚴重的懲罰就是死亡。田野調查過程中，當地人提到天齊廟被拆之后，神像被移到南窯溝，有人對神像做了不敬之事，會受到懲罰?！澳细G溝底下的神像扒的時候你家那曾四爺爺還去來著。他們一伙人去了那里，其中有個人膽子非常大，他一進去就把神像搬出來了。還把神像腦袋擰下來踢著玩兒，后來那人不是喝藥死了嗎，年紀輕輕的就沒了，死的時候也就30多歲”。在這個案例中，人們認為將神像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的行為冒犯了神靈，是對神靈的大不敬，必然會招致神靈降罪。當事人年紀輕輕就死亡，這是神靈對其最嚴厲的懲罰，沒有任何轉圜余地。還有一些懲罰只是象征性的。“記得有一年夏天趁著大人午睡的時間，我和兩個小伙伴在外面玩，大家路過小廟就看到祭臺上放了好多好吃的，那時候我也才四五歲，孩子們的零嘴都特別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不能吃，大家還把神位都拿出來擺在外面，然后自己爬進去躲陰涼了，結果回家我們就開始不舒服，頭迷迷糊糊，全身冷得不行，大人們一聽我們干的這些事，趕忙把神靈請回廟里，買了不少東西祭拜賠罪?！睆倪@位老者的經歷來看，他不小心做了冒犯神靈的事情，神靈懲罰他，導致他身體不舒服，但是這種程度的冒犯是可以求得原諒的，經過虔誠祭拜，最終得以消除災難。

在大窩鋪村的信仰空間里，神靈擁有雙重的功能。他們既是庇護者，給予村民保護和祝福；也可能成為懲罰的執行者，對那些冒犯了神靈或違反道德規范之人施加處罰。當神對人施以恩惠時，村民需心懷感激地表達感謝之情。而在神降下懲罰時，村民則有機會通過祭祀儀式來懺悔自己的罪過，祈求神靈的寬恕與救贖。這種互動體現了一種神圣的規范，即神對人類行為的規范，它不僅塑造了村民的精神世界，還建構了一套有序的社會結構。

（三）利弊并存：人與人之間的交際秩序

大窩鋪村的村廟信仰有正負兩方面的功能，一方面定期舉辦儀式活動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另一方面村里人因為建廟而產生分歧，影響了人與人之間的交際。

在大窩鋪村信仰儀式中，大家講共同的語言，崇拜相同的神靈，沒有身份地位的區別，大家都是神靈的庇護者，以相同的方式一起向神靈祈福，這種獨特的集體行為，不僅強化了信仰的力量，也在村落中營造出一種既神秘又和諧的氛圍，讓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凝聚力。在平常的日子里，大家的生活被農事所占據，只有節慶儀式活動大家才有充足的時間開懷暢談，互相交流。通過這一交流方式，人們的關系更為融洽，親情友情進一步加深。村廟信仰背景下的唱戲謝神、撒燈和秧歌是大窩鋪村重要的集體信仰活動。這些活動使得村子所有人都有機會參與其中。每年正月十五的“撒燈”祭祀是大窩鋪村重大的農耕祭祀之一，這個過程中伴有秧歌的表演。秧歌表演作為正月初一到十五村內集體性的傳統祭祀表演，男女老少都可參與其中。表演持續時間長，會送福到每家每戶，經常還伴有“貫口”和“小戲”等表演。請戲和秧歌的組織者一般由年長且較有威信的精英來組織村民。鄉村公共空間的建構是鄉村振興的重要內容，村民自發組織的文化展演作為鄉村公共空間建構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鄉村文化振興發展的一個切入點。在政府的支持和鼓勵下，秧歌和唱戲不再局限于村廟祭祀表演，已經發展為村民文化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表明不論是唱戲還是秧歌都逐步從“娛神”轉變到“娛人”?，F在秧歌更是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晚上人們在廣場集合，從三歲的孩童，到八十歲的奶奶，都要跳上一段活動筋骨，跳累了就坐下來唱上幾句，有時還要“扮上”才覺得過癮。村里組建了秧歌隊，村民自愿報名參加，元宵節期間參加旗政府組織的節目展演，2019年2月19日，課題組參加了翁牛特旗舉辦的民族民間舞蹈大賽，此次比賽是政府為活躍全旗人民的節日文化生活，營造喜慶祥和的節日氣氛，展示全旗人民昂揚向上的精神風貌，提升廣大群眾的文明素質而舉辦的，參賽者來自全旗各地23個隊，1 000多人。大窩鋪村的秧歌使得村里人與人的接觸大大增多了，秧歌和戲劇的音樂都是由大鼓、二胡等愛好者現場彈奏的，這不僅為愛好者們提供了展示的舞臺，也極大豐富了村民的業余文化生活，有利于增強整個鄉村的凝聚力和集體公共意識，促進人際關系的和諧友愛。

大窩鋪村的傳統祭祀主要表達的是謝天、敬神、感恩的質樸真實情感，村廟祭祀突出的是村民與神溝通的神圣性，唱戲謝神、撒燈和秧歌除了神圣性之外，更多的是一種娛樂性和交往性?！爱斀窦漓雰x式不再是一個意義模式，它已經演變成一種社會互動的形式?！鞭r村正在經歷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危機，這為家人親友的團聚和交流提供了契機，有效加強了村民之間，村與村之間的來往，有利于聯絡親情和友情，并拓展了村民人際交往的朋友圈半徑。通過定期舉行這些儀式活動將人們聚在一起，凝聚人們的共同意識，讓人們切身感受到集體的力量與存在，強化了對村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在“弊”的層面，人與人之間的不和也通過村廟體現出來。在田野調查中發現大窩鋪村立村之初只建了一座九神廟，在破四舊的時候將其毀掉了。后來村里組織人們在破壞的原址上又重新建起了九神廟，就是現在位于村子東北方的那座廟。而位于西北方的九神廟則是西組的人組織修建的，現在東組的村民對西組這一建廟行為有些看法，“一般村子都是一個廟，咱村整了兩個廟。那就是屬于村子不和。實際這個廟一開始就建在東邊這個地方，西邊的人說不好，不服，說是東半部的人壓著西半部的人，他們非得要再修個廟，那就不受壓制了，就拿過日子來說，是因為那頭日子沒過好，他們找個理由罷了。也就找個先生來看看，說你就在這修一個吧，就建起來了”。在這里，西組村民認為自己日子過得不如東組村民是因為東組有廟，有神靈相助，故而壓制著西組的人，導致西組的人發展不起來，所以他們也要修廟，這樣才能不被壓制。但西組建廟之后，村里發生一些不好的事。“西邊建了廟后，就有雙鬼入學，你說一個地方死了人去了個鬼，另一個地方沒鬼怎么能行呢？這也怪事，這些年死就死雙，死就得死倆人，死一個那個廟還沒人可難中，你得往那個廟送個鬼，那幾年挺邪乎。這就是建那個廟建壞了”。由此可見，大窩鋪村的東組村民和西組村民建了兩座功能相同的村廟，即“九神廟”，原意是想得到更好的發展，但最終導致東西兩組人因此產生分歧。

在村廟信仰之下，人們因為定期的儀式活動得以聚集在一起，相互之間建立起更深層次的理解和聯系。這使村莊內的凝聚力得以增強，使得每個人都感受到自己是這個集體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當廟宇的修建、管理和使用出現問題時，這些積極的功能便可能轉變為負面影響。如果不能妥善解決廟宇內部或與之相關的爭議，村里的和諧氛圍就可能受到破壞。分歧和沖突可能導致村落成員之間的隔閡加深，甚至引發緊張關系，從而對村落的團結造成損害。因此，雖然村廟信仰具有正向作用，能夠促進村落內部的情感聯結和集體意識，但在處理廟宇事務上的分歧卻有可能成為村落內部分裂的潛在因素。

四、結語

大窩鋪村的村廟信仰是鄉村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在村落的公共空間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大窩鋪村，村廟不僅是村民們進行日常祈禱和節日慶典的神圣場所，更是鄉村信仰公共空間的核心。這里的秩序被一種復雜而精妙的平衡所塑造。

首先，通過有主有次的神靈關系，神靈們在這里得到了明確的尊卑排序，其排序依據人的生理需求與精神需求而定。這與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觀點相符，他從“功能”和“需求”兩個角度來闡述文化：“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風俗——人體的或心靈的習慣，它們都是直接或間接地滿足人類的需要”。文化是人所創造的為了滿足人的需要而存在，神靈信仰被創造出來，是為了滿足村民的需求。對神靈的祭祀是人們向神表達需求的途徑，同時規范了神與人之間、人與人之間的互惠關系，村廟信仰習俗也通過祭祀儀式得到傳承。

其次，賞罰分明的神與人的關系強化了村民對信仰的忠誠與敬畏，神祇的恩澤與懲罰直接影響著村民的生活。當人在生理上遇到困難或需要心靈慰藉時，他們會根據自己的需求向相應的神祇祭拜祈禱。而這些神祇也會以其獨特的方式回應信徒的祈求，有時是以賜福和保佑來獎賞善行，有時則以懲罰和警示來提醒世人。當神靈施恩于人，村民們要酬謝神靈，這種感恩是一種精神境界的升華，為建設和諧鄉村提供了心理基礎。當神靈降下懲罰，他們便有了向神靈獻祭的機會，以求神靈的原諒與拯救，這是一種神靈對人的規范，這種規范不僅表現在心理上，同時也表現在行為上，通過一代代人的豐富與傳承，成為村里公認的行為規范，受到村民們的公認和遵守，對鄉村道德的演進起到了助推作用。

最后，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也受到村廟信仰的影響，定期舉行的儀式不僅是村民們表達敬意和慶祝重要時刻的方式，更是加深彼此間了解和情感交流的橋梁。這些活動中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使得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集體的溫暖與和諧。然而，村里對于廟宇的修建、管理等卻引發了一系列分歧和爭議，這種矛盾的情緒逐漸擴散，進而影響到了日常生活中人們之間的互動和溝通，因而必須妥善處理這些紛爭，努力發揮村廟信仰的積極功能。這些秩序的形成，使得村廟成為連接鄉土社會的重要紐帶，它深深植根于鄉村文化的深處，成為維系村落和諧與繁榮的基石。

鄉村是人們進行農業生產和農耕生活的空間，是以血緣、地緣和神緣為紐帶形成的“共同體”，大窩鋪村民對神靈的崇拜是基于固有的生產生活方式，通過物化形式營造天、地、人、神和諧共融的公共空間秩序，其作為農耕社會的文化表征，內蘊著時代的文明精華，有利于增進鄉風文明的內生力，助力鄉村振興戰略的實現。

[責任編輯：李金蘭]

收稿日期：2024-06-1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鄉村振興中內蒙古牧民主體地位的實現路徑研究”（21BMZ081）。

作者簡介：張昆，內蒙古師范大學民族學人類學學院副教授；尚海林，內蒙古師范大學學生工作處助理研究員；李媛，內蒙古師范大學民族學人類學學院人類學碩士研究生（呼和浩特，010000）。